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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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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整日。
这个词汇在空间站精准刻板的时间表中,意味着没有预设的观察、测试或指令。但对于卡莱尔·索恩而言,这二十四小时绝非真正的休息。它是一段宝贵的、必须被最大限度利用的间歇——用来修复身体细微的损耗,更重要的是,消化、分析、整合过去几天涌入的海量信息,并在对方看似松懈的观察网中,寻找可能存在的缝隙。
预备间的模拟天光遵循着标准的昼夜循环,此刻是“清晨”。卡莱尔已经完成了例行的身体激活训练和简单的能量补充。他穿着空间站提供的柔软便服,坐在工作台前,面前悬浮着个人终端的全息投影界面。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图标和数据流,但大部分都是无害的公共信息、个人日志(当然会被监控)和一些基础的功能模块。
他没有试图去破解或访问任何受限区域。那太明显,也太愚蠢。他的目标更加精细,更加间接。
他调出了生态试炼结束后,系统自动生成的、允许他查看的那部分“简化版”数据报告。报告以高度概括的图表和标准化评语呈现:行动路径轨迹图(部分区域模糊化),关键环境参数接触记录(酸雨浓度、生物信号接触频率等),基础生理指标波动曲线(心率、体温、核心代谢率等),以及几项笼统的“适应性评分”。
这些数据看似客观,但卡莱尔知道,它们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极小部分。真正的评估模型、神经活动细节、面对不同刺激时的微表情和激素水平变化、甚至可能是更深层的生物能量场扰动数据……所有这些关键信息,都被隐藏在更高的权限壁垒之后。
但他的目的不是窃取数据本身,而是通过分析这份“简化报告”与自身真实体验之间的差异、矛盾、以及报告刻意强调或忽略的部分,来反向推测观察者的关注重点和评估逻辑。
例如,报告详细标注了他遭遇“酸雨事件”的时间点和撤离路径,并给出了一个较高的“突发环境应对评分”,但对他利用岩石攀爬寻找庇护所的具体决策过程只字未提,只是简单归类为“有效规避”。这或许说明,系统(或背后的评估者)更看重结果和基础行为模式,对具体策略的创新性或风险偏好并不特别在意——或者,这部分有更精细的单独评估,未予显示。
又比如,报告记录了他与多个“低威胁性调整生物”的接触,并标注了“无主动攻击行为,符合观察守则”,但对于他在水潭边面对那巨型水蛭状生物时的静止与对峙,以及后来湖边遭遇水生猎食者时的威慑与反击,仅仅用“遭遇中度威胁生物,采取标准警戒与规避措施”一笔带过。这模糊处理,可能是因为他的反应介于“被动规避”和“主动对抗”之间,难以简单归类,也可能是因为这两次遭遇被赋予了更特殊的观察意义,数据未被纳入这份通用报告。
卡莱尔将报告中的每一个数据点,与自己记忆中的场景、感受、决策瞬间进行比对、拆解、重建。他在脑海中模拟着不同的评估模型:如果对方看重绝对服从,那么他某些略带冒险的规避选择可能会扣分;如果对方欣赏创新和主动性,那么同样的选择可能就是加分项。如果“适应性”不仅仅指生理耐受,还包括心理弹性和策略灵活性呢?如果“催化剂”的作用,需要在特定压力阈值下才会被触发呢?
