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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风平浪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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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舱的乳白色液体缓缓褪去。
休睁开眼,脖颈处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粉色痕迹。他坐起身,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
医疗室里很安静。
米揭尔半跪在舱门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淡金色的头发有些凌乱,紫宝石般的眼睛很漂亮,任何人看了都要心软半分,可惜休看不见。
他的手还在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场过山车般的情绪起落后,残留下的、极致的兴奋。
那该死的、干净利落的、根本不属于雄虫,甚至不属于任何一个他所知的军校毕业生的一剑。
那是浸泡在尸山血海中,千锤百炼才能磨出的杀戮本能。
米揭尔的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他以亚雌之身在军校苦修六年,又在战场搏命三年,自认剑术精湛。
可在刚才那一剑面前,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可笑。
就像孩童的涂鸦对上了传世的名画。
米揭尔忽然明白了。
眼前这只看似无害、甚至眼盲的雄虫,是一件被遗落的稀世珍宝。
如果他曾出现在帝国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可能籍籍无名。
就在这时,休偏了偏头。
休歪了歪头,白纱下那双漆黑的、没有焦距的眼瞳,精准的地锁定了米揭尔的方向。
尾钩从身后探出来,尾尖在空中画了个小圈。
“你还在啊。”
米揭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僵硬地停住。
“醒了?”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伤口已经……”
“治好了。”休打断他,声音里没什么情绪,“谢谢。”
然后,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米揭尔的手指在大腿侧面绞在一起。这种沉默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见过太多雄虫——娇气的、骄傲的、甚至刁蛮的,但从没见过一只雄虫能用沉默制造出这么大的压迫感。
“那个……”他咽了口唾沫,“关于刚才的事,我……”
“摄像头坏了。”休突然开口。
他赤着脚,从治疗舱里跳下,冰凉的金属地板没有让他有丝毫反应。
他走到米揭尔面前,蹲下身。
然后,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放在了米揭尔的头顶。
米揭尔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全都坏了。”休慢悠悠地说,语气里有种孩子般的认真,“所以,没有虫看见我们做了什么。”
“对吗?”
“你帮我梳了头发。”休的手指顺着他的金发滑到肩上,拍了拍,“我帮你杀了那个鬼。”
“我们扯平了。”
米揭尔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鬼?
“嗯,就是你影子里那个东西。”休的手指在他肩上点了点,“它在你身上留下了很多脏东西,你得好好洗个澡。”
“阁下,那是异种。”米揭尔艰涩地解释。
连异种都不知道,这只雄虫……到底是哪里崩出来的?
“对了。”休突然想起什么,“那个东西我没杀死,它跑了。”
“元帅已经去追了。”米揭尔下意识回答,随即反应过来,“阁下,您……您真的看不见吗?”
“看不见。”休摇头,“但能感觉到。”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被撞得扭曲变形的门口,“看”向走廊深处。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米揭尔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绷直身体,条件反射地挡在了休的前面。
下一秒,他就为这个动作感到荒谬。
这只雄虫,需要他的保护?
但他还是挡在了那里。
被损坏的门后出现一个众虫熟悉的身影。
破碎的门框后,出现了一个所有烬灭者军团成员都刻在骨子里的身影。
银发,金瞳。
还有那身仿佛与血和火融为一体的元帅军服。
烬站在门口,身上还沾着几点黑色的异种黏液。
他的视线在狼藉的医疗室里扫过,在米揭尔身上停留了不足一瞬,便直接越过,落在了后面的休身上。
那双金色的眼睛,瞬间柔软下来。
米揭尔僵在原地。
他看见那个冷酷到能让所有敌人夜不能寐的元帅,像换了只虫,迈开长腿,却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向治疗舱。
“阁下。”烬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您……还好吗?”
休点点头,心里却莫名有些不安。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锐痛的错觉。
“那只...异种被你杀死了吗?”
