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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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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五年的秋天,夏末的余威犹在,燥热如同黏稠的糖浆,紧紧附着在每个高三学生的皮肤上,挥之不去。
南方的这座小城,九月的阳光依然毒辣,透过教室窗户上积尘的护栏,在课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教室头顶的四架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噪音,仿佛随时都会罢工。它们搅不动凝滞的空气,也搅不动陈默心中那潭日渐浑浊的水。
陈默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这是他在高二分班时精心挑选的座位——刚好能在老师写板书时,悄悄低下头去,瞥一眼藏在桌肚里的《电脑报》或《大众软件》。那本最新一期的《电脑报》已经被翻得毛了边,上面最新款的显卡广告色彩鲜艳得刺眼,GeForce 6800的评测报告他几乎能背下来。报纸旁边,还藏着一本包着英语书封皮的《挪威的森林》,书角已经卷曲。
“默哥,看啥呢这么入神?”同桌赵磊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压低声音问道。赵磊是个圆脸的男生,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校服领口永远敞开着,露出里面印着周杰伦头像的T恤。
陈默不动声色地将报纸往桌肚深处塞了塞,摇了摇头:“没什么,就随便看看。”
“晚上去‘蓝精灵’?”赵磊眨眨眼,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声,“听说今天有新游戏安装,《魔兽世界》!老板娘昨天亲口说的。”
陈默没抬头,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教学楼对面,隔着一条窄窄的街道,那家名为“蓝精灵”的网吧霓虹招牌,在白日里黯淡着,却像磁石一样牵引着他的心。那块蓝底白字的招牌右下角缺了一角,是去年台风季被吹落的广告牌砸坏的,一直没修。
那是2005年,小城的大街小巷开始被“网吧”二字占领。学校的围墙外,总能看到穿着校服溜出去的学生,他们熟门熟路地钻进那些光线昏暗的场所,在烟雾缭绕中,对着屏幕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而对于陈默这样十七八岁的少年来说,那方屏幕背后,藏着比枯燥的xyz和冗长的文言文更广阔的世界。那里有他从未踏足的城市,有他素未谋面却心灵相通的朋友,有一个与现实截然不同的、自由的宇宙。
下课铃终于响了,尖锐的电子音刺破沉闷的空气。教室里顿时骚动起来,桌椅碰撞声、拉链开合声、迫不及待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数学老师还在讲台上不紧不慢地收拾教案,粉笔灰从他手上飘落,在阳光下像细小的飞蛾。
“快点,别磨蹭了!”赵磊已经收拾好书包,焦急地催促着。
陈默却故意放慢了动作。他把那本《电脑报》仔细地叠好,塞进书包最底层的夹层,然后才将皱巴巴的试卷和练习册一股脑儿塞进去。拉链卡住了,他用力一扯,发出刺耳的响声。
“你们俩,又打算溜去网吧?”前座的女生李雨婷转过头来,推了推厚厚的眼镜,语气中带着她特有的那种优等生的关切与责备混合的情绪。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总是梳着一丝不苟的马尾,校服干净得不像话。
“关你什么事?”赵磊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学生就赶紧去图书馆占座吧。”
李雨婷没理他,目光落在陈默脸上:“陈默,上次月考你物理才68分,李老师说如果再不及格,就要找你家长谈话了。”
陈默避开她的目光,低声说:“我知道。”
“知道还去网吧?”李雨婷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周末就要模拟考了,你们——”
“走了走了!”赵磊一把拉起陈默,几乎是把他拖出了教室。陈默回头瞥了一眼,李雨婷站在座位上,双手叉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夕阳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那一刻陈默突然觉得她像极了教室墙上贴着的那些“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宣传画。