他需要更多样本,更多来自这个系统内部的、不那么“标准化”的反馈。
他关闭报告,调出了空间站内网的公共交流论坛(一个极其有限、经过严格审核的匿名板块)。这里通常是低级别研究人员和技术人员吐槽工作、分享无关紧要信息、或者进行一些被允许的、非敏感学术讨论的地方。信息价值看似很低,但有时,琐碎的抱怨、偶然的提及、甚至是对某些规定的困惑,都能拼凑出有用的背景情报。
卡莱尔像一个最有耐心的考古学家,缓慢地浏览着过去几周内的帖子。内容大多是抱怨合成食物的味道、某个区域的温控系统不稳定、某次模拟生态维护任务的辛苦,或者对某篇公开期刊论文的浅显讨论。他过滤掉这些噪音,寻找任何与“观察对象”、“适应性评估”、“生态区参数调整”或“特殊项目”相关的只言片语。
花了将近两小时,他找到了几个可能有用的碎片:
一个ID为“维护员-γ7”的用户,一周前抱怨:“‘初阶复合区’的酸雨模拟模块校准真烦人,阈值调高了百分之五,反馈系统就说扰动超标,调低了又说刺激不足。上头对‘压力梯度’的要求越来越刁钻了。”
另一个ID“数据分析初级”在更早的帖子中提到:“最近分到一批‘Delta序列’观察对象的原始生理流数据,噪声信号高得离谱,滤波模型都快撑不住了。据说和场域本身的‘背景谐振’有关?求大佬指点预处理方法。”
还有一个没有具体ID、只显示“技术支援”的回复,在某条关于传感器精度的讨论下说:“‘影鳞’服的新一代传感器阵列对特定类型的生物电信号和微弱能量场变化捕捉灵敏度提升了百分之三百,但数据处理协议还没完全同步,各小组注意核对你们手上的版本。”
这些碎片信息,结合他自己的体验,开始勾勒出一幅更清晰的图景:
1. 生态区的环境扰动(如酸雨)是精心调控的,目的是制造特定的“压力梯度”,可能对应于“蜕皮”场域的不同阶段或强度。
2. 像他这样的“观察对象”(可能被归类为“Delta序列”)在生态区活动时,身体会产生某种特殊的“噪声信号”或与场域发生“谐振”,这是观察的重点之一。
3. “影鳞”作战服不仅仅提供保护和基础监测,它很可能是一种高精度的生物与能量场信号采集器,而数据的处理和分析可能存在延迟或层级。
那么,他在休整日的“安静”状态,是否也在被持续监测,以建立无干扰情况下的“基线”,用于对比生态区活动时的数据?
他手腕上的徽记平稳脉动。这无疑是一个综合追踪与监测装置。但除此之外呢?这个房间,他的便服,甚至空气?他无从得知,但必须假设全方位的监控存在。
这意味着,任何过于明显的信息搜寻或反常行为,都可能被捕捉,并影响评估。
他需要一种更隐蔽的“测试”方式。
下午,他按照终端上的指引,前往允许进入的“基础训练区”。这是一个宽敞的、配备有多种标准健身和模拟训练设施的大厅。有几个其他面具人也在使用设备,依旧沉默,专注于自己的训练。
卡莱尔选择了重力调节跑步机和中阶神经反射训练仪。他并非为了锻炼,而是想观察在不同身体负荷和神经活跃状态下,周围环境是否有任何可感知的细微变化,或者徽记是否有异常反应。
他设定了中等偏上的负荷,在跑步机上开始奔跑。心率上升,血液奔流,肌肉规律收缩。他一边跑,一边将感知扩展到极限,捕捉空气流动的细微变化,聆听设备运转声音之外的任何异响,感受地面传来的震动频率。同时,他分出一部分注意力,关注着手腕内侧徽记的脉动。
跑步二十分钟,心率达到预定区间。徽记的脉动频率似乎……加快了非常微弱的一点点,并且脉动的强度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增强,仿佛在更努力地“读取”他加速的生理状态。当他降低速度,进入缓和阶段时,脉动又逐渐恢复之前的节奏。
接着是神经反射训练。面对快速移动的光点和需要瞬间选择的模式,他的精神高度集中,神经反应速度被推到极限。这一次,徽记的脉动变化更加明显一些,不仅频率微增,他甚至能感觉到脉动带来的微弱生物电信号似乎与他的神经活跃产生了某种极其轻微的“耦合感”,就像细微的电流试图同步。
当他结束训练,进入彻底放松状态时,徽记的脉动也恢复到了最平稳、最基础的频率。
初步验证:这个徽记不仅仅是追踪器和生命体征监测仪,它似乎能对他的生理和心理活动强度做出动态响应,可能是一种更高级的生物-神经接口的一部分。它在主动“感知”他,而不仅仅是“记录”。
这个发现让他更加警惕,但也提供了一个思路:如果他能在一定程度上,有意识地、精细地控制自己的某些生理或神经状态(比如通过深度冥想、生物反馈技巧,甚至是一些经过伪装的应激反应),是否有可能向这个监测系统传递一些经过“加工”的信息,或者测试其反馈机制的灵敏度与模式?