“已经捕获。”烬的目光落在休光洁的脖颈上,瞳色深了半分,“多亏了您和米揭尔上尉。米揭尔,你去一趟军纪处,雷加尔在那里,配合他完成报告。”
米揭尔心头剧震,却只能沉默地敬礼,转身退下。
临走前,他不死心地回头望去。
只一眼,就让他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寸寸崩塌。
他们高大、冷硬、不近虫情的元帅,正从空间钮里……捧出了一大束娇艳欲滴的鲜花。
那是主星最昂贵的“荼蘼蔷薇”,每一朵都价值上万星币,保鲜期只有六个小时。从主星紧急跃迁传送至此,运费是天价。元帅手里这一捧,至少有三十朵。
而现在,这捧足以买下一艘小型护卫舰的昂贵花束,正被元帅捧在沾着异种黑血的手中。
送给了那只……眼盲的雄虫。
米揭尔的表情从皲裂走向麻木。
惩罚呢?说好的惩罚呢?
他忽然福至心灵,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合理的猜测浮上心头。
这只战斗力爆表的神秘雄虫,该不会是元帅藏了多年的……老相好?
也对。
见过了休这样的“明月光”,谁还看得上主星那些所谓的“玻璃珠”?
“给您的。”烬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僵硬,“听说……雄虫喜欢这个。”
休愣住了。
他“看”着那束花,更准确地说,是感知着那花束中蕴含的、纯净而微弱的能量。
很淡,很干净,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
混乱的空气里,那缕清甜的香气钻入鼻腔,让休的声音都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嗯。”烬点头,动作僵硬得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幼虫,“如果您不喜欢……”
“喜欢。”休打断他,伸手接过花束,认真地抱在怀里,“很喜欢。”
破败血腥的医疗室里,高大的军雌身上带着战斗的痕迹,纤细的雄虫眼覆白纱,纱上甚至还沾着溅射的异种血迹。
而那雄虫正抱着一大捧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鲜花,露出了一个满足的、浅浅的微笑。
两虫却谁也没有觉得不对劲。
如果给烬提供“荼蘼蔷薇”的友人,知道他帮烬精心准备的礼物,是在这种场合被送出的,恐怕要恨铁不成钢的给元帅翻上好几个白眼。
医疗室里只剩下两个虫。
烬站在原地,看着抱着花束的休,准备好的一肚子话,此刻全堵在了喉咙里。
关于身份,关于安排,关于那次失控的深度安抚……
所有的一切,在看到休低头,用脸颊小心翼翼地蹭着花瓣时,都烟消云散。
他像一只刚得到心爱玩具的幼崽。
那张苍白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神色。
“阁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预想中要轻得多,“您的脖子……”
休抬起头。
颈侧光洁如初,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但烬记得。
他记得自己在深度安抚时,在那个位置留下的印记。很浅,很轻,却带着不容抹去的占有欲。
现在全没了。
被治疗舱修复得干干净净。
烬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元帅。”休突然开口,“你有没有受伤?”
烬一愣。
“你身上有血的味道。”休皱起眉,白纱上的眉梢拧起,烬可以想象到哪下面失色暗淡的黑眸“是异种的,还是你的?”
“……异种的。”烬回答,“我没事。”
“那就好。”休松了口气,又低头看向怀里的花,“这个……我可以一直留着吗?”
“当然。”烬喉结滚动了一下,“您喜欢就好。”
休抱着花,安静了一会儿。
“元帅。”
“嗯?”
“这个花……可以吃吗?”
烬:“可以...诶,阁下,不是生吃。”
“哦。”休的尾巴尖都耷拉了下来,透出明显的失望。
长老们给他灵草,都是让他直接吃的。
“它……闻起来很好。”烬有些笨拙地解释,“也可以……煮茶。”
这是他那位唯一信得过的退役老友,在听完他的求助后,一边骂他不开窍一边紧急传输来的“荼蘼蔷薇”,要元帅好好巩固雄虫的“宠爱”。
休没有收到过用来闻的东西,但是他知道怀里这捧灵草给他的感觉很好。
——咕噜噜,虽然打扰你们不太好,但是你们是不是要聊一点正事啊咕噜噜。
正事...
休脸上一红,半晌后反应过来后,给了元帅一记沉重的直球。
“烬。”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
“你会因为那个,生蛋吗?”
