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博物馆奇妙夜（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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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吴瑛和陶斯平在办公室查证墓主人生平，等到两人将资料查证完毕，已是下午。
校博物馆按例只有周一闭馆，周末馆内展厅区域比工作日更热闹，来逛博物馆的人很多。
吴瑛让陶斯平去录些游客观看展览、文物以及表演活动的视频，准备晚上用。
她自己则跟林徐馆长、本次项目负责人薛娅、领队周少彬留在办公区会议室，讲述汇报异样陶俑的情况。
“这个女性陶俑，跟墓葬发现的其他陶俑区别很大，风格也完全不同，我能确认，她跟其他陶俑不是一个窑出产。这个很有可能来自民窑。”
林馆长取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复又戴上，“就是她在作乱？”
“是的。”
领队同样揉着太阳穴，从挖掘到出土再到修复，他被这个物灵折腾得神经疲惫，“这个物灵非常厉害啊，如果不是三次意外一次比一次严重，我们还不能确定是物灵作怪。”
“三次？”负责人薛娅疑惑，她没想到事态如此严重。
“对，第一次是负责挖掘的研究员突然头晕目眩，说是幻听，听见女人哭声。第二次是许助理的修复工具全部莫名其妙损坏。第三次是王老师，没想到直接让他受伤住院了。”周少彬解释。
吴瑛翻看着出土报告，继续道：“这个女性陶俑其实有个伴儿，同窑出产的一尊男性陶俑。不过在出土时男性陶俑就已经完全破碎，仅存残片。女性陶俑保存相对完好，只有三处缺损。根据墓志铭记载，墓主是一位四品中州刺史，这两尊陶俑都是他的随葬品。”
“虽然现在还未经检测，”吴瑛放下报告，认真说道：“我可以肯定两尊陶俑并非官窑制品，而是出自民间窑厂，烧制工艺有显著的个人风格特征，还有强烈的情感能量痕迹。”
“情感能量？”薛娅不解。
“简单来说，制作这对陶俑的工匠，在制作过程中倾注了异常强烈的个人感情。可能是对逝去亲人的思念，也可能是其他。这种情感与物灵结合，形成可以作用于人的‘念力’，负责挖掘的研究员、许助理、王老师三人都是被这种念力所影响。”
“她的念力很强，普通人无法接近，更无法修复她。”
这时林馆长开口：“她既不愿意修复，便先放一放，暂时将她放置到仓库保存。”
薛娅却反对：“不行，这批陶俑里面，属她形态样式最为独特，艺术性也高，最适合展出。这一搁置要多久？她会不会自己想明白也难说。就算不能修复，她也有展出价值。”
“强行展出，可能造成的后果更严重，更不可控。”周少彬提出异议。
林馆长不可察觉地轻叹，复而问吴瑛：“此物灵你可以处理吗？”
“我准备今晚再试试，她能影响其他物灵，最好将其单独放置。”
“好，我知道了。”馆长明了，转而对周少彬说道：“小周，下班前给这个陶俑腾一个单独的房间出来。你亲自去处理，这事除了我们几个，其他人知道的越少越好。”
“嗨，您又派力气活给我。”
周少彬看似抱怨实则调侃。
吴瑛：“不是还有我跟陶斯平嘛！”
白天物灵基本沉寂，他三人找了个恒温恒湿的小房间腾空，除了地毯什么东西都没留，以免晚上出现不可控的意外，有外物伤到陶俑。
这尊陶俑负责人点名一定要展出，他们便不能让它受一点伤害，否则出了事情三人都担待不起。
闭馆后，吴瑛到展厅寻了与一个陶俑同时代的画灵，是个外表圆滚滚胖乎乎的小姑娘，她从建馆起就住在这里，是校博物馆的老房客。
文物是古董，但物灵们不是‘老古董’！
画灵热情活泼求知欲旺盛，对这个时代的信息和语言学得很快，她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苏寻。
文物不能随便移动，物灵只要有合适的载体，就可以短暂离开本体。
半夜时分，物灵最活跃的时候，吴瑛跟陶斯平去了昨晚的修复室，施法让物灵们显形。
吴瑛：“我昨天答应给你们带来这个时代的知识，今天专门找了个老师来教你们。”
“妙极！”
“信乎？吾渴睹久矣！”
“吴娘子，诚仁人也！”
吴瑛看着物灵们求知若渴，继续说到：“不过这位陶老师听不到你们的话，所以接下来，你们仔细看仔细听，有什么疑问等我处理完隔壁陶俑的事情再说。”
物灵们叽叽喳喳地答应了。
吴瑛带着苏寻来到了那尊女性陶俑房间，还没进门，她就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哀伤，像是来自千年前的叹息，难以言喻的沉重。
