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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   冷、好冷。

      过期的糖当真是犹如砒霜一般的存在。

      秦沐琛哭的精疲力竭,蜷缩在床下阴影里,意识有些模糊。

      钟陳熠死前感受到的寒冷是不是也如此刺骨?寒气顺着缝隙往他的衣袖里钻,紧紧勒住他的皮肤。

      床上有被褥,这里的工作人员大概会以为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特殊癖好吧,竟然差人给一具尸体准备这样的房间。

      可事实上,他直到现在都没法接受钟陳熠死亡的现实,每每看到床上躺着的躯体,他只会感到大脑一片空白。

      ……真是疯了。

      他爬上床,用被子罩住两具没有了灵魂的躯壳,像第一晚与他同榻而眠那样,笔直僵硬地平躺在边缘处。

      不冷了,但安静到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呼吸。

      他想,那个会纵容他肆意撒娇的枕边人去哪里了?会不会自己只要抱上去,对方就还能那样像蛇一般缠绕盘踞上来?

      可如今的枕边人是那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啊,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钟陳熠拒绝的样子了——他会拒绝自己吗?

      他转过脸,对着那团笼罩在阴影下的轮廓用几乎听不清的气音恳求道:“我能不能抱抱你?zh……z………”

      他蠕动着唇,惶恐的发现自己吐不出那个往常能自如挂在嘴边的名字了。

      找补一般的,他扯着嘴角去说别的事:“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躺在那张单人床上的那晚吗?我就记得那个床真的好窄、好小..…我那个时候还没现在这么高呢,未成年…哈哈……我还在想怎么办,毕竟…毕竟那个时候我做梦都想不到会跟你睡在一起,结果、哈哈……结果你二话没说就躺上去了,还那么板正,就这么躺着看我,我当时在想……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见外啊,明明是才见过几面的陌生人,就这么……邀请。……你那个时候是在邀请我吗?我怎么只读出了这个意思,真的……是因为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对你的感情是喜欢吧,呵…两个男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我会喜欢上一个男人,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认为自己喜欢男人。………我只是喜欢你而已,你要是女人,说不定我会更早认清楚吧,你要是猫…是狗,那我也喜欢猫和狗,可我觉得你更像蛇、哈…那我就也喜欢蛇。我在说什么啊……胡言乱语的,你就是你……我真的很爱你,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变成冰块冰疙瘩我也喜欢,你说……你之后会不会变成别的样子?天上的云?雨,还是雪,你那么喜欢雪,会不会同它们一起降下来玩?不……还是变成人吧,为自己活一辈子,也不会再遇见我。好冷啊……比以前还要冷,我天生体热,阳气重不怕冻,所以很难想象你受的苦,你是不是早就习惯了?如果没有遇见我,你会不会一直就那么冷下去?……我在想什么,都说了不要遇见我了……如果你不曾需要过我,还会喜欢上我吗?还会……爱我吗?……其实我挺喜欢帮你暖手的,那样…会感觉你需要我。你是那么耀眼的天才啊…我只是个小偷,你凭什么喜欢上我呢?呵……还不如不喜欢呢,真是…铭心刻骨。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你了啊…真是个疯子…赌徒,值得吗?”

      明明是在问,他心里却早已有了答案。

      真可悲,竟然是在爱人去世后,他才第一次能够共情他。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他转过身,踟蹰着抱住了那具冰冷的身躯,好冷……比他想象中还要冷,是一种没有生机的、不属于活物的冷,由内而外,将他的所有希冀都搅了个粉碎的冷。

      “啊…原来说出那些话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是因为不用再预设你的回答了么?我也过的好累啊……不是不愿,我不敢同你问询那些话,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你不会爱上我的。是啊…我在自卑,纵使已经站上了舞台,拥有了鲜花和掌声,在你身边我也始终活在自卑中啊,我想靠近你,离那个想象中耀眼的星更近一点,但好像….自始至终追逐的都只是个影子而已,真正蒙尘的星星,一直在我的身边,在我的心里,我却视而不见……”

      他收紧手臂,企图暖化怀中的雕像。他已经哭不出来了,眼泪流干了、压下的就会是血,他不想弄脏他的爱人。

      “但果然……还是想听你的回答………哪怕不是我想要的也可以,回答我吧……和我说说话,我不想再一个人自言自语了。我已经不怕听到那些话了,你喜不喜欢我,又和我爱不爱你有什么关系呢?……求你了,说句话吧,理理我……睁开眼看看我………“

      “你以前很软的,知道吗?其实你每早缠在我身上,我都很满足,后来习惯了,我甚至想自己抱上去,想拉着你的手环住自己的脖子……就像这样,这样离的好近,我朝你说话,你肯定会痒的缩起脖子……“

      残忍的事实摆在眼前,秦沐琛说不下去了,他的爱人的脸,怎么能和眼前这具僵硬苍白的躯壳重合在一起呢?