他们混在走读生的人流中走出校门。门口的保安大叔眯着眼睛,懒洋洋地看着学生们涌出校门,偶尔会叫住几个看起来不像高中生的,检查学生证。陈默和赵磊低着头,迅速穿过马路,绕到学校后街。这里比前门狭窄得多,两侧是各种小吃摊和文具店,空气中弥漫着油炸和劣质墨水混合的味道。
“蓝精灵”网吧就在后街的中段,门口挂着厚厚的黑色帘子,隔绝了内外。即使是白天,里面也透不出多少光线。旁边是一家音像店,周杰伦的《十一月的萧邦》海报贴满了整面橱窗,音响里循环播放着《夜曲》。
赵磊率先掀开帘子钻了进去,陈默在门口犹豫了一瞬,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进去了。
熟悉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汗味、泡面味、烟味,还有主机散热孔吹出的热风,所有这些混合成一种独特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对陈默来说,这气味代表着自由。他的眼睛需要几秒钟来适应昏暗的光线,然后才看清了整个空间:大约七八十平米的房间,被分成三排,密密麻麻地摆放着近百台电脑。大多数屏幕前都坐着人,大多是年轻人,不少还穿着校服。烟雾在屏幕的蓝光中缭绕,形成诡异的图案。
“哟,小陈小赵来啦!”柜台后的老板娘抬起头,打了个招呼。她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染着一头不符合年龄的红发,穿着亮片装饰的毛衣,手指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大家都叫她红姐。
“红姐,两台机,老位置。”赵磊熟络地递过去二十块钱——那是他们一周的早餐钱省下来的。
红姐头也不抬地收了钱,递过来两张写有号码的纸条。“76、77,靠里面那排。别惹事啊,听说今天有检查。”
他们点点头,穿过狭窄的过道,小心地避开地上纠缠的电线和几个空饮料瓶。76和77号是他们惯常坐的角落,相对隐蔽,屏幕也较新。陈默放下书包,坐在那张已经露出海绵的电脑椅上,熟悉地按下主机箱上那个硕大的电源键。
“嗡——”主机启动的声音在他耳中如同交响乐的前奏。随后是Windows XP开机时特有的音乐,那段简短而富有希望的旋律。屏幕亮起,蓝色的背景上,浮着朵朵白云。陈默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才真正活了过来。
企鹅登录界面弹出,他熟练地输入那串早已刻在脑海中的九位号码和密码。敲下回车键的那一刻,他心中涌起一种朝圣般的虔诚。
随即,一连串“滴滴滴”的提示音响起,好几个头像在右下角闪烁。他点开最上面的那个——是“轻舞飞扬”,一个认识了两个月的网友。她的头像是当时流行的《流星花园》里杉菜的角色照,个人资料显示17岁,来自杭州。
“在吗?”
“今天怎么这么晚?”
“我们班今天超搞笑,数学老师上课的时候裤子拉链没拉,全班都不敢告诉他,哈哈哈!”
“你怎么不理我啊?是不是在玩游戏?”
陈默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刚到。你们老师也太糗了吧,后来怎么样了?”
和“轻舞飞扬”聊天很轻松,她总是有说不完的校园趣事,发来的表情符号夸张又可爱,用的都是当时最流行的“兔斯基”表情包。但聊了十几分钟后,他点开了另一个沉默许久的头像——那是一只简笔画风格的蝴蝶,线条简单却别有意境,昵称只有一个字:“玥”。个性签名是一句简短的话:“生活在别处”。
这是三个月前在一个名为“左岸文学”的论坛偶然加上的网友。当时陈默在那里发表了一篇关于卡尔维诺的读后感,她用一种敏锐而克制的语言回复了他,两人因此有了一段短暂但深入的交流。他们的对话始终停留在半个月前,他发去的一句关于北岛诗歌的评论,她没有回复。
陈默犹豫着,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然后敲下一行字:“最近读到一首诗,觉得你会喜欢。”
没有期待立即回复,他最小化了企鹅窗口,点开了劲舞团图标。赵磊已经在游戏里和人厮杀起来,键盘敲得噼啪作响,嘴里还不时爆出几句粗口。网吧里此起彼伏的是《老鼠爱大米》和《孤单北半球》,偶尔夹杂着几句对游戏的叫骂和欢呼。陈默的刘海有些长了,低头时会遮住眼睛,他随手拨开,这发型是照着当时流行的偶像打理的,带点刻意的不羁。
他选了一首光良的《童话》,手指在方向键上熟练地舞动。屏幕上的小人随着节奏旋转、跳跃,周围的玩家纷纷失误退出,最终他获得了全连击的完美评价。游戏结束的评分界面弹出时,他习惯性地再次点开企鹅。
那只蝴蝶居然在跳动。
陈默的心跳突然加速,他几乎是颤抖着手点开了对话框。
“什么诗?”
