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边界与萌芽 ...
-
最后一次心理治疗，是在一个暮春的午后进行的。
窗外的云絮被高空的风拉扯成细长的丝缕，慢悠悠地飘过湛蓝的天幕。静室里，沉香的气息比往日似乎更沉凝几分，仿佛也知道，这是一场漫长旅程的终点。
章念泽坐在他常坐的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上，深灰色的头发在透窗而入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的姿态一如既往的从容，但眼神里那种萦绕了五年之久的、关于存在意义的迷雾，已然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过天晴般的澄澈与平和。他不再谈论科技的重量与生命的虚无，而是兴致勃勃地说起他最近在读的一本关于古地球园艺的书，说起他打算资助几个有潜力的年轻科研团队，眼神里跳动着久违的、属于“未来”的光。
郭申艾静静地听着，心中充盈着一种混合着成就感和淡淡离愁的情绪。五年的陪伴，每周固定的会面，倾听他两个世纪的波澜壮阔与细水长流，这本身已成为她生命里一段沉甸甸的、无法轻易剥离的章节。她看着他重新找到内心的锚点，如同看着一艘一度迷失在时间瀚海中的巨轮，终于校准了航向，准备驶向生命最后的、却依旧庄严的港湾。
“念泽先生，”在谈话接近尾声时，郭申艾以她一贯温和而专业的口吻总结道，“我们的咨询关系，到今天可以正式画上一个句号了。您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静与力量，我相信，未来的路，您可以走得很好。”
章念泽微微抬头，目光落在郭申艾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浸透了岁月的老酒，温和、真诚，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以及一丝……超越了医患关系的、难以言喻的眷恋。这五年来，这个年轻面容下藏着古老灵魂的女子，用她的沉静、她的共情、她那份独特的、跨越了时间沟壑的理解，在他暮年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温柔而深刻的石子。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用一种比平时更轻、却更郑重的语气开口：
“申艾，”他第一次省略了“小姐”这个称谓，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这五年，谢谢你。你不仅仅是我的治疗师，更像是一位……照亮了我最后一段晦暗路程的同行者。作为感谢，也是作为……一个朋友的邀请，我想请你共进晚餐，不知你是否愿意赏光？”
他的眼神坦诚而期待，有着对一段珍贵情谊得以延续的希冀。
郭申艾的心微微一动。一股暖流伴随着一丝尖锐的警醒同时涌上心头。她感激这份信任与认可，这五年，章念泽于她，亦师亦友，他的人生智慧同样滋养了她。然而，内心深处那根名为“伦理”的弦，被清晰地拨动了。心理治疗师的职业操守，如同一条看不见却绝不可逾越的界线，横亘在那里。关系的模糊，是对这五年专业付出的玷污，也是对这份纯粹信任的辜负。
她抬起眼，迎上他温和的目光，唇边泛起一丝带着歉意的、却无比坚定的微笑。
“念泽先生，”她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您的心意，我由衷地感激。这五年的相伴，对我而言同样珍贵。但是，我们的关系，始于这间咨询室，也最好，止于此。”她顿了顿，看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继续温和而坚定地解释，“跨越这条专业的边界，无论以何种形式，都是对我们这五年共同努力的一种不尊重。我希望，我们都能珍视这段纯粹的治疗关系，让它保持最完美的样子。”
章念泽微微一怔。他活了二百多年，见过无数人，经历过无数事，早已习惯了运筹帷幄，习惯了大多数事情都能按照他的意愿发展。郭申艾的拒绝，在他的意料之外，却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他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里面有着对原则的坚守和对这段关系的真正尊重。
随即，他理解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些许自嘲，更多的是释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他欣赏的，不正是她这份不同于常人的清醒与边界感吗？
“我明白了。”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温和，“是我想得不够周全。尊重，确实是最好的珍视。”他沉吟了一下，像是有些不甘心，又像是抱着最后的期望，问道：“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作为……朋友。”
郭申艾能感受到他话语里那份小心翼翼。
“按照行业规范和伦理守则，至少需要两年的冷却期。”她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时间，“两年之后，如果我们偶遇，或许可以像老朋友一样，喝杯茶，聊聊天。”