但这需要极其精妙的控制和对自身身体深入到细胞层面的了解,风险极高,一旦被识破,后果不堪设想。暂时只能作为理论储备。
训练结束后,他前往餐饮区。今天这里的人似乎比前几天稍多,气氛依旧安静,但隐约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感。几个穿着带有红色镶边制服(他从未见过的样式)的面具人匆匆走过,低声交谈着什么,经过他身边时,交谈声立刻停止,几道目光(透过滤光片)在他身上短暂停留,带着审视,然后迅速移开。
卡莱尔不动声色地取餐,找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他慢慢吃着,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周围一切压低的声音。
“……核心实验舱的预热提前了……”
“……谐振不稳定,需要重新校准‘锚点’……”
“……‘催化剂’的筛选进度必须加快……”
“……外围警戒等级提升,据说有未授权的探测信号……”
零碎的词语,片段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核心实验舱?预热?这很可能指向“蜕皮”的主体进程。谐振不稳定——与他之前看到的“噪声信号”和“背景谐振”帖子呼应。锚点?催化剂筛选加快——压力给到了观察对象这边。外围警戒提升,未授权探测信号……是“掘墓人”吗?他们在试图寻找他,或者探查这个设施?
这或许意味着,外部压力正在增加,空间站内部的节奏可能因此加快。他的“休整日”,或许并不会持续到明天。
这个推测在傍晚时分得到了部分证实。
他回到预备间后不久,终端收到了向导发来的加密信息,并非语音,而是文字:
“索恩先生,明日的安排有变。原定休整日取消。明日上午八点,请准时在预备间等候。将有新的引导员接你,前往‘深层分析区’,进行第二阶段关键评估。请确保充分休息,评估对体能与精神要求较高。”
信息简洁,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迫感。深层分析区。第二阶段关键评估。这些名词背后,显然不会是另一个生态试炼那么简单。
卡莱尔回复了简单的确认信息。然后,他坐在床边,开始进行深度冥想。这不是为了休息,而是一种主动的精神梳理和状态调整。他需要将身体和精神都调整到最佳的战斗/应变状态,同时清理掉不必要的情绪波动,让思维如同冰冷的镜面,清晰映照一切。
他回想了与阿莱斯特的两次会面(卧室和书房),回忆那双金色竖瞳中的每一丝情绪变化(如果有的话),回忆那冰冷蛇尾的触感和力量,回忆对方话语中透露出的世界观和目的。他试图为这个非人的存在建立一个心理和行为模型,尽管深知其与人类可能截然不同。
他又回顾了生态试炼中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酸雨中的攀爬和湖边的对峙。他的哪些反应可能引起了特别的兴趣?他的“潜质”在哪些时刻可能有所显露?
最后,他思考“掘墓人”。他们到底隐瞒了什么?他们与帕拉赛尔苏斯家族的冲突核心到底是什么?自己身上,又有什么东西同时吸引了这两方?
