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藏锋守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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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婉凝看着那些奏折，辗转反侧，夜夜难眠。
她是后宫妃嫔，本不该干涉前朝政事，可她的血脉里，流着苏氏一族“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骨血。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朗朗乾坤，被泠秋庭的暴政搅得乌烟瘴气，不能看着这大晏的万里江山，一步步走向覆灭。
于是，她借着侍寝之机，一次次进言，言辞恳切，字字泣血。
苏婉凝劝泠秋季罢黜奸佞，劝他减免赋税，劝他以百姓为念。
可她的良苦用心，在泠秋庭眼中，却成了妇人干政的僭越，成了苏氏一族觊觎皇权的佐证。
他厌弃苏婉凝的直言，厌弃她的清醒，厌弃她眼底那抹不加掩饰的悲悯。
那悲悯，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昏聩与贪婪，照出了他内心深处的不堪。
那一日的掌掴与禁足，不过是君臣积怨已久的总爆发。
冷月西斜，寒鸦啼鸣。
苏婉凝将泠寒霜紧紧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看着那被宫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初月这个名字，太干净，也太脆弱。干净得容不得半点尘埃，脆弱得经不住一丝风雨。小月儿，从今往后，你便叫泠寒霜。”
苏婉凝指尖轻轻划过泠初月的眉眼，那眉眼间，有她的温婉，更有苏氏一族的风骨。
她字字千钧，像是在立一道血誓般沉重。
“小霜儿，我希望你‘凌寒独自开，霜刃未曾试’。也希望你能有‘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勇气。母妃要你记住，这深宫之中，这朝堂之上，唯有心硬如铁，刃利如霜，方能活下去，方能报今日之仇，方能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泠寒霜埋在苏婉凝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墨香与药香，用力点头，将苏婉凝所言的一字一句刻进心底。
禁足的日子漫长得像没有尽头。
华清殿的宫门被贴上了封条，连往日里殷勤的内侍宫女，现如今也变得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上半点晦气。
墙之内，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伴着一盏孤灯，守着一腔孤勇。
苏婉凝白日里抄着《女诫》，看似态度端正，可泠寒霜知道，苏婉凝笔下的墨汁，都掺着化不开的恨。
夜里，母女二人便凑在一盏灯下。
苏婉凝教她读的，再也不是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而是《孙子兵法》，是《战国策》，是那些关乎权谋、关乎人心的典籍。
苏婉凝指着兵书上的“兵者，诡道也”，一字一句的讲解。
泠寒霜学得极快，快得让苏婉凝都有些心惊。
她仿佛天生就该是天生的权谋者，那些晦涩难懂的计谋，那些阴诡的权术，她一点就透，一点就通。
她的眸子里，渐渐褪去了孩童的天真，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锐利。
三个月后，禁足令解。
苏婉凝走出华清池殿的那一刻，脸上的青紫早已褪去，可她眼底却藏着滔天恨意。
她的恨意藏得极深，深到连最擅长察言观色的内侍，都看不出分毫。
表面上，苏婉凝依旧是那个温婉端庄的贤妃娘娘，依旧对帝王恭顺谦卑。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至紫宸殿那一日起，那个温婉贤淑的苏婉凝，便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泠寒霜的母亲，更是誓要倾覆王朝的同谋者。
而华清殿的那盏灯，夜夜亮到天明。
灯影里，六岁的泠寒霜捧着兵书，端坐于案前，眉眼沉静，脊背挺直，像一柄正在被烈火淬炼的霜刃。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划破这深宫的长夜，劈开这腐朽的天。
三个月后，禁足令解。
苏婉凝踏出华清殿朱门的那一刻，日光恰好破开云层，落在她面上。
她鬓边只簪着一支竹叶素银簪子，流云纹样的簪头堪堪绾住半缕青丝，衬得眉眼温润依旧，仿佛这三个月的幽禁磋磨，不过是场黄粱一梦。
唯有额角那道浅淡的疤痕，藏在垂落的碎发间，像一道细密的针脚，缝着旁人不敢深究的隐秘。
宫门前候着的内侍早已躬身立在阶下，尖着嗓子请安，尾音拖得又细又长，却没了往日里的殷勤热络。
那双浑浊的眼，藏在低垂的眼帘后，目光像淬了冰的针，密密匝匝地落在她身上，满是毫不掩饰的打量与轻慢。
他们都以为，仅此一事，这位曾盛极一时的贤妃娘娘，早已在禁足的磋磨磨去了棱角，成了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只有苏婉凝自己清楚，她的恨意藏得有多深。
深到融进骨血，化作呼吸间的微凉，连最擅长察言观色的内侍，都嗅不出分毫。
表面上，苏婉凝依旧是那个温婉端庄的贤妃娘娘，依旧对帝王恭顺谦卑。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至紫宸殿那一日起，那个温婉贤淑的苏婉凝，便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泠寒霜的母亲，更是誓要倾覆王朝的同谋者。