“两年……”章念泽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单位，对于拥有漫长生命的他们来说，两年并不算长，但在此刻的告别氛围下，却显得有些遥远。他很快调整了情绪，脸上恢复了那种通透平和的笑容，“好的，申艾。我等你。你有我的联系方式，期待两年后，我们能在某个街角，或者某家茶馆……‘偶遇’。”
他没有再说更多，起身，像往常每一次咨询结束一样，将她送到静室门口。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秒，仿佛要将这个陪伴他走过最重要五年时光的女子的模样，更深地刻入记忆深处。
“保重。”他轻声说。
“您也是，保重。”郭申艾微微躬身，然后转身，离开了这座她往来五年的云端公寓。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个充满沉香、书籍和两个世纪故事的世界。郭申艾站在电梯里，看着数字不断跳动，心中百感交集。结束，也意味着新的开始。
---
视角转向地球的另一端，那座汇聚了顶尖学府的象牙塔内。
时光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雕刻师，将当年那个从A001星球来的、带着怯生与纯净眼神的少年，雕琢成了一位俊秀挺拔的青年。云梦，如今已是这所顶尖大学生物科学学院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深空蓝色的头发在校园里显得独特而引人注目，精致的五官和略带东方韵味的柔和轮廓，加上那份与周遭同龄人迥异的、清澈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忧郁的气质，让他在人群中很容易被辨认出来。
他在植物学领域展现出非凡的天赋，那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与植物沟通的本能。他能在嘈杂的实验室里，敏锐地察觉到一株实验苗最细微的情绪变化——缺水、光照不适，或是病虫害的侵袭前兆。他的刻苦更是有目共睹，仿佛要将过去失去的时光，以及某人为他付出的巨大代价，都用努力填补回来。
在这里，他遇到了魏雪。
魏雪是那种在任何环境中都会闪闪发光的女孩。她聪慧，举止得体，有着良好的家教和无可挑剔的礼仪。她出身优渥，从小耳濡目染的便是资源交换与利益最大化，这让她在某些方面显得格外早熟和……精于计算。她懂得如何展现自己的优势，如何在不经意间获得他人的好感与帮助。
他们因一门高难度的植物基因编辑课程而相识，分在了同一个课题小组。魏雪欣赏云梦在实验操作上的精准和对植物生理那种近乎直觉的理解力；而云梦也认可魏雪清晰的逻辑思维和高效的项目管理能力。在一次次为了攻克难题而通宵达旦的合作中，两人逐渐熟悉起来，成为了关系不错的同学。
五年同窗，时光在实验室的日光灯下，在图书馆的书架间，在校园小径的漫步中悄然滑过。他们一起为了一个数据反复验证，一起在深夜的休息室里分享一杯咖啡，偶尔也会参加一些必要的学术沙龙或校园活动。
在魏雪看来，云梦就像她精心规划的人生蓝图中，一个意外闯入却格外迷人的变量。他不同于她周围那些或夸夸其谈、或目的明确的追求者，他纯粹，专注，像一块未经雕琢却内含光华的水晶。他偶尔流露出的、那种仿佛不属于这个热闹世界的淡淡疏离感，更是激起了她强烈的探究欲和……征服欲。她开始暗恋他，这份感情里，混杂着真实的欣赏与一种将“特别”纳入自己版图的欲望。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制造更多接触机会。分享独家整理的复习资料，邀请他参加一些小圈子的聚会，在他实验遇到瓶颈时送上恰到好处的关心和建议。她的接近自然而得体，几乎不露痕迹。
然而，云梦的内心，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却无比坚固的堡垒所守护着。堡垒的中心，永远端坐着那个在地球另一端为他奋力拼搏的“艾姐姐”。郭申艾的身影，填满了他从童年到少年所有关于温暖、安全和爱的记忆。她的笑容，她的担忧，她为他付出的巨大牺牲，是他一切努力的意义和源头活水。
他对魏雪，只有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友谊和对她学术能力的欣赏。他感激她的帮助，享受作为同学的默契，但对于她那些细腻的情感信号，他要么浑然未觉，如同春风过耳；要么，是下意识地、巧妙地回避了。当魏雪试图将话题引向更私人的领域时，他会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回学术；当她发出带有暧昧意味的邀请时，他总能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婉拒。
他的心里，太满了，满得再也容不下另一道身影。那份对郭申艾的情感，早已从最初的依赖与感恩，在岁月的发酵下，悄然蜕变成一种深刻入骨的爱恋。只是这份爱恋，还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处，不敢轻易示人。他只知道，他要变得足够强大，足够优秀，才能配得上她为他倾尽所有的付出，才能……在未来某一天，有资格站在她面前，诉说那份早已超越亲情的情感。
于是，在章念泽与郭申艾于云端静室郑重告别的同时，在地面的校园里，一场无声的情感萌芽与回避，正在年轻的云梦与魏雪之间，悄无声息地上演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