疑问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汹涌却无法看清。
冥想持续了数小时。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预备间的模拟光线已切换成夜间模式,星辰(虚假的)在“天窗”外闪烁。他的眼神沉静锐利,仿佛经过淬炼的寒铁。
他吃下助眠营养剂,躺下。这一次,他允许自己进入了真正深度的、恢复性的睡眠。身体需要为明天可能到来的一切储备最后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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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七点五十分,卡莱尔已准备就绪。他换上了那套“影鳞”作战服(经过清洁和基础维护),但没有戴头盔。腰间工具包内,除了标准应急物品,他悄悄将一小块从训练区地上捡到的、不起眼的、带有细微磁性的合金碎片(可能是某个设备脱落的)用绝缘胶带缠好,塞在包内衬的夹层里。这东西可能毫无用处,也可能在特定情况下成为意想不到的工具。武器依然只有那把可能被随时收回的□□(此刻不在身边)。
八点整,预备间的门准时滑开。
门外站着的,不是向导。
这是一个陌生的引导员。身材更高大挺拔,穿着一身深黑色、带有暗银色流动纹路的制服,质感高级,剪裁完美贴合身体线条。脸上戴着的面具是纯黑色的,光滑如镜,没有任何纹路或滤光片,只在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椭圆形凹陷。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来自虚无的雕像,散发着比金滤光片更加内敛、却也更加深不可测的冰冷气息。
“卡莱尔·索恩。”黑色面具后传出的声音,与他的外表一样,是一种缺乏任何情绪特质、仿佛经过多重空间折叠传递而来的中性音,带着奇异的回声感,“我是你本次评估的引导员,代号‘暗影’。请跟我来。”
没有多余的话,暗影转身,迈步走向通道深处。他的步伐看似不快,却每一步都精确地落在某种韵律上,悄无声息,仿佛漂浮。
卡莱尔默默跟上。他们乘坐轨道车,但这一次的方向,是彻底向下。轨道车在蜿蜒向下的管道中疾驰,窗外的景象很快变成了单一的、深灰色的合金墙壁,偶尔掠过更加粗大、闪烁着能量流光的管道和电缆束。重力感觉略有增加,空气变得更加干燥、寒冷,带着一种高压灭菌和精密机械润滑油的混合气味。
这绝不是去往另一个模拟生态区或普通实验室的路。
大约十分钟后,轨道车停靠在一个极其简约、只有一扇巨大圆形金属门的站台。门是厚重的暗色合金,表面光滑如镜,中央有一个不断缓慢旋转的、复杂的全息符号,像是由无数细小的蛇形纹路和基因螺旋交织而成。
暗影走到门前,没有进行任何可见的识别操作。那扇门仿佛感知到他的到来,中央的符号骤然亮起幽蓝色的光芒,然后整个符号向内坍缩、旋转,厚重的金属无声无息地沿着难以察觉的缝隙向四周滑开,露出后面一条泛着柔和白光的圆形通道。
通道不长,尽头是一个宽敞的圆形大厅。大厅的墙壁、地板、天花板都是由一种乳白色的、仿佛会自主发光的温润材质构成,没有任何接缝或装饰。光线均匀,不刺眼,却让人有种无所遁形之感。大厅中央,悬浮着一个直径约三米的、不断变幻着复杂流体动力学图案和生物分子结构模型的淡蓝色全息球体,缓缓旋转,散发着低沉的、近乎次声波的嗡鸣。
球体下方,站着几个人。
最显眼的,自然是阿莱斯特·冯·帕拉赛尔苏斯。他今天穿着一身与暗影风格类似、但剪裁更加优雅、细节处有暗金色细线装饰的深色长袍,银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苍白完美的额头和那对浅金色的竖瞳。他没有倚靠任何东西,只是静静站立,蛇尾盘踞在发光的地面上,姿态如同一位等待实验开始的主持者。
他身边,站着两个同样身穿白袍、但面具样式更加复杂、带有各种微型显示和接口的研究员。还有一个,则是卡莱尔见过的、那个在接引大厅有过短暂接触的“向导”,此刻他微微垂首,站在稍远一些的位置。
暗影将卡莱尔带到距离全息球体约五米的地方停下,自己则退到了大厅边缘的阴影中,仿佛与那片乳白色的光芒格格不入,却又完美地融入了背景。
“欢迎来到‘深层分析核心’,卡莱尔。”阿莱斯特开口,声音在圆形大厅中产生奇异的共鸣,比在书房中更加空灵,也更具压迫感,“经过初阶的适应性观察,我们认为,是时候进行更深入的评估了。这将决定你是否具备参与‘蜕皮’下一阶段预备进程的资格,以及……以何种角色参与。”
他的竖瞳落在卡莱尔身上,如同冰冷的探针。“今天的评估,将分为三个部分:生理谐振深度扫描、神经潜域映射,以及……有限的场域接触测试。”
他示意了一下其中一名白袍研究员。那人上前一步,手中拿着一个类似头盔、但结构更加复杂、布满了微型感应针和流光数据线的装置。
“首先,是生理谐振深度扫描。请戴上‘谐振感应冠’。它会接入你的中枢神经系统和主要能量节点,测量你与预设‘基础蜕皮场域模型’之间的谐振频率、耦合强度及稳定性。过程可能会有一些……独特的感官体验,请尽量保持放松,不要抗拒。”研究员的电子音解释道。
卡莱尔看着那个结构复杂的头盔,又看向阿莱斯特。“如果我拒绝呢?”
