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裂州岛》绥溯

1、孔雀绿

　　驶出赤州岛的军备七座车已经过了大桥三检，距离目的地还剩不到半小时。

　　海鸟阵阵掠过，在车窗映出群影。蒋达半坐半靠在后排，一身军装也揽不住这人的痞气，一只手在大背头上摸来摸去，另一只手里捏着份合同。

　　合同就几页纸，没必要细读，蒋达从头看到尾没花几分钟。

　　总得来说就一句话。

　　“段野！你傍上什么老大哥了？这特么是给军队白送钱来了啊！”

　　上一年穷尧角国所有企业投给他们赤州护卫军的军备资金都没这位爷给得多。

　　这家伙太稳，派到他手里的任务几乎激不起什么浪就能被解决掉，能力有目共睹，心也稳，足足用五年的时间才从副队爬上了正队长，蒋达刚以为这人官途不顺，结果上任第一天就接到了比天大的馅饼。

　　看来气运也稳得惊人。

　　“这位老大哥心真细，你知道合同里的投助方式是什么吗？不是结资金，是交易军备机械直接运输到护卫队！死徐顺这次刮不到油水了，老家伙看到合同怕是气得要跳脚，我们也省了采买运输的资金消耗。”

　　后排笑声愈发诡异，开车的段野早已习惯，身上的军装和他一样板正，泄出来的一丝兴奋很快隐入眼底，此后整个人如同这辆行驶在赤阳大桥上的车一样，平稳却无趣。

　　军备投助很多年前就有。

　　六年前一颗陨石撞击赤洲岛，护卫军的军械防护基本崩溃，而其管辖国穷尧角却陷在两派政党权利争夺中，政权总部中角的救援金迟迟发不下来。

　　没了军备防御，带着异磁场的陨石对各国来说就是待宰的羔羊，国危商止，穷尧的企业家自发地开始给赤洲岛投助资金，给钱给装备。

　　商人无利不往，作为交换，企业会在赤洲岛建研究所用来探陨石。段野还是副队时，岛上少说也有几十处研究所，后来中角总部冒了头，筛选一遍后最后只剩两所，企业又开始往两个研究所里塞人。

　　今天这个实在特殊，只给钱不塞人，但也提出了一个条件。

　　蒋达盯着合同的最后一页，大白纸上只有小小一行字：面见签字人护卫军队长段野和赤州岛州长徐顺。

　　“这算什么条件，每次不都是队长和州长去谈合作吗？”

　　段野轻声应了一下，随着车子下了赤阳大桥，段野脸上多了份探究，车速很慢，段野凝神扫视着前方道路，试图掉出一点熟悉感。

　　指示灯亮了。

　　什么都没想起来。

　　段野腾出手点开了位置导航，输入东角部会楼的坐标，一条水蓝色的指示箭头投射在挡风玻璃上，路程只剩下二十分钟。

　　蒋达错开合同看了眼看车的人，眉头一蹙，但很快又大大咧咧躺了回去，自己接上了话。

　　“这怎么越看越像是在强调啊，徐顺天天往东角跑，倒是你，这算是你第一次来东角吧，嘶嘶嘶……”蒋达仿了一段蛇吐信，“该不是真是认识你的老大哥吧！这么有实力的老大哥你这个闷葫芦是怎么认识的？”

　　可单靠认识怕做不到这么慷慨。

　　“该不会是想和你交个小朋友吧段队长～我们年轻气盛的段队长当小白脸有把握吗～”

　　“不认识。”

　　“不相信。”

　　前面的人又成了闷葫芦，蒋达也习惯了。他也是临时被段野拉出来，对这次合作对象一无所知，看段野的死样子就知道又要秉持见机行事那一套。

　　晋升半级需要五年多的人可想而知见机行事那一套玩得有多烂，维持场面的漂亮话最后还得他来，于是蒋达掏出通讯机搜索东角部会楼，结果发现这个企业竟然和中角有过合作，企业信息设了权限，整个灰白色页面中只有最角落的位置印着一个小字——周。

　　蒋达比段野好点，虽然这几年也没出过赤州，但消息不算闭塞。

　　一座赤阳大桥，一边是军姿集中的赤州岛，另一边是商兴科进势力盘踞的东角，尤其是这几年东角势力对冲得厉害，黑的白的都在东角闹。

　　提东角的势力，蒋达立马能想到周家，也只有那一个周家。

　　“段野。”

　　段野知道蒋达是在担心他，这次的合作实在像是陷阱，可今年的护卫新兵已经到了赤州岛，拿到这批器械对护卫队来说很重要，是不是陷阱都要走一遭。

　　“我怎么感觉是周藩的那个私生子看上你了。”

　　段野脸上一僵，心想他实在是想得太多。

　　“我说真的，东角现在乱成这样，吃老本的周家还能当老大多半是那个私生子的功劳，说不定真是看上你了。”

　　“不会，没见过面。”

　　“大哥，那是你没见过人家，别说你了，东角好多家族都没见过这个私生子，人家现在什么地位，说不定早就把你查了个底朝天。”

　　车子渐渐驶出高耸逼仄的商区，暑中的日光抵过楼林全全释放在挡风玻璃上，指示标的蓝光自动加粗加暗，声音也随之响起。

　　“距离目的地不到五百米，前方直走驶入会楼园区，即将驶过身份识别胶道，请按规定出示身份名片。”

　　段野摸出一张磁卡，伸手放在挡风玻璃出现的水蓝识别框中。

　　垂直扫下去的银蓝色光条落在磁卡照片上，虚拟光线瞬间割成两束，游走在段野和那张照片上。

　　段野也在看那张照片。

　　相比于二十八岁的段野，磁卡上的人看起来还很青涩，佯装严肃，却藏不起眼中炽热的光。

　　蒋达说，那是他通过最后一项入军审核，得知他成功入选，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头发剃成寸头，结果一剪刀下去没剪齐，越剪越歪，越歪越剪，最后差点成了光头，不像现在留了碎发。

