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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祈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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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科尼夫人在长椅上坐了很长时间,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长。
一直捱到天黑。
她仍在注视那尊神像。
表情说不上来是在祈祷还是在忏悔。
里诺只是在旁边看着她。
作为神父,他有义务陪同民众完成祷告。
“神父先生,”斯科尼夫人双手合十,语调轻而缓,“我手上沾染过的罪孽太多了。”
这么久以来,这是里诺第一次听到她自省。
“夫人,只要诚心,神会听到你的祈祷,擦去你的眼泪,抹除你身上所携带的罪恶,一切终会过去。”
斯科尼夫人轻晃了下,“我不需要神来救赎我。”
里诺怔住。
斯科尼夫人偏过头来,幽潭一般深不见底的眼眸将他席卷而进。
“我说那句话并不是为了赎罪。”
里诺不自觉被她带着走:“那是为什么?”
斯科尼夫人莞尔一笑:“是为了持续我的罪孽。”
“神父先生,我决定去战场了。”
里诺张了张嘴。
斯科尼夫人只淡淡注视着他,眼里似乎燃起一簇微弱的火苗,愈演愈烈。
“那……主教大人和罗伯托助手怎么办?”里诺清楚自己的身份,与斯科尼夫人的交集也甚少。
他没有理由去阻止。
但以主教大人和斯科尼夫人的关系,或许有些转机。
斯科尼夫人说:“他们已经知道。”
里诺说:“战场不是儿戏,随时会丢掉性命,主教大人既然知道就不会同意你去。”
斯科尼夫人不动声色,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被她拿捏在手。
“不同意又如何,你是觉得他们的意见能左右我的决定?”
……不能。
里诺这时候才后知后觉,斯科尼夫人是来跟他道别的。
这会是她最后一次来教堂。
“什么时候出发?”
斯科尼夫人说:“明天一早。”
她缓缓从长椅上起身,来到一向宽容温柔的神父身边,抬手怜爱地摸摸他的脸颊:“神父先生。”
“不要因为渺小的感情,就去阻止一个女人开拓疆土的野心。”
野心。
里诺怔怔注视她那双清浅淡漠的黑色眼瞳,其中蕴藏的火焰几乎要将他燃烧殆尽。
那是她反叛又自由不屈的灵魂。
里诺低下那双柔软的眼睛,任由她用拇指挑逗地划过自己的唇瓣,他第一次不想称呼她为“夫人”。
她丈夫早就死了。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他想了解她自己的故事。
“中——”斯科尼夫人像是想起什么,弯弯唇角,“这时候那里应该还不叫这个名字。”
“我从东方来,”她在他唇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神父先生,很遥远很遥远的东方。”
一个非常古老的国度。
她眉眼含笑,能融化一池的冰,字正腔圆地吐出两个字。
是一种从未接触过的语言,里诺不由得问道:“什么?”
她又重复了一遍,说:“那是我真正的名字。”
里诺舌尖蜷起,模仿她的语调喊了几遍。
她心情似乎很好,让手下找来纸和笔,在纸上留下两个很大又很奇怪的文字。
“这是我的名字,”她递到他手上,“我自己的名字。”
里诺指尖摩挲过仿佛还带着些体温的纸张,莫名有些怅然。
在触及到她盈满笑意的脸时,那股爆裂的情绪瞬间冲破桎梏,将他卷进疯狂的雨夜中。
他放弃压抑,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不足巴掌大的脸,吻上那朝思暮想的唇。
红烛跳动,淹没一夜起伏。
天色未亮,斯科尼夫人已穿好了外出的衣裳。
她转过身,看到神父那双剔透漂亮的眼睛紧盯着自己不放。
“神父先生,你不必等我,”她眷恋地吻吻从第一次见面就肖想的眼眸,宽慰道,“如果我两年之内还未归来,就不要再想我了,继续自己的正常生活,知道吗?”
里诺垂下眼睑并不言语。
斯科尼夫人一向守时,不会让手下催促。
她抚过他的脸颊,转身大跨步向门口走去。
“等冬天过去,鲜花盛开的季节,神父先生记得多多出门,感受一下美妙的春景。”
这是斯科尼夫人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里诺才不会记得那个招惹自己一次就没影了的可恶女人。
他照常布道,为信徒们祷告,举行弥撒和圣餐仪式。
一切都与从前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偶然一次步履匆匆中,一朵娇嫩的小花从枝头飘落,砸在他平放在掌心的圣经上。
他蓦然感知,春天到了。
花开又花落,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四个年头。
他呆愣在树枝下,鼻间忽然酸痛。
口中喃喃着那个练习过上万次的名字。
她就是个坏女人。
他回到神像前,虔诚地跪在地上,诵念着忏悔词。
是因为自己的放纵吗。
是因为自己不遵守戒律吗。
是因为自己贪图俗/欲吗。
是因为自己把本应衷于神明的心脏和灵魂分给她人了吗。
亲爱的神,那都是我的错。
是我自制力不够强大,是我违反了誓言。
请把一切的责罚和罪恶都降临到我自己头上。
我甘愿下地狱。
里诺一遍又一遍,虔诚热烈地恳求。
心中不断呼喊着那描过百万次的文字,同样能念得字正腔圆的音调。
临熙。
祝你一切安好,无恙。
临熙。
我愿为你承担所有的罪孽。
我会祈祷你上天堂。
临熙,临熙,临熙……
我想你。
“神父先生。”
偏冷感的声音穿透厚重的时光,裹挟着一层潮冷晨雾落在空旷的殿中。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不信这个。”
里诺跪地的姿势未动,滚烫的液体先于眼眶落下。
蔚蓝色的瞳孔汇聚成涟漪的池水。
砸在宽大的衣袍上,摔成四分五裂。
四年的时间太久太久,久到他几乎想不起来她笑时的样子有多摄人心魄。
午夜梦回,萦绕在记忆中的,只有那双浓重的黑色的眼睛。
像雾一般虚无缥缈的眼睛。
临熙的个子变高了些,气质舒展,身上的凛冽杀气比曾经更甚。
里诺温和的视线落在她眉骨之处,斜亘在额头与太阳穴的伤疤上。
深壑的,可怖的,他看一眼就泪流不止的伤疤。
“神父先生,等很久了吗,”临熙身着深红色昂贵染料的宫庭服,腰侧塞着一把火铳,右手压着剑柄,她优雅地对里诺伸出左手,外面温暖的阳光渗进她流光溢彩的黑色发丝,“我来接你回我的宫殿。”
里诺被她牵起手,踉跄地向外走去。
几年前随着她出战的消息,同样消失不见的加布里埃尔主教和罗伯托助手等在马车两侧。
宫廷士兵在马车后站成一排,神色严肃,又对他身前的人充满了恭敬和崇拜。
他听到他们喊她——
“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