阿莱斯特微微歪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拒绝?那么,评估将在此刻终止。你的‘变量’价值将无法得到验证。根据协议,你将进入‘最终处置’流程。”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天气,“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相信我们专业的操作。风险可控,且这是通往更多可能性的……必要步骤。”
没有选择。或者说,选择早已在踏入这里时做出。
卡莱尔点了点头。“我需要做什么?”
“只需站立在扫描焦点位置即可。”研究员指向全息球体正下方一个微微发光的圆形标记。
卡莱尔走过去,站定。研究员走上前,将那个“谐振感应冠”小心地戴在他的头上。感应冠内侧的无数微型针尖轻柔地刺入头皮,带来细微的刺痛和冰凉的触感,随即与皮肤紧密贴合。数据线自动连接到他后颈的接口(作战服预留)。
“扫描即将开始。请保持静止,深呼吸。”研究员退开。
大厅内的光线暗了下来,只有中央的全息球体和卡莱尔脚下的光圈发亮。低沉的嗡鸣声增强了,仿佛与他的心跳、血流,甚至更深层的生物节律产生了某种共鸣。
一开始,只是轻微的眩晕和皮肤表面的麻痒感。但随着扫描深入,感觉开始变得怪异。
他“看”到了颜色。不是通过眼睛,而是直接出现在脑海中的、无法形容的、流动变幻的色彩漩涡,时而温暖如熔金,时而冰冷如幽蓝的火焰。
他“听”到了声音。不是耳朵接收的,而是来自身体内部、仿佛骨骼在吟唱、细胞在低语的诡异交响,夹杂着遥远的、如同蛇类爬行的沙沙声和无法理解的古老音节。
他“感觉”到了触碰。无形的、冰冷的、滑腻的触须,仿佛从他的脊椎末端蔓延而出,轻轻拂过他的神经丛,探向意识的深处。一种被从内到外缓慢剖开、每一寸秘密都被审视的感觉油然而生。
是幻觉?还是扫描设备直接刺激神经中枢产生的主观体验?抑或是……与那个所谓的“基础蜕皮场域模型”产生的真实谐振?
卡莱尔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保持站姿,维持着呼吸的平稳。他集中全部意志力,在脑海中央构筑起一个坚固、冰冷、没有任何特征的“核心点”,将所有的感官异象和不适感推离这个核心,如同暴风雨中灯塔的基石。他不能迷失在这些诡异的体验中,必须保持意识的绝对清醒和控制。
他不知道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时间感在感官的扭曲下变得模糊。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长达半小时。
终于,那些色彩、声音和触碰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嗡鸣声降低,光线恢复正常。
感应冠被取下。卡莱尔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但他稳稳地站着,没有摇晃。
研究员们围在全息球体旁,快速操作着,球体上流动的数据变得无比复杂和快速。
阿莱斯特走近几步,看着球体上的数据,竖瞳中闪烁着难以解读的光芒。“谐振频率……偏移度低于预期。耦合强度……波动剧烈,但存在稳定的峰值区间。稳定性……”他停顿了一下,看向卡莱尔,目光带着一丝全新的审视,“……超出基准模型百分之四十二。有意思。”
他挥了挥手。“准备第二部分,神经潜域映射。”
这一次,是另外两名研究员推来一个平台。平台升起,形成一个倾斜的、符合人体工学的支撑面。
“请躺下,索恩先生。映射过程需要你进入一种深度放松、近乎冥想的状态。我们会使用温和的神经诱导和广域扫描,绘制你的大脑及各主要神经丛在应对不同模拟刺激时的激活模式与潜在连接。”研究员解释道,“这有助于评估你的神经可塑性、潜意识的反应倾向,以及是否存在某些……未被常规检测手段发现的‘特异神经架构’。”
卡莱尔依言躺上平台。平台柔软舒适,自动贴合他的身体曲线。几个柔软的感应环箍住了他的手腕、脚踝和额头。
灯光再次调暗。一种温和的、带着韵律的脉冲声开始响起,引导着他的呼吸和心跳节奏放缓。一种懒洋洋的、昏昏欲睡的感觉袭来。
他知道这是诱导。他不能完全抵抗,那会导致数据无效或引起怀疑。但他也不能完全放弃意识防线。
他采取了一种分层防御的策略。让表层的意识随着诱导放松,甚至允许一些杂念和记忆片段自然浮现(经过筛选的、无关紧要的),但在意识的更深处,他维持着一个高度警觉、纯粹观察的“暗层”。这个暗层不参与神经活动,只是静静地记录着一切,确保在最坏的情况下,他能瞬间夺回身体控制权。