      “给我点反应啊……打我也可以,骂我,狠狠的拿刀捅我……”他抓着对方的手,扣在自己的脖颈处,感受着源源不断的冷意顺着喉咙深入骨髓,他笑着助他收拢五指,慢慢成为勒紧脖颈的绞索。

      他鼻翼翕动着,感受致幻的窒息,恍惚间仿佛看见他的爱人睁开眼,对他露出苍白如血花般的笑。

      可那只失去血色的手始终没有再动一下,他喘不上气,脱力地松开手,那只手便也松了。

      秦沐琛大口大口喘着气,腥味涌上喉头鼻腔,伴随着晕眩与太阳穴突突的疼痛,他双手捧着那只绞索哭了。

      没有眼泪,比洇湿衣襟还要难受。

      原来人心是会痛的,也是会死的。

      他贪慕而来的这十一年,长如一场黄粱幻梦,短如一次照面惊鸿。

      最后终于锁在二人无名指上诅咒般的一对镣铐,象征着永远忠于对方的誓言。

      送对方进火葬场的那天,他的心好像真如钟陳熠所说的那样,随着他一同被焚烧殆尽了。

      在那场简约的葬礼上,他依然没有哭或是笑,只是在入夜后,望着那块无名的碑伫立了许久。

      他从此也是个没有心的人了啊。

      没有了顾虑,秦沐琛宣布无限期退出乐坛。

      面对民众的质疑与呼声,他只在采访上慢而缓的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钻戒,沉声道:“抱歉,无可奉告。”

      他很少再回到两个人共同的那个“家”了,在镇上租了个房子,离墓园近一点,房价也低得多。

      他确可以毫无顾忌的处理后事,却也同时失去了牵挂与依靠,像穿越前那样活的浑浑噩噩。

      他很少做梦,如今却渴望着在脱离现实的一隅窥见熟悉的面庞,哪怕只有一点、一丝。

      ……可他的爱人真是小气啊,就连在梦中相见的机会也不给他,偶然一次,也只是模糊到似阳隙般只剩下气息熟悉的虚影。

      不过这样也好,没有失而复得,便不会患得患失。

      当爱人去世后,他生前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那把刀,不是反复磨过的锃亮锋利的刃,而是生锈的锉刀、指甲刀,每当回忆播放,便会一点一点、细而缓慢的凌迟,直到把整颗心都刮干净,继而是五脏六腑、皮肤肌肉,血和骨髓都要剔除干净似的,吞噬每一个无法忘却的细胞,是对生人的惩罚,也是降临在烈火焚身中希冀的欢愉。

      他好痛,失去他的前几年,他只想一遍遍的麻痹自己,剔除掉留存在脑海中潜意识里骨骼深处的记忆,可他又不甘心就此忘记他,只能将凌迟的过程无限拉长。

      可是没办法,他离开太久了,久到连脸都记不清、声音都模糊了,这时候想念起他的一星半点,梦到相似的眉眼,那颗早已被凌迟刻骨而麻木的心脏,跳动的是那样的剧烈,好似重新生出血肉一般。

      他不在乎痛不痛了,他只想记起他。

      爱人刚去世的那几年,执刀的是死者;而此后经年,执刀者是活着的自己。

      时代的洪流可真是迅猛啊,最初那些报社新闻还会为了挖出他的报道想方设法撬开他的嘴,渗入他的私生活捕风捉影,论坛头条占据了好几条显眼大字;还没到年后,他便已经鲜少看见自己的名字了。

      只是多年后,曾经在商界和政界都盛极一时的岑家突然倒台,飘红的新闻挂了三天三夜。

      正值国家改革盛行,岑家曾经引以为傲的国营企业不再被尊为“铁饭碗”,业内人士纷纷“下海”自寻出路,几乎被搬空的岑家本靠着积累在政府苟延残喘,没想到就恰在国家最严厉打压贪污腐败时,岑家还尚未反应过来,就被神秘人的举报打了个措手不及,喜提缝纫机大礼包。

      而与此同时,另一条热度更大的新闻顶了上来—

      「音乐天才告别演奏会」

      “音乐天才?是那个前几年销声匿迹的秦沐琛?”