简单的三个字,让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迅速回复:“郑愁予的《错误》,里面写道‘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等待回复的间隙,他点开了“玥”的企鹅空间。页面加载得很慢,拨号上网的速率让人心焦。终于,空间打开了,背景音乐是周杰伦的《夜曲》,忧郁的钢琴前奏在嘈杂的网吧中几乎听不见。页面设计得很素雅,没有太多花哨的装饰,以深蓝色为主调,像深夜的天空。最新一篇日志写的是对杜拉斯《情人》的读后感,文字细腻而克制,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苍凉。
“我十五岁就有了一副备受摧残的面容。”她在日志中引用了杜拉斯的这句话,然后写道:“我们都在等待着什么,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情人,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梦想,一段永远不会开始的人生。雨季绵长,我的心是一座空城,等待着那达达的马蹄声,明知那只是个错误。”
陈默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读着。他注意到她提到自己也是高三,在南方一座多雨的城市。日志下面只有零星几条评论,大多是陌生网友的只言片语。
消息提示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我更喜欢后面几句:‘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就这样,从一首诗开始,他们第一次进行了真正意义上的交谈。从诗歌到小说,从各自城市的雨到高三生活的压抑。陈默发现,和“玥”聊天与跟“轻舞飞扬”聊天完全不同——后者是轻松的校园剧,前者却像是一场思想的探险。她言辞犀利,偶尔流露的脆弱又转瞬即逝,像一扇虚掩的门,透出些许光亮,却始终没有完全敞开。
“我觉得我们像被困在笼子里,”陈默敲下这行字,觉得自己矫情,却又真心这么想,“所有人都告诉我们,高考是唯一的出路。”
那边沉默了片刻。陈默紧张地盯着屏幕,担心自己说错了什么。网吧的喧嚣在他耳边渐渐远去,他完全沉浸在这次对话中。
“也许笼子不止一个。高考是一个,别人的期待是另一个,自己对自己的怀疑是第三个。”
她回道。
这句话像一枚钉子,准确地敲进了陈默心里。他盯着屏幕,久久没有动作。周围的键盘声、游戏音效、交谈声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句话在脑海中回荡。
“默哥,走不走了?”赵磊已经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都快九点了,晚自习该点名了。”
陈默如梦初醒,匆忙打下一行字:“我得回学校了,下次再聊。”
在关闭窗口前,他犹豫了一下,追加了一句:“和你聊天很开心。”
没有等到回复,他匆匆下线。电脑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失落,仿佛从一个世界被强行拽回另一个世界。
走出网吧,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身上的烟味。街道华灯初上,小城的夜晚开始了。路边的大排档已经摆出了桌椅,炒菜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音像店还在播放着周杰伦的歌,现在是《发如雪》。
回学校的路上,赵磊喋喋不休地说着游戏里的战绩,如何用一个连招击败了对手,如何抢到了珍贵的装备。陈默却心不在焉地应着,满脑子都是那只简笔画的蝴蝶,和那些透着孤独与敏锐的文字。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赵磊终于察觉到他的异常。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陈默敷衍道。
他们从后门溜回学校,正好赶上晚自习的课间休息。教学楼里灯火通明,每间教室都坐满了埋首苦读的学生。走廊上,几个女生围在一起讨论数学题,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尚未擦去。
第二节晚自习的铃声响了,他们匆忙跑回教室。李雨婷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眼神中带着了然和一丝轻蔑,然后继续低头做题。
晚自习的教室安静得只剩下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陈默摊开物理练习册,那些电路图扭曲成陌生的符号,牛顿定律的公式在眼前晃动,却怎么也进不了脑子。他的思绪还停留在网吧的那场对话中,回味着每一个用词,每一个停顿。
他偷偷从书包夹层摸出一个小本子——那是他在文具店买的黑色硬壳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像是某种秘密的象征。翻开内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零散的诗句、感想和偶尔的涂鸦。他用一种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潦草字迹写下:
“笼子。第三个笼子。”
