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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惊蛰之变 ...

  •   圣安七年,惊蛰。
      安鲤在一声极其微弱的闷哼后,整个人像被抽去了脊骨,软软从椅中滑落。那本写至一半的绯红“病历”从他指间飘下,纸页散开,如凋零的腥红花瓣。
      楚怀珩几乎是瞬间闪至他身边。没有惊慌失措,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恐怖的效率。他单膝跪地,一手托住安鲤汗湿的后颈,另一手已按在他单薄胸膛左侧。指尖下的心跳,乱得像一群受惊的雀,扑腾着撞向脆弱的牢笼,时急时缓,时有停顿,带来掌心下令人心惊的滞涩感。安鲤的脸色是一种濒死的青灰,唇色紫绀,眼睛半阖,失了焦距,只有长睫在痛苦地颤动,每一次吸气都短促艰难,带着嗬嗬的杂音。
      不是伪装,不是逃避。是心疾真正凶险的发作,是生命烛火在狂风中骤然的、剧烈的明灭。
      楚怀珩瞳孔深处那潭永远不起波澜的幽暗,终于被投入了一块巨石。不是怜悯,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原始、更专横的暴怒——对他物脱离掌控的暴怒,对死亡这个绝对“他者”竟敢在此刻插手他“作品”的暴怒。
      “不准。”他低声吐出两个字,音调平直,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是对安鲤说,更是对那无形的死亡阴影宣战。
      他迅速将安鲤打横抱起。怀中身躯轻得骇人,冰冷,被冷汗浸透,微微抽搐。楚怀珩大步走向内室那张窄榻,动作稳得惊人,仿佛抱着的不是濒死之人,而是一件不容有失的珍稀瓷器。
      他将安鲤平放,解开他襟口束缚,确保呼吸通畅。随即从怀中(他竟一直随身带着)取出那个褐色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却并未直接塞入安鲤口中。他俯身,以口相就,将药丸渡了过去,舌尖抵开他冰冷颤抖的牙关,混着一点自己温热的唾液,强迫他咽下。这个动作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侵入性,却也是此刻最有效的喂药方式。
      接着,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用秘法淬炼过的细长银针。烛火下,针尖闪着幽蓝的光。他撩开安鲤左胸处的衣料,露出苍白皮肤下淡青的血管脉络。手指精准地找到几处大穴,捻针,刺入。手法快、稳、深,带着一种残酷的精准。银针微颤,导入他精纯的内息(仵作常年接触阴秽尸气,自身却练有至阳内功以作抗衡,这秘密无人知晓),强行刺激、疏导那濒临衰竭的心脉。
      安鲤在剧痛与外来强横内息的冲击下,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随即又瘫软下去,意识在剧痛与窒息的边缘浮沉。
      楚怀珩目不转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被他随手抹去。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感受着银针传导回来的每一丝微弱的搏动变化,如同在修复一件内部结构极其精密复杂、却即将崩坏的仪器。
      时间在死寂与紧张的拉锯中缓慢流逝。窗外惊蛰的闷雷隐隐滚过,雨声渐起。
      不知过了多久,安鲤青灰的脸色终于缓过一丝极淡的生气,紫绀的唇瓣也褪去些许。那杂乱惊惶的心跳,在银针与药力的双重作用下,渐渐被强行捋顺,虽仍微弱迟缓,却好歹回到了某个危险的“轨道”上。他悠长地、极其费力地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眼皮颤动,模糊的视线里,映出楚怀珩近在咫尺的、紧绷的下颌线条和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只倒映着他狼狈模样的眼睛。
      楚怀珩缓缓拔针,用干净布巾按压针孔。然后,他伸出手,用指背极其缓慢地、蹭过安鲤冰凉汗湿的脸颊。
      “记住这种感觉,”他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凝神和内力消耗而微微沙哑,却更添一种磐石般的质感,“记住是谁把你从那里拉回来的。”
      安鲤无力言语,只能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眼,表示听见。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重的茫然,包裹了他。
      楚怀珩不再多说,转身出去。片刻后,端回一盆温热的水和干净布巾。他拧干布巾,开始替安鲤擦拭脸上、颈间的冷汗,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却细致周到,如同对待一件需要小心清理的古董。然后,他解开安鲤汗湿的中衣,为他擦拭身体。
      安鲤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苍白的皮肤泛起一点极其微弱的羞耻红晕,但很快便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无力感覆盖。他闭上眼,任由摆布。
      楚怀珩的目光扫过他清瘦的胸膛,嶙峋的肋骨,最后停留在左胸心口那道因为常年病痛而比别处更显苍白脆弱的皮肤上。那里,曾被他用砭石探查,用冰膏刺激,如今,又添了他银针留下的、细微的、即将消散的红点。
      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混合着更强烈的占有欲,在他心底滋生。看,这具身体,这条性命,从最隐秘的跳动到最表面的痕迹,都已遍布他的烙印。死神觊觎过,但被他击退了。那么从此以后,它的所有权,归属,便再无争议。
      他替安鲤换上干燥柔软的干净中衣,盖好被子。然后,他并未离开,而是在榻边坐下,伸手,再次覆在安鲤心口位置。这一次,不是探查,不是治疗,只是一种持续的、无声的监控与宣告。
      掌心下,那虚弱但规律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仿佛在他的掌控下重新开始计时。
      “睡吧。”楚怀珩说,声音低沉,“我在这里。”
      不是安慰,是陈述。陈述一个从此以后将成为铁律的事实——他在哪里,安鲤的“安全”与“存活”的界限,就在哪里。
      安鲤在药物作用下,意识逐渐沉入黑暗。最后的知觉,是心口那只手稳定而灼热的温度,以及窗外淅沥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
      楚怀珩就这样坐着,守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微明,安鲤的呼吸彻底平稳悠长,陷入深度睡眠,他才缓缓收回手。
      他走到书案前,看着地上散落的绯红笺纸,上面是安鲤未完成的、关于“安鲤”的冰冷“病历”。他蹲下身,一张张拾起,抚平,按顺序叠好。然后,他拿起安鲤用过的那支白骨银毫笔,蘸了墨,在最后一页空白的边缘,写下了一行新的“诊断”:
      “圣安七年,惊蛰,子时三刻。心厥骤发,几濒于殆。施针药强行扭转。然病根深植,如影随形。自此,此身之存续,当与外缘彻底隔绝,唯赖一方之气、一方之药、一方之守。常规之‘生’已不可为,当构筑‘特护之茧’,以绝对静养、绝对控制,换取时间之绵延。此为唯一存活之策。”
      写罢,他将所有笺纸,连同那支白骨笔、天青墨瓶,一并收入一个崭新的、衬着柔软丝绸的紫檀木盒中。盒盖合上,发出一声轻响。
      从这一刻起,“安鲤”的过往,“余烬”的痛苦自述,都被封存。而一个名为 “特护之茧” 的计划,正式启动。
      楚怀珩的眼眸,在晨光熹微中,亮得惊人。那里面不再只有黑暗的征服欲,更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偏执的建造热情。
      他要为他的安鲤,建造一个世界。一个没有风雨、没有离别、没有一切伤害,也……没有自由的世界。
      茧房之内,唯有共生。
      而惊蛰这一夜,便是那琥珀,开始缓缓凝聚成形的第一滴松脂。将挣扎的飞虫,与守候的树影,一同永恒地、温柔地、窒息地,包裹其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惊蛰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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