      “你也知道他?我还以为……”

      “废话,你知道那段时间他有多红吗?我敢说没人没听过几首他的歌。”

      “我记得他是弹唱出道的吧,后来怎么转行搞钢琴了,虽然说他钢琴曲编的也蛮好就是了……”

      “谁知道呢,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在事业最巅峰的时候隐退了。”

      “听说啊……是亲人去世了,受打击了吧。”

      “不对不对,你没看见他无名指上戴的钻戒吗?肯定是回老家结婚去了呀!”

      “啊?他不是和岑小姐有婚约吗?”

      “那都几几年的事了,而且秦沐琛不也没承认过吗?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岑金莲自己想搞花边新闻蹭热度吧。”

      “不懂别乱说好吗,我们家哥哥早在几年前就公开过恋情,他有男朋友的好吧,岑金莲算什么呀,跳梁小丑一个!”

      “诶?男朋友?!”

      “对呀,论坛上都有专门扒这个的,你去考古。”

      “钟陳熠?那是谁,没听说过诶。”

      “好像也是搞音乐的,之前也红过一段时间,曲风和哥哥的还挺像。”

      “啊,是那个钟陳熠吧,我妈还挺喜欢他的……”

      “……………”

      这样的讨论一直持续到9月22日,告别演出那天,人们进入足以容纳万人的演播厅后,纷纷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秦沐琛坐在舞台中央的琴凳上,面前立着老式的三角钢琴,木纹雕花。

      他的头发剪短了,人也消瘦了许多。

      虽然收拾的干净利落,却显得郁郁寡欢,脸上少了那标志性的笑容。

      灯光亮起,乐声也悬泻而出。

      他如提线木偶般按压着指下刻入骨髓的键音,娴熟却了无生机。

      他的脑子里很空,仿佛无法再共情那些旋律了似的,又或者,其实他害怕自己能够透过乐影体悟到那至喜至悲的瞬间,由魂灵深处自我裁缝。

      他弹了一首又一首,慢慢地,他的眼前闪过这架钢琴被染红的样子,视角翻飞至上空望着琴前残破止息的挚爱。

      他开始幻想爱人那刻抚摸琴弦的模样、琢腕高扬又奋力落下的姿态。

      韵脚慢了下来,渐渐掺杂了不一样的东西。

      乌托邦.……啊,乌托邦。

      以绝对的秩序为代价的极乐世界,当真能让欢声笑语填满心中的欲壑吗?

      这样想着,他指尖的曲子变了样貌。砰然的腔鸣迸裂盘旋,挣脱出命运理枝赋翼的鸟,如残阳谒血、如贯日长虹;是偶然窥见世间一角的孤寂,是仓皇悲怆泣血般逃离;从当局者迷,蓦然转变为纵观全局者,自极小棋子跳脱出命理的棋盘;惶惶然立于天地间——

      ——欲死的绝望。

      他看见了爱人的十指在琴键上如出一辙般翻飞,他追赶着他的影子

      台上是宣泄般无垠的情感与碰撞的乐符,台下却是寂静无声,但他知道,曲终后便会卷起比之激烈的掌声,经久不息,一如潮水每每翻涌于波涛之后。

      最后的音符飘散于空气之中,落地的却是他无法抑制的啜泣。

      与最后一个音符一同飘散的,是他的啜泣。

      他无心去分辨因自己而起的呼声,因为他知道,如此热烈而绵长的掌声并不仅仅获赠于一位演奏家的钢琴技巧,更是透过音符的乐影,试图唤醒一位沉睡多时的作曲家——他那早已死去的爱人。

      秦沐琛自泪眼朦胧中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的躯体化越来越严重了,握着话筒的手颤抖得厉害。

