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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新局暗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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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岁国使团的车马在边境线上接受了最后一道安国关隘的查验,正式踏入平岁国界。风物骤然变换,干燥的风沙取代了北境略带湿润的寒气,天际线也变得更为苍凉辽阔。
马车内,苏瓷,或者说,是苏赫塔娜公主。她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那枚安国铜钱在她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那是某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她从他指间无意中“拾得”的、属于那个温和明朗的年轻将军的印记,与阴谋、身份都无关,只关乎那一刻悄然触动心弦的暖意。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偷窃。她只是……舍不得归还。
她将它小心地收入一个贴身香囊的最底层,与几片早已干枯、却依旧带着清冽气息的北境草叶放在一处。
这是她唯一能带走的,属于“苏瓷”的痕迹。
车队并未直接前往王都,而是在一支精锐骑兵的接应下,转向了一条更为隐秘的道路。
前来接应的将领态度恭敬却疏离,言语间透露出王都局势的紧张。
二王子苏赫敕已基本控制了王宫外围,大王子苏赫丹被软禁在府,国主病情沉疴,消息被严密封锁。
“公主殿下,为安全计,请您暂驻‘明月行馆’,待都城风波稍定,再行入宫。”将领沉声禀报。
明月行馆,位于王都西北百里外的一处皇家别苑,看似是休憩之所,实则是变相的隔离与监视。
苏瓷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符合她“久居外邦、柔弱归国”形象的顺从与些许不安,轻轻颔首:“有劳将军安排。”
她知道自己已成各方瞩目的焦点。父王若真有不测,她便是大哥苏赫丹能否翻盘的关键筹码,也是二哥苏赫敕急于掌控或铲除的对象。
安国宸王将她扣留数月才放归,其间必然与国内势力有所接触,这更让她处境微妙。
她必须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一线或许能助兄长稳住局势的希望。
而活下去,就需要借助一切可借之力,包括……安国宸王那看似“善意”的、实则包藏祸心的“帮助”。
她袖中,不仅藏着那枚铜钱,还有离营前夜,那名神秘密使暗中塞给她的、一个来自安国宸王府的隐秘联络方式。
北境,新调防的隘口,名为“断刃崖”。
此地山势险峻,易守难攻,直面平岁国边境驻军。
气氛远比之前驻守的隘口更为紧张,巡逻的士兵眼神锐利,带着经年累月与邻国对峙形成的警惕。
萧煜将风羽营驻扎下来,便立刻投入紧张的防务熟悉与布防调整中。
他几乎不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时间,白日巡视防线、督促操练,夜晚则研究舆图、推演沙盘,用高强度的军务麻痹着所有感官。
只有在极深沉的夜里,偶尔从短暂的睡梦中惊醒,帐外呼啸的风声,才会让他恍惚间又回到那个萤火明灭的河谷,看到那个素白的身影在月光下静静伫立,或是……在营帐外沉默饮酒。
心口的钝痛从未消失,只是被他用层层坚冰包裹。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眼神中的少年意气被一种冷硬的沉郁取代。
唯有在战场上,或是在校场演练时,那股被压抑的炽热与锋芒才会短暂地爆发出来,凌厉逼人。
韩擎天老元帅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只是将更多实务交到他手中,其中便包括与平岁国边境驻军的一些低级摩擦的处理与交涉。
这既是磨练,也是试探,看他能否在直面“仇敌”时,保持绝对的冷静与理智。
京城,宸王府。
林微提出的漕运改良细则,在经过与户部、工部的几轮拉扯后,终于大部分获得了通过。她并未居功,所有明面上的功劳都巧妙地引向了宸王“体恤民情、锐意革新”,自己则隐在幕后,通过福伯,将几条关键的、利益丰厚的漕运支线,悄然纳入了自己的掌控。
这日,她正在查看这几条新掌控线路的初期运营账目,丫鬟通报,七皇叔的侧妃派人送来请柬,邀她三日后过府参加小郡主的生辰宴。
林微看着那张做工精致的请柬,眸光微闪。
七皇叔此举,是在向她,或者说向她背后的宸王,释放进一步的信号。
“备一份厚礼,以王府的名义送去。”林微对丫鬟吩咐道,随即又补充,“将我前日得的那对羊脂玉如意也添上,就说是本妃私下给小郡主的添福。”
