《瓷娃娃》江上枕寒流

1、重逢

　　晚高峰的地铁上，辛琳安静地站在车厢连接处，她戴上耳机，沉默地低头刷着手机。
　　车厢里人挤人，随着地铁的晃动，人与人之间的体温、呼吸、气味都被迫贴近，让她有种被冒犯的不适感。
　　辛琳稍稍侧身，给其他人让出一点空间，目光却在这一瞬间注意到了斜前方的异样。
　　那个穿着校服的年轻女孩表情似乎有些紧张，她眼眶微微发红，攥着手机的手明显在发颤。
　　在她的背后，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性，男人的右手若无其事地搭在公文包上，两个物件完美配合，遮住了左手的动作。
　　辛琳的心中一沉，猛然意识到那只手在做什么。
　　女孩害怕地向旁边挪了一步，男人立刻跟块狗皮膏药似地贴上去，她再次进行躲避，这次几乎要撞到旁边的乘客，但对方只是不耐烦地挪开位置，径直抬头看着路线图。
　　不知道是真没有看见，还是装没有看见。
　　周围没有一个人出声。
　　女孩的耳尖涨得通红，连睫毛都在颤抖，地铁驶入隧道，车窗映出她苍白的脸。
　　辛琳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走过去，轻轻把女孩拉到自己身边。
　　可是......
　　如果就此惹上麻烦怎么办？万一那个男人蓄意报复怎么办？
　　如果……
　　周边的人或低头刷手机，或闭目养神，但都同样默契地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地铁行驶的轰鸣声很快盖过了女孩压抑的啜泣声。
　　辛琳的理智很快占据了大脑，条分缕析地列出各项风险，一切的一切提醒着她必须小心。
　　万一惹上麻烦那就完蛋了。
　　她在心里为自己开脱，可能是自己看错了，或者女孩只是不舒服，也许......
　　女孩终于掉下了眼泪，辛琳别过脸，假装没看见。
　　她有些良心不安，内心反复纠结，直到下一站的广播响起：
　　“国贸，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带好随身物品，从左侧车门下车。”
　　女孩几乎是捂住脸逃出去的，相反，那个男人满足地用手指正了下领带，从容地走向下一个车厢。
　　辛琳站在原地，手心冰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精心搭配的衣服，忽然觉得它们像一层精致却软弱的壳，包裹着她所有的怯懦和沉默。
　　通勤一个小时五十分钟，终于到了目的地，辛琳深吸一口气，随着人流挤向出口。
　　那个女孩害怕的样子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混合着某种熟悉的、对自己的厌恶。
　　手机震动起来，是公司群消息：“明天早上10点，会议室。”
　　身后的人撞上来，还顺带骂了句脏话。
　　辛琳捂着被撞的地方，有些闷闷不乐。
　　倒霉死了。
　　离出租屋还有几千米的路程，她把冰凉的手指缩进外套口袋，深秋寒意在空荡的巷道中格外明显。
　　走着走着，辛琳警惕地停下了脚步，在前方不远处，垃圾桶旁，似乎有道人影。
　　那人不高，身形很是纤细，看样子是个女性。
　　辛琳悄悄松了口气，她加快脚步，想要从旁边绕过去。
　　那人忽然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又弯腰去翻垃圾箱。
　　她突然懊恼地抓了把凌乱的长发，并愤愤地拍了一把垃圾桶。
　　“破东西。”
　　可就是这一照面，让辛琳彻底走不动道了。
　　她迟疑又震惊地停下脚步，隔着一段距离，提高了声音：“李瓷？”
　　听到自己名字的女人疑惑且迟钝地转过头，在路灯昏暗的光线下，那张精致如洋娃娃般的脸蛋一如记忆中那般完美无瑕。
　　辛琳被惊得后退了一步：“真的是你？”
　　刚才灯光昏暗，她只是觉得像，这一下看得清楚，真的是李瓷。
　　李瓷看着她，困惑地歪了一下脑袋：“你谁啊？”
　　辛琳还沉浸在不可置信的惊讶中，听见她这样问，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我……是我啊……”
　　李瓷：？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气氛说不上来的古怪。
　　辛琳迅速压下自己因为过度震惊而带起的情绪，迫使自己像平常一样说话，只是声音还在颤抖：“我是辛琳啊，辛琳。”
　　“辛琳？”
　　李瓷并没有因为得到答案而神情舒展，相反，她愈加困惑：“辛琳是谁？”
　　喜悦被失落一扫而空，辛琳站在寒风中，心也凉了下来，就像被泼了一瓢冷水，彻底冷静了下来：“你还记得南港中学吗？初中的时候，我们是同桌。”
　　李瓷站在垃圾桶旁，她疑惑地用刚翻过垃圾的手挠了挠头发：“南港中学？同桌？”
　　辛琳：......
