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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番外六·新笋破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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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后的第三天,琴馆后院的竹林里冒出了第一茬春笋。
徐竹声早晨去浇水时发现的——几根尖尖的笋芽,棕褐色的外衣还沾着露水,倔强地从泥土里钻出来,指向天空。
“淮秋,快来看!”他惊喜地唤道。
叶淮秋正在前厅整理新到的琴弦,闻声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看到那些笋芽,他也笑了:“真快,昨儿还没见呢。”
“一夜春雨就冒出来了。”徐竹声蹲下身,轻轻摸了摸笋尖,“今年可以挖笋吃了。”
“别急,让它们再长长。”叶淮秋在他身边蹲下,“等过了立夏再挖,那时候笋最嫩。”
两人并排蹲在竹林边,看着那些新生的笋芽。晨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笋尖上跳跃,露珠闪着七彩的光。
“竹声,”叶淮秋忽然说,“我想起一件事。”
“嗯?”
“当年在大湖的岛上,咱们也种过竹子。”叶淮秋的眼神变得遥远,“你从苏州带去的竹鞭,说是要‘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结果种下去,等了整整一年才冒芽。”
徐竹声也想起来了。那是他在岛上最寂寞的时候,叶淮秋还在北方,音讯全无。他每日除了弹琴修琴,就是侍弄那些竹子。浇水,施肥,除草,像对待什么珍贵的希望。
“后来冒芽的时候,”他轻声说,“我高兴得一夜没睡,第二天就给陈先生写信,想让你知道。可惜那时候你正在执行任务,信没送到。”
叶淮秋握住他的手:“但我现在知道了。而且咱们现在有自己的竹林了,不用再等一年才见新笋。”
是啊,不用再等了。徐竹声看着眼前的笋芽,心里涌起一阵暖流。那些等待的日子,那些分离的日子,都过去了。现在他们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琴馆,自己的竹林,还有彼此。
“对了,”叶淮秋站起身,“今天小满说,有个从上海来的学生要报名,下午来试课。”
“上海来的?这么远?”
“说是慕名而来。”叶淮秋笑,“咱们琴馆现在名气不小了。”
确实不小了。《弦外之音:抗战时期的古琴与人》出版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不仅学术界关注,普通读者也爱看。很多人因为这本书知道了“弦歌琴馆”,知道了两位先生的经历,慕名而来学琴。
下午,那个上海学生果然来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叫林清,穿着学生装,戴眼镜,斯斯文文的。
“徐先生,叶先生好。”林清恭敬地行礼,“我在上海读了您二位的书,很受感动。特地来苏州,想跟两位先生学琴。”
徐竹声温和地说:“学琴是好事,但你在上海读书,来回不方便吧?”
“我可以每个周末来。”林清认真地说,“周六早上坐火车来,周日下午回去。虽然辛苦些,但值得。”
叶淮秋和徐竹声对视一眼。这样有心的学生,不好拒绝。
“那你先试一节课。”叶淮秋说,“看看基础如何。”
林清点头,从琴囊里取出一把琴——是把普通的练习琴,但保养得很好。他净了手,调了弦,弹了一曲《秋风词》。
琴声清越,指法虽然生涩,但很认真。更难得的是,琴声里有种特别的东西——是那种年轻人特有的赤诚和热情。
一曲终了,徐竹声点头:“弹得不错。跟谁学的?”
“自学的。”林清有些不好意思,“看了您二位的书,又买了些琴谱,自己摸索的。”
自学的能弹成这样,确实有天分。叶淮秋问:“为什么想学琴?”
林清沉默片刻,说:“我祖父是北平的文物工作者,抗战时期为了保护一批古籍牺牲了。我从小听祖母讲祖父的故事,一直想做些什么...传承什么。读了您二位的书,我觉得,学琴,也许就是一种传承。”
徐竹声的心被触动了。他看着这个少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的叶淮秋,还有那些为了保护文化而牺牲的人们。
“好,”他说,“我们收你。每周六上午九点,准时来。”
林清的眼睛亮了:“谢谢先生!”
送走林清,叶淮秋感慨:“这孩子,让我想起了小满当年。”
“是啊。”徐竹声看着林清离去的背影,“一代传一代,文化才能不绝。”
傍晚,两人照例在院子里喝茶。新采的龙井,用虎跑泉水泡了,茶香清冽。夕阳西下,将竹林染成金色,那些笋尖在光里格外醒目。
“淮秋,”徐竹声忽然说,“我想挖一根笋。”
“现在?不是说等立夏吗?”
“就挖一根,最小的那根。”徐竹声指着竹林边缘,“晚上做腌笃鲜。”
叶淮秋笑了:“你呀,馋了就说馋了。”
两人拿着小锄头,小心翼翼地去挖笋。徐竹声挖土,叶淮秋扶着笋,配合默契。很快,一根尺把长的春笋被完整地挖了出来,笋衣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
“真嫩。”徐竹声剥开一层笋衣,露出里面玉白的笋肉,“晚上有口福了。”
晚上,徐竹声真的做了腌笃鲜。咸肉,鲜肉,春笋,百叶结,小火慢炖了两个时辰。揭开锅盖时,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
叶淮秋深深吸了一口气:“真香。”
“尝尝。”徐竹声盛了一碗给他。
汤色奶白,笋片玉白,肉片红白相间。叶淮秋喝了一口汤,鲜得眉毛都要掉了。
“怎么样?”