“阁下关于您之后在这里的事情...”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戛然而止。
两虫再度同时沉默,世界意识也不出声了。
烬的大脑在这一秒彻底宕机。
他盯着怀抱花束、脸颊微红、一本正经问出这个问题的黑发雄虫,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愣是没发出声音。
生、生蛋?
这只小雄虫……到底在想什么?
他发誓,自己在战场上斩杀过上千只异种,在谈判桌上让无数政客哑口无言,在帝国最危急的时刻力挽狂澜——但此刻,他却被一个刚成年的小雄虫问到魂飞天外,耳根烧得能煎熟一颗虫蛋。
“阁下。”烬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雌虫确实……有生育能力。但那需要……”
他顿住了。
该怎么解释?
说“需要深度安抚后,在雌虫的繁育腔内形成受精卵”?
还是说“一般情况下,雌虫一次会产下三到五枚卵”?
或者直接告诉对方,“我们之前做的事情,理论上确实有可能让我怀孕”?
烬的耳根烧得通红。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医疗室里,为了测试休的身份,做了什么荒唐的事。
如果真的怀上了……
不,不可能。
他在最后关头,用尽了全部毅力,死死封锁了那个腔体。
应该……万无一失。
烬的手指不自觉地按在自己的小腹上,那里,隐约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感觉。
“元帅?”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在做什么?”
烬猛地抬起头。
休正抱着花束,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他。黑发雄虫的脸上带着点天真的疑惑,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问出了多么羞耻的问题。
“我……”烬咬了咬牙,“我不会生蛋。”
“为什么?”
“那是……”烬的声音卡在喉咙里,“那是在……特定情况下。”
“什么情况?”
“……”
烬深吸一口气。
“阁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点无奈,“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
“哦。”休点点头,没有追问。
他只是抱着花束,安静地站在原地,像只得到糖果的幼崽。
烬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思绪重回正轨。
他本该在此刻,按照帝国法律,向休提出建立伴侣关系的请求。
任何接受了深度安抚的雌虫,都有义务向雄虫求偶。
但烬没有。
他不能。
一个精神海濒临崩溃的军雌,一个随时可能失控的定时炸弹,一个已经在“终末计划”上签了字的“老兵”。
凭什么去耽误一只如此强大、如此纯粹的雄虫?
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阁下。”他开口,声音尽量保持平静,“关于您的身份问题,我已经安排好了。”
休抬起头。
“我会对外宣称,您是异种伪装体,已经被就地处决。”烬顿了顿,“这样可以暂时避开雄保会的追查。”
“雄保会?”休不解。
“一个……专门保护雄虫的组织。”烬解释,“帝国法律规定,任何新发现的雄虫都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上报。但您的情况特殊,如果被他们知道……”
“会怎么样?”
“会被带走。”烬的声音很轻,“带去主星,接受身份审查和等级评定。然后……”
休立刻接话。
“然后我就不能留在这里了。”
“……对。”
休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想去主星。”他突然说,“我想留在这里。”
休抱紧怀里的花束,声音很轻,“而且……我还没吸够。”
烬的语塞。他盯着眼前的黑发雄虫,喉咙里涌上一股酸涩的情绪。
这只小雄虫……真的把他当成了什么?
一个可以随时“吸取”的能量源?
还是……
烬不敢往下想。
“阁下。”他深吸一口气,“我会保护您。但您必须答应我,暂时不要离开这艘星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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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以后,一场足以在烬灭者军团掀起滔天巨浪的风波,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悄然按下。
那只“被捡到的雄虫阁下”,在官方通报里,成了一具被当场捕获的“异种伪装体”。
没有虫质疑。
谁都知道,真正的雄虫不可能出现在血腥的战场上。
所有接触过真相,参与过休的营救与等级鉴定的虫,都被下了最高级别的封口令,并以各种名义调离了主舰队。
至于那位“失误”的前线侦查兵,上尉米揭尔,则在元帅副官雷加尔的亲自“陪同”下,写完了述职报告。
最终,他因“判断失误导致医疗设备受损”,被罚在后勤处执行一个月的“特殊杂务”。
一切,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