既全了王府的礼数,也表达了私下交好的意愿。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昱衡得知后,并未阻拦,只是晚间用膳时,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七皇叔近年来,似乎对东海盐引颇为上心。”
林微执箸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箸清笋:“是吗?妾身倒是未曾听闻。只是觉得小郡主玉雪可爱,心生喜欢罢了。”她将话题轻巧地引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自己知晓此事,更不接盐引的话茬。
昱衡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说。他知道,林微的野心绝不止于内宅和几条商路。
她在不动声色地编织自己的人脉网,积累政治资本。
而他,目前还需要她这份聪慧与能力,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他乐于见她施展,甚至……偶尔借她之手,达成一些他不便直接出面的事情。
这是一种危险的平衡,如同在悬崖边共舞,彼此都知道对方手中握着能致自己于死地的筹码,却又因为共同的利益和日渐复杂的情感牵绊,维持着表面的和谐与默契。
断刃崖哨塔上,萧煜迎着猎猎山风,遥望平岁国方向。
斥候刚刚回报,平岁国边境驻军近日调动频繁,似乎在策划一次小规模的越境骚扰,试探安国新换防军队的反应。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眼神冰冷锐利。
“传令下去,按第二套预案布防。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一箭一矢。”他沉声下令,“但若有人敢踏过界碑半步……杀无赦。”
家国恩怨,个人情愫,在此刻,都化为了边境线上冰冷的杀伐之气。
新的风暴,正在两国边境积聚,而京城之中,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新的对抗,也正在悄然成形。
京城入了夏,白日里蝉鸣聒噪,夜间却仍有几分凉意。
宸王府的水榭里,凉风习习,吹散了白日的暑气。
林微穿着一袭轻薄的月白夏衫,正俯身于案前,临摹一幅前朝大家的山水。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凝霜赛雪的手腕,指尖拈着细毫,姿态专注而优雅。
昱衡处理完公务,信步走入水榭,见她如此,便放轻了脚步,立于她身侧不远处,静静看着。
目光掠过她低垂的、弧度优美的颈项,落在她运笔稳健的指尖。那双手,既能执笔描绘丹青,也能于无声处拨动京城风云。
林微似有所觉,笔锋未停,只淡淡开口:“王爷政务繁忙,怎得空来此?”
“见此处清凉,过来躲个闲。”昱衡走近几步,立于她身侧,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清雅的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梅气息。他的影子投在宣纸上,与她的交叠在一起。
他并未去看那画,目光反而落在她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那一小片细腻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林微感受到他迫人的视线和身上传来的、带着侵略性的温热气息,执笔的指尖微微一顿,一滴墨险些滴落画纸。
她稳住心神,笔锋顺势一转,勾勒出山石嶙峋的边角,语气依旧平静:“王爷这般看着,倒让妾身无法下笔了。”
昱衡低笑一声,非但没有退开,反而伸手,指腹轻轻拂过她刚刚画就的一片远山。“王妃笔力遒劲,这山势……倒是与七皇叔别苑后的那片山峦有几分神似。”他语气慵懒,带着试探。
林微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微微侧头,避开了他过于贴近的气息,唇角弯起一抹疏离的弧度:“王爷说笑了,妾身不过是随意临摹,岂敢与皇叔苑景相比。”她放下笔,直起身,试图拉开距离,“王爷若喜欢,这幅画待妾身完成,便赠与王爷。”
然而她起身的动作,却恰好让她的手臂与他的胸膛轻轻擦过。夏季衣薄,那瞬间的触碰,带着彼此的温度,如同微弱的电流窜过。
两人俱是一顿。
昱衡眸色瞬间深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扣住了她欲收回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她的手腕纤细,肌肤微凉,在他灼热的掌心微微颤了一下。
“画,本王自然要。”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目光锁住她试图保持镇定的眼眸,“但本王更想知道,王妃近日与七皇叔府上往来,除了赏花品茶,可还……聊了些别的?比如,东海盐引,或是……吏部即将空缺的那个员外郎之位?”