映射开始了。
这一次的体验更加内敛,但也更加深入。没有光怪陆离的幻觉,只有一种仿佛意识被不断拉伸、延展、分化成无数细微触角的感觉。这些“触角”仿佛探入了记忆的河流、情绪的深海、本能的暗礁,以及一些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感知过的、思维底层的固有模式。
一些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训练场上的汗水与伤痛,第一次执行任务时的冰冷与决绝,某个早已遗忘的、阳光下的短暂安宁,陷落城肮脏巷弄里的血腥气息,阿莱斯特那双在昏暗水光中的金色竖瞳,冰冷蛇尾缠绕腰腹的触感……
平台微微震动,传来模拟的刺激信号:突然的坠落感,炽热的灼烧,冰冷的禁锢,失重的漂浮,还有……那种独特的、冰冷的腥甜气息,被放大、加强,仿佛要浸透他的每一个神经元。
卡莱尔表层意识“被动”地产生着相应的生理和心理波动,心率加快,呼吸微促,肌肉轻微紧绷。但他的“暗层”始终冷眼旁观,如同隔着厚厚的玻璃观察一场风暴,记录着每一种刺激引发的反应模式和强度,评估着自己身体的应激极限和恢复速度。
映射过程比扫描更加漫长。卡莱尔感觉自己仿佛在意识的海洋中漂流了数个世纪。当最后的刺激信号消失,诱导脉冲停止时,他甚至感到一丝恍惚,需要用力眨眼才能重新聚焦现实。
感应环松开。他支撑着坐起身,感到一种深层次的精神疲惫,仿佛进行了一场耗尽心力的大脑手术。
研究员们再次围到全息球体前,数据更加庞杂,三维的神经激活图谱如同璀璨而诡异的星云般展开。
阿莱斯特凝视着图谱,久久不语。他的手指在空中轻轻划过,调取着不同的数据层面。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满意与更深探究欲望的意味:
“神经可塑性优异。潜意识防御机制复杂且高效,存在明显的意识分层迹象……优秀的自我控制能力。对特定类型刺激(束缚、冰冷、非人气息)的反应模式……具有高度特异的激活与抑制并存特征。潜在连接……有几处异常活跃区域,与常规人类模型存在显著偏差,但尚未表现出明确的‘非人’指向。”
他转过身,面对卡莱尔,竖瞳在昏暗的大厅中灼灼生辉。
“你的‘硬件’,卡莱尔·索恩,比数据模型预测的更加……精妙,也更加有趣。现在,是时候测试‘软件’与‘环境’的交互了。”
他指向大厅一侧,那里原本光滑的墙壁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一个更加幽暗、仿佛通往深渊的通道入口。
“第三部分,有限的场域接触测试。”阿莱斯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将有十分钟时间,进入前方的‘预备场域接触室’。那里的环境参数,是‘蜕皮’核心场域外泄部分的千分之一模拟。你需要做的,仅仅是‘存在’于其中,感受它,适应它,并……存活下来。”
存活下来。这个词让卡莱尔的心猛地一沉。
“十分钟后,或者当你无法承受时,通道会再次打开。记住,不要尝试深入,不要攻击场域中的任何现象,仅仅‘存在’。”阿莱斯特最后看了一眼全息球体上的数据,“这将是对你‘适应性’与‘变量潜质’的最终,也是最重要的实地验证。祝你好运,卡莱尔。我期待你的数据,能给我的‘蜕皮’,带来一些真正璀璨的涟漪。”
暗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通道入口旁,如同一道黑色的界碑。
卡莱尔从平台上下来,脚步略微有些虚浮,但很快稳住。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驱散了一些精神上的疲惫。
他没有看阿莱斯特,也没有看那些研究员。他的目光投向那条幽暗的、仿佛巨兽食道的通道。
十分钟。千分之一模拟。存活。
他迈开脚步,走向通道入口。作战服的纤维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当他踏入通道的阴影时,身后大厅的灯光和全息球体的光芒瞬间被隔绝。通道向内延伸,并不长,大约二十米后,尽头是一扇敞开的、边缘流淌着不稳定暗紫色能量波纹的门。
门后,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没有光源,但空气中飘浮着无数细微的、自发光的紫色和暗金色尘埃,提供了极其晦暗的可见度。房间没有任何陈设,地面、墙壁、天花板都是同一种粗糙的、仿佛被高温熔铸后又冷却的黑色材质,布满了龟裂的纹路。