“好喝。”叶淮秋又喝了一大口,“比苏州所有馆子做的都好。”
徐竹声笑了:“那是,我特地跟观前街的老师傅学的。”
两人对坐着,慢慢吃着腌笃鲜。窗外,月亮升起来了,弯弯的一钩,挂在竹梢上。竹林在月光下泛着银光,那些没挖的笋芽悄悄生长着,几乎能听见拔节的声音。
“竹声,”叶淮秋忽然说,“咱们明天去个地方。”
“哪儿?”
“寒山寺。”叶淮秋说,“我想去还个愿。”
徐竹声惊讶:“还愿?什么时候许的愿?”
“很多年前。”叶淮秋的眼神变得温柔,“在北方打仗的时候,有一次受了重伤,昏迷中梦见寒山寺的钟声。我就许愿,如果能活着回来,一定要去还愿。”
徐竹声的心揪紧了:“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怕你担心。”叶淮秋握住他的手,“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而且愿望实现了——我活着回来了,和你在一起了。该去还愿了。”
第二天,两人真的去了寒山寺。寺里香火鼎盛,游人如织。钟楼前排着长队,都是来敲钟祈福的。
叶淮秋没有排队,而是带着徐竹声绕到后院。那里有棵古银杏,据说已有一千多年历史。树下有个小香炉,供着地藏菩萨。
叶淮秋点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进香炉。
“许的什么愿?”徐竹声轻声问。
“当年许的是:若能活着回来,定要守护所爱,传承文明。”叶淮秋转头看他,“现在来还愿——所爱已在身边,文明正在传承。”
徐竹声的眼眶热了。他也点了三炷香,拜了三拜:“那我许个新愿——愿我们一直这样,平安,健康,相守到老。”
两人并肩站在古树下,听着前院的钟声。钟声沉沉的,一声接一声,在寺里回荡,也在心里回荡。
离开寒山寺时,已是午后。两人没有坐车,沿着运河慢慢走。河边的柳树发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在风里轻轻摇曳。有船从河上驶过,船夫哼着江南小调,调子悠扬。
“淮秋,”徐竹声忽然说,“我想起一首诗。”
“什么诗?”
“张继的《枫桥夜泊》。”徐竹声望着远处的枫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叶淮秋也望向枫桥:“千年过去了,寒山寺的钟声还在响,姑苏城还在,运河还在。有些东西,是战火毁不掉的。”
“是啊。”徐竹声握住他的手,“文化,文明,还有人心里的那份坚守。”
回到家时,夕阳正好。琴馆里传出琴声——是小满在教新生弹《阳关三叠》。琴声稚嫩,但很认真。
两人没有进去打扰,就站在门外听。一曲终了,响起掌声和笑声。
“真好。”徐竹声轻声说。
“是啊。”叶淮秋微笑,“一代传一代,弦歌不辍。”
晚饭后,两人照例在院子里散步。竹林里的笋又长高了些,在月光下影影绰绰。徐竹声忽然说:“淮秋,咱们给那孩子——林清,做把琴吧。”
“嗯?”
“他祖父是保护古籍牺牲的,他自己又这么有心。”徐竹声说,“咱们挑块好料,给他做把琴,就当是...一种传承。”
叶淮秋眼睛亮了:“好主意。我那儿有块宋代的桐木料,一直舍不得用。正好给他。”
说干就干。第二天,两人就开始选料,设计,开工。做琴是细致活,急不得。选料要准,刨削要精,上漆要匀,每一道工序都需要极大的耐心。
但两人都不急。每天教完琴,修完琴,就在后院的工作间里忙活。刨花的清香弥漫在空气里,与竹香、花香混在一起,成了琴馆特有的味道。
小满和林清有时候会来看。林清看到那块桐木料时,眼睛都直了:“先生,这太珍贵了...”
“再珍贵,也要做成琴才有价值。”叶淮秋正在给琴身打灰胎,动作仔细而专注,“就像你祖父保护的那些古籍,只有被人阅读,被传承,才有意义。”
林清重重点头:“我明白了。谢谢先生。”
一个月后,琴做成了。琴身修长,漆色温润,断纹自然。徐竹声调了弦,试弹了几个音,音色清越通透,是上好的琴。
“给它起个名字吧。”叶淮秋说。
徐竹声想了想:“叫‘新笋’如何?取‘新笋破土,生生不息’之意。”
“好名字。”叶淮秋点头,“新笋破土,生生不息。”
琴做好那天,正好是立夏。林清从上海赶来,看到琴时,激动得说不出话。
“试试。”徐竹声将琴递给他。
林清净了手,调了弦,弹了一曲《竹枝词》。琴声清越,与“新笋”这个名字正相配。一曲终了,他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
“先生,”他声音哽咽,“我会好好珍惜这把琴,也会好好学琴。一定不负‘新笋’之名,不负先生的教诲。”
徐竹声和叶淮秋对视一笑。他们知道,这把琴,这个学生,这份传承,会一直延续下去。
就像竹林里的新笋,一茬接一茬,生生不息。
就像寒山寺的钟声,一年又一年,不绝于耳。
就像他们的爱情,一天又一天,温暖如初。
新笋破土,春去秋来。
而弦歌,永远不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