笔尖在纸上停顿,他思考着下一句该写什么。关于自我怀疑的笼子,那个最隐蔽也最难打破的牢笼。他想写点什么来描述那种感受——当你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当你开始质疑那些被灌输的真理,当你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无法成为别人期待的样子。
“陈默。”
一个冷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陈默手忙脚乱地想遮住本子,但班主任王李老师已经站到了他身边,目光如炬地盯着他还没来得及合上的本子。
“晚自习时间,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李老师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教室中格外清晰。所有同学都抬起头来,目光聚焦在陈默身上。
陈默感到脸颊发烫,他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老师伸手抽走了本子,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嘴唇抿成一条严厉的直线。教室里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郑愁予?杜拉斯?北岛?”李老师念出这些名字时,语气中的轻蔑让陈默心如刀割,“陈默,你上次月考已经掉到三十名了。再这样下去,别说一本,二本都危险。你父母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就是让你在晚自习时间写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本子被没收了。在全班同学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陈默低下头,假装继续做题,心里却像有一把火在烧——不是羞愧,而是愤怒。一种被误解、被禁锢的愤怒。那些在他看来充满智慧和美感的名字,在李老师口中变成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他视若珍宝的思想,在分数和排名面前一文不值。
下课铃终于响了,陈默第一个冲出教室。他没有等赵磊,独自一人回到宿舍。八人间的宿舍拥挤而杂乱,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洗衣粉的味道。他的床在上铺,墙上贴着一张科特·柯本的海报,那是他从一本摇滚杂志上剪下来的。
他躺在床上,睁眼看着黑暗。室友们陆续回来,洗漱、聊天、分享从家里带来的零食。他们的谈话内容围绕着游戏、女生和考试,偶尔会有人提到未来的大学生活,语气中充满向往和不安。
“陈默,你怎么了?今晚一句话都不说。”下铺的刘明探出头来问道。
“没事,就是累了。”陈默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宿舍的灯熄灭了,谈话声渐渐低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均匀的呼吸声和偶尔的鼾声。窗外,一轮弯月挂在空中,清冷的光辉透过窗户的铁栏,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远处街道上偶尔有车灯划过天花板,像转瞬即逝的流星。
陈默想念那个网络另一端的身影,那个似乎能读懂他所有不安和迷茫的陌生人。在那个手机还不普及的年代,他与她的联系脆弱得只有周末那几个小时的网吧约会,却也因此显得格外珍贵。他想告诉她今晚发生的一切,想听她会如何评价李老师的那番话,想知道她是否也曾在现实与理想的夹缝中挣扎。
他并不知道,这场刚刚开始的对话,会像河流改道一样,彻底冲刷他的人生轨迹。十七岁的陈默,只感到一种危险的甜蜜,一种在悬崖边跳舞的刺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走进那家烟雾缭绕的网吧,点开那只跳动的蝴蝶,继续这场美丽的、错误的对话。
而2005年的中国,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正和他一样,在现实与虚拟的交界处,踏出试探的脚步,走向未知的岔路。网络世界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他们无处安放的青春和无法言说的渴望。在那个即将迎来巨变的时代,他们是最早感受到现实桎梏与虚拟自由之间张力的一代,是最早在键盘敲击声中寻找共鸣和认同的一代。
陈默在枕下摸索,找到那台老旧的MP3播放器。按下播放键,耳机里传来周杰伦含糊不清的唱腔:“一盏离愁孤单伫立在窗口,我在门后假装你人还没走……”音乐像一层保护膜,将他与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隔离开来。在入睡前的最后清醒时刻,他决定这周末一定要再去网吧,一定要再次与“玥”对话。这个决定让他感到一种反叛的快意,就像在黑暗中点燃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前方的几步路。
夜深了,整座城市渐渐沉入睡眠。只有少数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像是黑夜中不肯熄灭的星星。而在那些亮着的窗户后面,或许也有着像陈默一样的少年,在现实与梦想的夹缝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和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