      有段时间,他甚至能看见钟陳熠的幻影,可他每每很快就能从只言片语中觉察出那并非他的爱人,从溺水中强行挣脱出来,往往更加难捱。

      心理医生说最好采取强制治疗,否则他的抑郁症将很难有康复的可能。

      可他不在乎,他本来也没想过要康复。

      他已经提前吞下了药,六粒,过了今晚,他就要去寻他的爱人了。

      ——这些年可真是难过啊。

      不得不说,钟陳熠的「惩罚」很成功,他已然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欲生欲死了。

      他无数次的想要解脱,太痛苦了,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但一想到自己还欠着他那个交代,便又不得不迫使自己放下手中的刀刃,坠入更深的牢笼里。

      如今面对全网成百万上千万的眼睛,他的内心毫无波动,聚光灯的照射下早已没了当初的热忱。

      “今天,不是我的告别演出,而是属于我的爱人——钟陳熠先生的。”

      他的声音透过扬声器扩散开来,引起一阵细碎的涟漪,而随着话音落地,他身后的大屏幕上也亮起一张清晰的面容。

      钟陳熠并不喜拍照,那是属于二人间为数不多仅存的回忆。

      他习惯性摩挲着指节的钻戒,极力压下喉间的颤抖。

      “生于1965年9月22日,卒于1997年9月22日,享年……32岁。”

      “他出生在音乐世家,父母是世界一流的指挥家和大学教授,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便被唤作'天才’、神童’、新星',人们赞誉他、热爱他、敬仰他,他本该这样在鲜花与掌声中度过一辈子,享誉盛名、名垂青史。”

      “可他偏偏遇上了一个叫做秦沐琛的偷窃者。”

      他将自己一层层剥离开来,把血淋淋的真相和真心尽数展现在外人面前,像是脱光了衣服任人围观,不,比肉身的赤裸更加折磨。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偷走了所有本该属于他的曲子,甚至耀武扬威的搬上荧幕,替他享受着赞誉与褒奖,洋洋自得……呵,自欺欺人。”

      台下一片哗然,秦沐琛全然不顾,提高了音量:“是我抄的他,所有的曲子没有一首出自我手,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籍籍无名之辈,连唱歌的技巧都是他教我的,弹琴也是,我原本什么都不会,一切都是……都是我骗了他,我还骗了他的感情、骗了那么多年,哈哈………哈哈哈哈——”

      看台上不知是谁率先扔了个塑料瓶下去,正好砸在秦沐琛脚边,他向上看去,对上一张张狰狞扭曲的像恶鬼的脸,笑了笑,似疯如狂。

      “我欠他——”欠他什么呢?一个道歉?一个清白?一条命?还是——

      “……一辈子。”

      他丢下话筒,不再理会喧嚣。

      是啊,一辈子——毕竟,再也没有比这辈子更长的一辈子了。

      不和谐的忙音被淹没在人群的喧闹中,他神态自然的再次坐上琴凳。

      抬腕、下压,重重地将双手砸了下去。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舞台上丢杂物、垃圾,他全然不顾,自岿然不动的演奏着。

      事实上,耳朵已经有些充血,听不太真切了。都是忙音,像无数只小虫子在扇动翅膀。再之后,便是如同浸泡在水中一样的隔绝感了。

      ……原来钟陳熠在死前是这样的感受吗?

      手已经渐渐使不上力了,他的还受过伤,怎么能连续弹了六个小时啊……

      好痛。

      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灼烧般的痛,脑子感觉被冻住了似的,思维迟钝的很。

      ……他那么怕痛的人,怎么能忍受得了这样的折磨?

      周身的人声如潮水般褪去了,虽是慢药,但发作起来迅猛异常,眼前发黑,他连自己弹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感到自己的额头磕到了什么冰凉的物件,天旋地转,他就这么倒在了琴下狼藉一片的垃圾堆里。

      ——结束了。

      他想。

      真不希望在这个时刻见到那幻影中的爱人啊。

      这里这么脏、这么狼狈,他不祈求获得爱人的垂怜。

      可他向他走过来,是带着笑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看清了那张熟悉的、年轻的面容。

      ——可他还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那人矜贵优雅的走来,仿若自风雪中拾起一颗腐烂的心脏。

      他说。

      “秦沐琛,你这个疯子。”

      无尽的浪潮席卷而来,秦沐琛倒在血泊中,笑的肆意张扬。

      他终于也是能与他并肩而立的「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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