吴瑛推开房门，房间里凝固的空气这才流动起来。
她先是点了安魂香，再施法让物灵显形，那女子的身影比昨天清晰许多。
她的念力又增强了！
物灵面容不再模糊，清晰可见。
她与陶俑极为相似，只是眼中满是哀愁，仿佛沉淀了千年的哀伤。
吴瑛并没有靠近她，而是盘腿坐在门边，柔声细语道：“我又来了。”
“我今晚想继续跟你聊聊，如果你愿意的话。”
物灵没有任何回应，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吴瑛好脾气地坐着，仔细打量着她。
许久，她听见物灵开口：“多谢。”
吴瑛疑惑，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竟是感谢，自己好像什么都还没做呢！
“谢君许我独处此室。”
物灵的声音十分温柔，温柔而缠绵，挠得人心痒痒。
“应该的。”吴瑛笑得明朗。
“既然你愿意开口，那么能跟我聊聊吗？你的身世、你的经历，以及你为什么不想修复身体？”
“卿，亦欲缮吾躯耶？”她的声音带着丝防备。
“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再做决定。”吴瑛并没有否认，“你为什么不愿意被修复？”
物灵的目光落在自己缺失的左臂，“若以旁手补之，则吾不复完矣！”
“如果不修补陶俑，你的身体也无法完整，修复是为了让你恢复完整。”
“完整！？”
物灵突然激动起来，她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声音也不再温柔，而是激动高昂。
“尔等安知！吾之臂、吾之裾、吾身寸缕——皆出彼手！抟土、琢形、敷彩，皆亲为之！每分每寸皆蕴其思、含其温、存其……情，”她哽咽住，声音也渐渐低下来。
“吾兄殁于沙场，彼乃吾兄之刎颈，亦吾心许之人。彼为吾兄制此偶。塑男偶时，彼取己形为范。塑吾时，”她抚摸着陶俑脸庞，“彼念吾。”
吴瑛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吾兄既葬未久，彼亦病亡。吾辈同入幽壤，相伴千祀。迨去岁尔等发冢。而彼身，已碎若齑粉矣！”
她猛地抬头，眼神凄凉痛苦，似有泪出：“尔等今欲以他手、他土、他情补吾身！则吾残存、属彼之痕，亦将夺矣！吾弗受！宁守缺，誓存此完！”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物灵压抑不住的抽泣，她多日以来的恐惧、愤怒、悲伤，在此刻尽数发泄出来。
吴瑛一直都平静的听着，等她发泄完毕，才开口。
“我理解你的感情。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口中的‘他’，你哥哥的朋友，你心悦之人，他制作你的时候，希望你成为谁？”
物灵愣住了。
吴瑛走近她，目光如炬。
“他是希望‘你’守着他的感情，还是希望‘你’成为你自己？”
“言之何意？吾不解。”
吴瑛伸出手，掌心向上，“让我看看你的记忆，可以吗？不强行读取，只看你愿意分享的部分。”
物灵犹豫了很久，最终轻轻将手放在吴瑛掌心。
瞬间，破碎的画面涌入吴瑛的意识：
一个带有病容的年轻男子熬夜工作，仔细塑造着女性陶俑的面容，眼中满是温柔。
同一个男子在制作男性陶俑时念道：“兄长安息，妹某护之。”
男子一病不起，病榻前紧紧握着已经烧制完成的女性陶俑的手，轻声说：“负卿矣，难共久长。”
这对陶俑被放入墓室时，刺史的妹妹，那个真实鲜活的女子，站在墓前。
“吾兄，行知，魂兮永安。吾在此立誓，当善存于世，代兄与卿观尽世间百态，护卫家人，定不辜所托。”
吴瑛睁开眼睛，她轻声问物灵：“你看到了吗？那个真正的‘你’的选择？”
物灵迷茫地摇头：“吾不解！”
“在失去哥哥和心爱之人后，她选择自在坚强地活下去。你被创造出来，为的是寄托生者的思念，而不是最终成为自我束缚的枷锁。”
物灵否认：“非也！吾未尝如此！”
“那个制陶人，他倾注感情制作你，不是为了让你千年来固守他的爱，而是为了让他的爱以一种形式守护他重要的人。但真正的爱不应该是囚笼，不应该将你禁锢于过去，而看不到真正的自己。”
“岂曰吾误耶？千载固守，皆谬乎？”
物灵的身影剧烈晃动起来，强大的念力四散开来，让吴瑛感觉到沉重的压力，就连修复室的物灵们都能感觉到。
陶斯平掏出罗盘，指针比昨天晃动得还猛烈，几乎接近极限临界值，他二话不说，丢下那群听课的物灵就朝吴瑛所在的房间跑去。