　　她默默叹了口气，还是跟以前一样迷迷糊糊的。
　　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李瓷，辛琳这才发现她穿的极其单薄，仅一身秋衣，脚上还踩着一双一次性拖鞋。
　　“你……还好吗？”
　　“挺好的，怎么了？”李瓷实在感觉到奇怪，眼前这个女人对她熟稔的态度更是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离家出走了？”
　　“没有。”
　　“遭抢劫了？”
　　“没有。”
　　“那你怎么……这么……”辛琳说的委婉，李瓷却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哦，我的行李箱被偷了。”
　　辛琳面露担忧：“那你接下来怎么办啊？”
　　李瓷耸耸肩，毫不在意：“无所谓了，走一步看一步。”
　　她说的轻描淡写，辛琳却难以苟同，她抬头看了看越来越浓的夜色，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跟我来吧，我家就在附近。”
　　李瓷有些警惕地看了眼辛琳，虽然她还是没想起来对方是谁，但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人是真的认识她，而且是在关心她。
　　她吸了吸在寒风中被冻得通红的鼻子，搓了搓被冻僵的手。
　　也是，这天寒地冻的，怕是挨不过一晚上自己就得硬了。
　　“成啊，走吧。”
　　进门的第一件事，辛琳就将人推进了浴室里，尽管李瓷不情不愿，但还是遵从辛琳的命令，硬是洗了两三遍才出来。
　　脱下来的衣服早早被辛琳扔了出去，李瓷只好围着浴巾，湿着头发走了出来了。
　　她像一只被强行淋湿的猫咪一样颓气，默默把自己缩成一团，跪坐在小茶几旁的地垫上。
　　辛琳端着面走了出来，她看着洗干净的李瓷，满意中带着笑：“来，面好了。”
　　“小心烫。”
　　李瓷趴过去，接过筷子，挑起热气腾腾的面条，胡乱往嘴里塞。
　　辛琳坐在她背后的沙发上，拿了条干毛巾，自然而然地帮她擦拭着头发上的水滴。
　　李瓷的脸颊被浴室里的热气蒸得莹白透粉，纤密的睫毛垂下，样子平添了几分乖巧。
　　辛琳忍不住感慨：“你是怎么保养的啊？皮肤还这么好。”
　　李瓷湿漉漉的眼睛眨了一下，她停下吃面的动作，认真回答道：“不上班。”
　　辛琳：......
　　死丫头，命还是这么好。
　　“你不上班？”
　　“嗯。”
　　“那你怎么生活啊？”
　　“啃老。”
　　说话间，辛琳始终没停下手里的动作，直到确认没有水滴落下，这才拿着梳子，细致地梳理着李瓷的头发。
　　她的头发乌黑亮丽，跟丝绸一样亮丽的色泽，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让人忍不住去触碰，手指撩动间，还带着熟悉的洗发水香气。
　　辛琳不得不承认，李瓷的存在勾起了她童年对洋娃娃的那股狂热劲。
　　“你高中转学之后去哪里了？”
　　“大连。”
　　“啊，那有看过海吗？”
　　“有。”
　　“有吃海鲜吗？”
　　“有。”
　　辛琳绞尽脑汁想要把天聊下去：“那之后呢，有上大学吗？”
　　“没有。”
　　“没考上？还是？”
　　“我转学后就不念书了。”李瓷趴在碗边，吹了吹汤，试图将汤吹凉。
　　辛琳的手一顿：“为什么？”
　　“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上学啊。”
　　“不是不喜欢上学。”李瓷慢条斯理地反驳，“是学校里的人不喜欢我。”
　　辛琳无奈地笑了笑，也是，这丫头以前就我行我素惯了，不讨人喜欢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呀，要主动融入集体啊，不然就会被排挤啊。”
　　“为什么要让我融入集体，集体不能融入我吗？”
　　辛琳失笑：“哪有多数服从少数的呢？”
　　“为什么不能？”李瓷殷红的嘴唇上带着汤的油星，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辛琳，“不是说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上吗？”
　　辛琳想了想，一时也答不上来，只好放弃地摇摇头。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啊？规矩不是早就被制定好了吗？
　　“那你不上学后干什么啊？”辛琳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也不工作？”
　　“吃饭、睡觉、打游戏。”李瓷捧着碗，用筷子耐心夹着碗底细碎的面条渣。
　　“你妈妈没意见？”辛琳想，要是她这样干，她妈早就把她扫地出门了。
　　“没。”
　　辛琳笑：“那你还挺败家。”
　　李瓷突然停住了，她把筷子放在碗上，认真问辛琳：“你工作多久了？”
　　“三年。”
　　“那你平常的日常花费是自己负担吗？”
　　“现在还不行。”辛琳想了想，摇头，“沪市的生活成本太高了，挣不了多少，一个月我爸妈给我两千块钱的补助。”
　　李瓷了然地点头：“原来如此。”
　　她放下筷子，掰着指头算了算：“你爸妈每月还要给你两千，我只需要我妈妈提供一日三餐就够了。”
　　“你说说，咱俩谁是败家子。”
　　辛琳：……
　　坏了，我成败家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