而这里的“感觉”,与之前任何地方都不同。
空气粘稠得如同液态,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入沉重的胶质。温度异常,并非单纯的冷或热,而是一种混乱的、时而冰寒刺骨、时而灼热难耐的交替,毫无规律。重力场似乎也在微弱地扭曲、波动,让人站立不稳。
但最令人不适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压力”。并非物理上的,而是一种精神上、甚至灵魂层面的无形重压。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非人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你,有无形的低语直接摩擦着你的意识边缘,带着混乱、疯狂、以及一种古老到令人颤栗的漠然。
这就是“蜕皮”场域的……千分之一模拟?
卡莱尔感到头盔(他进来前已戴上)的界面剧烈闪烁,许多读数瞬间飙红或变成乱码,只有最基础的生物监测还在勉强工作。手腕上的徽记灼热起来,脉动得又快又乱,仿佛在疯狂报警。
他强迫自己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房间中央。仅仅是这样站着,就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去对抗那股精神重压和混乱的感官输入。粘稠的空气让肺部工作艰难,混乱的冷热交替挑战着体温调节系统,扭曲的重力干扰着平衡。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年。
他试图用对抗生态试炼时的方法:构筑精神核心,隔离干扰。但这里的压力更加本质,更加直接作用于意识深处,他的防御显得格外单薄。那些冰冷的低语开始变得清晰了一些,不再是无意义的噪音,而是破碎的、充满诱惑与威胁的词语和画面碎片,试图钻入他的思维缝隙。
“……进化……痛苦……舍弃……新生……”
“……冰冷的长眠……温暖的鲜血……纠缠的螺旋……”
“……看见……我们……看见……你……”
卡莱尔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他不再试图完全隔绝,而是尝试去“解析”这些碎片。不是理解其含义,而是分析其模式、频率、强度变化。他将自己变成一块坚硬的、光滑的石头,让这些混乱的信息流如同水流般冲刷而过,只捕捉其力学特征。
同时,他调动了“影鳞”作战服所有的环境调节功能,试图稳定体表的微观环境。他调整呼吸,采用一种特殊的、用于极端压力环境的浅促呼吸法,减少粘稠空气的吸入阻力。他放松肌肉,不再与混乱的重力对抗,而是像水草般随着波动轻微调整重心,减少消耗。
时间在极端缓慢地流逝。头盔内部的时间显示已经过去四分钟,但感觉像过了四个世纪。
突然,房间角落的一处龟裂纹路中,暗紫色的光芒大盛!一道扭曲的、如同有生命的暗紫色能量流,如同闪电般窜出,并非攻击他,而是在房间内疯狂游走,划出诡异的轨迹,所过之处,空气发出滋滋的声响,留下短暂的光痕。
紧接着,另一处,又一道暗金色、更加细小的能量流出现。然后是更多。很快,房间里充满了这些毫无规律、急速窜动的能量流,它们彼此碰撞、交织、湮灭、重生,发出刺耳的、仿佛金属刮擦和玻璃碎裂混合的尖啸。
这些能量流本身似乎没有直接伤害性(至少目前没有),但它们的存在,极大地加剧了环境的混乱和感官负担。光线变得更加刺眼诡异,声音干扰达到令人崩溃的边缘,连那种精神低语也被尖啸声部分掩盖,却又更添狂乱。
卡莱尔感到头痛欲裂,眼球仿佛要被这些乱窜的光芒刺穿。他半蹲下来,减少暴露面积,闭上眼睛,完全依赖头盔的被动声纳和热成像(虽然也被严重干扰)来感知周围能量流的轨迹,进行最小幅度的躲避。
坚持。还有五分钟。
他感到鼻腔一热,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是鼻血。耳膜也在嗡嗡作响,仿佛随时会破裂。作战服的调节功能似乎也开始过载,体表的冷热交替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就在他感到极限即将到来时,那些疯狂窜动的能量流,毫无征兆地,全部朝着房间中央——他所在的位置——汇聚而来!