他指尖在她腕间细腻的皮肤上轻轻摩挲,带着暧昧的威胁与探究。空气仿佛凝固,水榭里只剩下彼此清晰的呼吸声,和那无声交织的性张力。
林微心跳如擂鼓,手腕处传来的触感让她头皮发麻。她强迫自己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那里面翻滚着欲望、猜忌与掌控欲。“王爷多虑了。”
她声音微紧,却努力维持平稳,“女眷闲谈,不过胭脂水粉,儿女家常。朝堂之事,岂是妾身能够妄议的?”
她试图抽回手,他却握得更紧。
“是吗?”昱衡逼近一步,几乎将她困在自己与书案之间,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可本王的王妃,从来都不是寻常女流。”
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垂,林微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热度。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冷:“王爷若不信,大可去查。只是如此拉扯,若被下人看去,恐损王爷清誉。”
她以退为进,将“清誉”搬了出来。
昱衡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松开了手,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好,很好。本王自然是信王妃的。”
他退开一步,拉开了距离,仿佛刚才那危险的暧昧从未发生。只是那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身上,带着未散的灼热与深思。
林微暗暗松了口气,手腕处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道。
她垂下眼眸,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袖,心底却是一片冰凉。他果然一直在监视她,甚至可能连她与七皇叔侧妃交谈的细节都了如指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断刃崖。
萧煜站在峭壁边缘,脚下是云雾缭绕的深渊。
斥候回报,平岁国的小股部队果然在夜间试图越境,被风羽营提前布置的陷阱和暗哨逼退,双方未有正面接触,但紧张局势已然升级。
他摊开掌心,里面是一小块素白的、带着细微织锦纹路的布料。
那是那夜苏瓷跌坐在地时,从她裙裾上勾扯下来的,被他鬼使神差地捡起,一直藏在贴身处。
指尖摩挲着那柔软的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主人身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冷香。心口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渗出细密的痛楚。
“将军,”副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韩老元帅军令,命我等加强警戒,但没有命令,绝不可主动挑起战端。”
萧煜猛地攥紧拳头,将那点布料牢牢握在掌心,再摊开时,脸上已恢复冷硬。“知道了。”他沉声道,“传令下去,轮值守夜增加一倍,暗哨前移三里。”
他转身,走向点将台,背影挺拔如松,却又带着一种孤狼般的寂寥。情愫只能深埋,眼前唯有烽火与责任。
平岁国,明月行馆。
苏瓷(苏赫塔娜)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陌生的月色。一名侍女悄无声息地进来,递上一封以特殊香料封存的密信。
“公主,是……安国宸王府那边的联络渠道传来的。”侍女低声道。
苏瓷接过信,指尖微微发凉。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
“北境稳,则大王子宫稳。东南商路,可助殿下积势。”
没有落款,但她知道来自谁。昱衡这是在告诉她,安国在北境的军事压力,可以牵制她二哥苏赫敕的部分精力,为她大哥苏赫丹争取喘息之机。同时,他愿意通过东南方向的商贸,为她提供积累自身力量的资源。
条件是什麽?不言而喻——未来平岁国的倾向,以及她个人,都需要站在他这一边。
这是一杯裹着蜜糖的毒酒。
苏瓷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穿着华服、眉目间却凝着化不开愁绪与决绝的女子。
她拿起眉笔,一点点描摹着过于苍白的唇色。
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无法回头。无论是为了生存,还是为了那渺茫的希望,她都必须在她的兄长与安国宸王的夹缝中,走出自己的路,哪怕步步荆棘。
京城的暗潮,边关的烽烟,异国的囚笼……所有人都被卷入巨大的漩涡之中,挣扎求存,伺机而动。
而情感的牵绊,在冰冷的现实与权力的博弈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顽固地,在心底最深处,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