来到房间门口，刚准备推门而入，他听见吴瑛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不，你没有错。你只是还没学会什么是真正的爱！爱一个人，不等于要成为他的附属品。怀念一个人，也不等于要放弃自己的完整。”
房间内，吴瑛指向陶俑缺失的左臂：“看看你这里。因为缺少这部分，你甚至无法自由活动这只手，对吗？你被困在了这个残缺的身体里，就像被困在了千年前别人的爱情里，那个真实的你选择看遍世间潇洒地活下去，而你却选择困于了他们的爱情。”
“此吾自择之路，甘之如饴！”
吴瑛打断她，“一个爱你的匠人，会希望你永远残缺，永远痛苦吗？还是，他会希望看到你完整、自由，哪怕那完整来自于别人的帮助？”
物灵沉默，整个房间陷入安静。
许久，物灵低声问：“如若……若吾受缮补，彼之遗痕，可尚存否？”
“当然。”
吴瑛思考了一下，继续说：“你只是有几处损毁需要修复，新的材料会让你完整，新修复师的感情，只是一点点养料，让你这副受伤残缺的身体慢慢愈合，但你的主体，你的记忆，你的感情，依然是你自己的，任何人都无法替代。”
物灵回头，凝视着那尊承载了自己千年的陶俑身体。
“彼世之真我，其后岁华安好否？”
吴瑛微笑着摇头：“我不知道。千年前的女子，能留下姓名、史料的不多，但我想以她的性格，一定会活得很多彩！”
“看遍世间百态，她倒很像我们这个时代的女子！”
物灵的身影渐渐变得暗淡，她看向吴瑛，眼中依然有哀伤，那个真我似乎也是她的执念，“伊若安乐，便好。”
要想探究一个千年前的女子人生，很难，物灵明白自己只能看开，释然，不再执着。
“彼缮匠，其身无恙乎？”
“王老师没大碍，休息几天就好。”吴瑛连忙安慰。
物灵低下头：“深愧于心，彼时甚惧耳。”
“那现在呢？”
物灵飘到陶俑身旁，轻轻抚摸着缺失的部位：“倘受修缮，可得请乎？”
“你说。”
“工既成时，可得偶游今世乎？如卿所言，效时女子生息，若真我重生。”
吴瑛笑：“当然可以。等你修复完，不，甚至无需等你修复，我就可以带你去看看现在的世界。女性如何选择、生活、工作、克服困境、走向成功，她们或主动享受双向奔赴的感情，或拒绝感情成为束缚独立的活着。不管哪一种选择，都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才能潇洒自在地活着。”
“先成为了自己，再成全他人。这才是女子生存之道。”
物灵终于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或许这笑已久违千年。
“愿缮吾身。请使完璧，令吾得睹天光，见真实人间。”
吴瑛笑着点头：“放心，你一定可以恢复如初！”
她走近陶俑，伸手触碰，物灵执念消解大半，她不再排斥别人的接触，这次吴瑛很顺利地摸到了它的身体。
她也没想到这次任务如此顺利，竟然连准备好的苏寻都没派上用场。
不过倒是可以把苏寻留在这里，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她问苏寻愿不愿意留在这里几天，能认识新人，小画灵高兴得不得了，欣然同意。
她将施法道具收起，准备离开，看到陶斯平正在门外站着。
“你怎么来了？”她神色平静地问。
“她刚才的念力很剧烈！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吴瑛笑：“只是情感波动而已，你未免小题大做。”
陶斯平轻咳，有些不自在，“在陶家，这种波动代表危险。”很快又解释道：“我不是教你做事的意思！”
吴瑛哈哈大笑起来。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吴瑛看到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博物馆的玻璃窗上。
她轻声开口：“我知道，多谢关心。”
“事情已经解决，这尊陶俑应该很快就可以进行修复。我还有点事情需要时间确认。你帮我跟老板请几天假，我这几天就不来学校了。”
陶斯平皱眉，疑惑着问道：“你要去哪儿？”
吴瑛狡黠一笑，将食指竖在唇上，嘘了一声：“秘密。”
“我回来之前，就别移动这个陶俑了，让她独自呆一阵子！”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博物馆奇妙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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