不是攻击,更像是被什么吸引!
卡莱尔瞳孔骤缩!来不及思考,他凭着本能,向侧面全力扑出!
数十道暗紫暗金的能量流在他刚才的位置撞击在一起!
没有爆炸。只有一声低沉到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令人心脏骤停的闷响。撞击点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极度黑暗的、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的“点”。这个黑点维持了不到一秒,骤然消失。
但就在它存在的一刹那,卡莱尔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的“吸力”作用在他的意识上,仿佛要将他灵魂的一部分扯入那个黑暗的虚无!与此同时,他手腕上的徽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和剧烈脉动,仿佛在拼命对抗着什么!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哼从他喉间溢出。他摔倒在地,眼前发黑,耳朵里全是尖锐的耳鸣。
黑点消失了。能量流也全部消散。房间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有粘稠的空气、混乱的冷热和沉重的精神压力。
但卡莱尔知道,刚才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的意识仿佛被那黑点“擦”过了一下,留下一种冰冷的、空洞的、仿佛缺失了什么又似乎多了点什么的诡异感觉。徽记的灼热感在缓慢褪去,但脉动依旧紊乱。
他挣扎着爬起来,靠在粗糙的墙壁上,剧烈喘息。头盔显示,时间还剩两分钟。
最后的两分钟,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他集中最后的力量,维持着意识的清明,抵抗着环境压力和那种诡异的“缺失感”。
当通道入口的光芒终于再次亮起时,卡莱尔几乎是凭借着最后的意志力,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挪向出口。
走出通道,回到那个乳白色的大厅,粘稠、混乱、重压瞬间消失,正常的空气和重力让他几乎虚脱。他踉跄一步,勉强站稳,摘下头盔,脸色苍白如纸,鼻下还有未干的血迹,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中最后一点火星。
大厅里一片寂静。所有研究员,包括向导,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看着他。
阿莱斯特缓缓走上前,他的竖瞳紧紧锁住卡莱尔,目光在他苍白的脸、鼻血和依旧闪烁着不稳定微光的徽记上停留。那目光中,没有了之前的评估和兴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专注,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震动。
“场域接触时间:九分四十七秒。超出安全阈值两分十七秒。”一名研究员低声汇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能量流异常汇聚现象……与目标生物场谐振峰值时间完全吻合。黑点生成期间,目标徽记信号出现异常高峰,与场域核心频率产生短暂……疑似共振。目标生理指标在最后两分钟内濒临崩溃边缘,但意识保持基本清醒,未出现精神污染典型症状。”
阿莱斯特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着卡莱尔,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如同重锤敲在寂静的大厅中:
“数据记录。评估等级:重新核定。”
“第二阶段观察,到此结束。”
“带他去深层静养舱。进行最高级别的生理修复与神经□□。”
“然后……”阿莱斯特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深刻的弧度,“准备‘变量’植入协议的前期工作。”
他最后看了卡莱尔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转身,蛇尾划过一个优雅而有力的弧度,朝着大厅另一端的出口滑去。
暗影无声地出现在卡莱尔身边,扶住了他有些摇晃的身体。
“请跟我来,索恩先生。”暗影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卡莱尔任由他搀扶着,走向另一个方向的通道。身体的疲惫和不适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的大脑却在疯狂运转。
变量植入协议?
前期工作?
游戏的筹码,似乎正在被悄然加重。
而他,在刚刚那十分钟的地狱边缘,到底触碰到了什么?又引起了阿莱斯特·冯·帕拉赛尔苏斯怎样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