苏婉凝对内侍的态度视而不见，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语声轻柔：“有劳公公了。”
此刻，她没有急着去面圣，也没打算回华清殿，继续闭门不出，反而转身，牵过身侧泠寒霜的手。
泠寒霜穿着一身同色系的青布夹袄，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仰头看她时，眼底不见半分孩童的怯意，唯有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母女二人缓步往御花园去。
青石铺就的御道上，残雪未消。
此时的御花园，梅林开得正盛，艳红的梅朵缀满枝头，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美得惊心动魄。
暖阁就设在梅林深处，鎏金铜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融融，与阁外的严寒判若两个天地。
阁内早有几位妃嫔聚在一处，倚着美人靠，拈着银箸尝着精致的点心，笑语声隔着窗棂传出来。
妃嫔听闻贤妃来了，阁内的笑语霎时静了一瞬，随即，又响起一阵假意的笑语，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戏谑。
为首的贵妃李氏李娉婷，正斜倚在铺着狐裘的软榻上，一身绯红宫装，衬得她肌肤胜雪，眉宇间却满是张扬跋扈。
她是泠秋庭近年来最宠爱的妃嫔，父兄在朝中手握兵权，连皇后都要让她三分。
见了苏婉凝，她只懒懒地抬了抬眼，眼波流转间，尽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像猫捉老鼠般慢悠悠的道：“哟，这不是贤妃妹妹吗？三月不见，妹妹倒是清减了不少，华清殿的日子，想来是清苦得很。”
周遭的妃嫔立刻附和着掩帕低笑，目光里的讥讽与嘲弄，毫不掩饰。
泠寒霜攥紧了拳头，便要反驳，却被苏婉凝轻轻按住了肩膀。
苏婉凝缓步上前，敛衽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姿态恭顺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垂着眼，柔柔弱弱的，像极了被磨平了棱角的模样。
“姐姐说笑了。华清殿的日子虽清寂，却也让臣妾得了空，将《女诫》抄了百遍，倒是悟透了不少道理。往后啊，臣妾只求安分守己，侍奉陛下，再不敢有半分逾矩之心了。”
苏婉凝此话，像是一把软刀，轻轻巧巧的递出去。
既认了“逾矩”的错，又暗指了昔日进言劝谏，本就是帝王眼中的“逾矩”。
堵得李娉婷一时无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看了许多。
李娉婷眯着眼打量着她，见她素衣荆钗，眼底不见半分怨怼，只余温顺，不由得暗暗嗤笑。
果然是被磨平了棱角，成不了气候。
她挥了挥手，依旧傲慢。
懒洋洋道：“妹妹能想通便好。陛下近日心里烦闷，妹妹若有心，便多去陪陪陛下。”
苏婉凝垂眸应下后离开，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
陪他？她现在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怎会再去做那趋炎附势的姿态。
恰在此时，一个穿着青碧色宫装的女子，提着食盒，从假山后快步走来。
是芸幻，她的贴身宫女。
禁足的三个月里，华清殿被断了份例，若非芸幻凭着几分机灵，在御膳房和浣衣局之间周旋，暗中接济，才让华清殿不至于断了生计。
芸幻快步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将食盒递上，又趁着俯身的功夫，压低了声音。
“娘娘，这是奴婢按您的吩咐，从御膳房取来的桃花酥。还有......”
说到此处，她警惕的扫过四周，见无人留意，才继续道：“孟婕妤那边，遣人递了话，说她娘家兄长在户部任职，近日查账，发现骊山行宫的修建款项，有大半去向不明，牵扯出的官员，竟有半数是丞相的心腹。”
苏婉凝眸色骤然深沉。
骊山行宫，那是泠秋庭耗费巨资修建的行宫，亦是苏家旧部曾暗中递上奏折，直言劳民伤财的祸端。
而孟婕妤孟汀兰，出身寒门，性子怯懦，入宫三年，从未得过高宠，在这深宫里，几乎是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
只因去年其父直言进谏，弹劾泠秋庭苛政，反被污蔑通敌叛国，忧愤而死在狱中，她才对帝王怀了刻骨的怨怼。
苏婉凝淡淡颔首，声音压得极低。
“告诉孟婕妤，若她肯相助，他日事成，苏氏一族必保她孟氏一族周全，还她父亲一个清白。”
芸幻重重点头，又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银哨，递到泠寒霜手中。
那银哨不过拇指长短，雕着精致的寒梅纹样。
芸幻解释道：“小公主，这是奴婢按娘娘的吩咐，寻宫外最好的工匠打造的。危急时刻，吹响它，自会有人接应。”
泠寒霜接过银哨，心中一凛。
苏婉凝看着泠寒霜握紧银哨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替她理了理衣领。
“小霜儿，往后，你要学着，在这深宫之中，藏好自己的锋芒。也要学着，辨认人心，拉拢盟友。这宫里的人，要么是棋子，要么是敌人，没有中间路可走。”
泠寒霜抬眼看向苏婉凝，眉眼间不见半分怯色，唯有与年岁不符的沉静。
“母妃教导，寒霜谨记。棋子也分死棋和活棋，敌人也可分能除的和能驭的，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