　　段野不信自己有那么傻，他猜测其中大半成分是蒋达的胡扯，可他没办法证实。

　　二十三岁之前的事情他都记不清了，可以说忘得一干二净，连陨石的事都是蒋达告诉他的。

　　车过了胶道进了园地，一整片看不到尽头的绿茵草地上铺满日光，静谧得不像是在东角。

　　车子在平坦的路上直行，直到两边的绿地收缩有了棱角，前方视线里才慢慢出现几座高不过七层的白色建筑。

　　下车之际，肩膀被人一拍，段野转过脑袋。

　　“段头，要真是那私生子，我劝你还是不要献身了。”

　　“其实我没想过要献身。”

　　“真的，我听那死徐顺说过一嘴，私生子只是说给外人听的，他其实是周藩的情人，你懂吧。不能交小朋友的。”

　　段野熄了火，终于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伸手整理着衣领，“没想交朋友。况且无论怎么说，我们现在都是合作关系，你态度应该端正一点，进去不要再说这种话。”

　　蒋达是天生的倔驴，依旧我行我素。

　　“真！你如果真为拉军备献身交小朋友，那你是……小三的小三了，我可就不跟你玩了。”

　　“……”

　　……

　　引路的燕尾服男人在建筑门口止步，白色的丝绸手套轻轻推开门，里面泄出一段钢琴声，男人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笑得恰到好处，会让人误以为这人的老板也是一样的好脾气。

　　“段队和蒋副队请进，渝爷在弹钢琴，”男人顿了顿，面上有点纠结，最后甚至都有些无可奈何的窘迫，“两位跟着琴声走能找到渝爷。”

　　蒋达面上装懂，眯着眼点点头，实则心底已经暗骂装货。

　　两人刚进去没几步，大门被关，一层建筑没亮灯，两人全靠自然光往前走。

　　蒋达一只手按上腰间的阿森纳双管，踢了一脚前面的段野，“警惕一点啊，特么地死在这儿没人收尸。”

　　段野回头看了蒋达一眼，挑眉笑道：“你不是说人家要跟我交朋友吗？是你要警惕一点。”

　　蒋达没忍住靠了一声。

　　这栋建筑面积少说也有五六百平，看布局摆设应该是私人住所，但大大小小的房间里，除了刷成统一灰白调色的家具之外，就只剩先游走在房间里的白色大鸡蛋模样的家政机器人。

　　二楼的钢琴声像是有些等不及，越发急促起来。

　　灰白走廊最尽头，空旷的房间与二楼布置没太大的区别，除了一面延伸至天花板的落地窗，日光倾倒进房间，连灰白的墙面都透着柔和的光，四角的房间被磨去棱角。

　　房间里支着一架钢琴，惹眼的孔雀绿，像是开在房间中央的盎然的春色。

　　但比钢琴更炸眼的是坐在前面的人。

　　红色狼尾长卷遮住后颈，六月的日头毒辣，可这人却穿着黑色风衣，敞开的风衣之下也是令人窒息的黑色，一身着装看得人口干舌燥。

　　手指在琴键上随意拨弄，戴着皮质手套弹钢琴本就少了很多感知，如今他一随意，不知轻重，琴声也有些滑稽。

　　但是幸好，楼下的人根本听不懂钢琴。

　　那双狐狸眼睛频频看向门口，楼渝不心急，更多的其实是紧张和无措，他坐上如今的位置已经有两年，平日里都是他叫别人紧张。

　　门外窸窸窣窣有了声音，他的机器人能说会道，直至人都走到了门口，楼渝都没能听见人的声音。

　　不过没关系，很快就见面了。

　　“你们现在就进去吧，渝爷只会弹这半段，接下来就要乱弹了。”

　　落在钢琴上的黑色手指一顿，楼渝还没反应过来，门被敲响，紧接着轰进来一股热风。

　　他只要斜眼就能看见站在门口的人，停在半空的手忍不住一颤。楼渝克制住了即刻想去窥见的欲望，悄悄吐出一口气，手转而移向另一边轻轻一点，屋子里的温度高了两度。

　　“渝爷，很高兴见面。”

　　一向爱当交际花的蒋达愣站着不吭声，段野只好绕过人往前走了两步，军靴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响声。

　　楼渝被声音惊醒，嘴角轻轻弯起，红发轻扫过脖颈。

　　尽管已经偷偷调来段野的很多照片，可生动的眼睛最会交情，他精心伪装的云淡风轻被这双有神的眼睛击溃，他有些逃避，眼睛僵硬地移开，却猝不及防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是蒋达。

　　他在盯着他。

　　蒋达眼里的震惊只停顿一瞬，顷刻化为冷漠，厌恶，毫不遮掩。

　　楼渝忽然回过神，因紧张而泛红的皮肤渐渐冷下来。

　　差点忘了，他的男朋友失忆了。

　　很久之前，他就不算是段野的爱人。

　　两人没能友好握手。

　　准确来说，楼渝的手还没伸过去，蒋达就像是一支炮仗一样窜了过来，一手甩开段野的胳膊，连带着将人拦在身后，一只手指直指楼渝面门。

　　脸上的表情带着狠厉，嘴都紧紧抿成了一条缝，但像是又想到了什么，警告的欲望随着吞咽的动作重新掉回肚子，蒋达嗤笑一声，将手指收了回去。

　　“楼渝，你特么当年跑出去原来是给周藩当了小情人啊……”

　　“蒋达住口！”

　　“啪！”的一声，爆火的跳脚炮仗瞬间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