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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筑茧 ...

  •   惊蛰后的半月,书斋悄然变了模样。
      变化始于最细微处。先是那扇临街的支摘窗,被楚怀珩亲手钉上了两道结实的横木,只留下上方一道一掌宽、无法完全推开的缝隙,用于透气采光,却彻底杜绝了翻越或眺望的可能。旧窗帘被换成厚重的深青色绒布,白日里也常半掩着,将室内笼成一片恒定的、昏昏欲睡的晦暗。
      接着是气味。浓烈的药香取代了原本淡淡的墨香与陈旧书卷气。楚怀珩不知从何处移来一座小巧的红泥药炉,就设在卧榻旁,每日固定时辰,亲自守着煎药。苦涩微甘的药气,混合着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清冽又沉郁的冷香(如今已不再刻意携带验尸房的血腥),丝丝缕缕,渗透进每一寸空气,每一件家具,乃至安鲤的呼吸与梦境。
      家具也被重新布置。书案被移到了光线最稳定的角落,上面除了楚怀珩允许的、极有限的笔墨纸砚(最普通的竹笔、素白纸、无香墨),再无他物。那些曾经堆满案头的手稿、随笔、凌乱的灵感碎片,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楚怀珩不知从哪弄来的几本医书、药典,以及一本字帖。字帖内容,是抄录的《黄帝内经》片段,字迹工整冷峻,与楚怀珩的手笔如出一辙。
      卧榻加宽了,铺上了更厚实柔软的被褥。榻边多了一张高脚小几,永远温着一壶清水和备好的药丸。地上铺了厚厚的羊毛毡毯,赤脚踩上去也无声无息,隔绝了地板的寒凉。
      楚怀珩似乎彻底搁置了衙署的差事(或是以某种方式协调妥当),他的存在,成了书斋里最恒定、也最不容忽视的背景。他不再像幽灵般骤然出现又消失,而是有了明确的、规律的作息。何时煎药,何时喂药,何时督促安鲤进食(饭菜由他亲手烹制或从固定食铺取来,花样简单却极精致,严格遵循医嘱),何时扶他起身在室内缓慢走动,何时为他读一段书(通常是医案或地方风物志,语调平稳无波),何时让他静坐或歇息……一切都有严苛的章法。
      安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反抗的力气,或者,是那夜濒死的体验太过深刻,让他对“失控”产生了根深蒂固的恐惧。他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顺从。楚怀珩递来药碗,他便接过来,小口喝完,眉头都不皱一下。让他起身走动,他便扶着楚怀珩的手臂,缓缓挪步,目光低垂,只看脚下毡毯的纹路。让他临帖,他便提起笔,一笔一划,照着那冷峻的字迹描摹,写出的字却总显得绵软无力,失魂落魄。
      他变得异常嗜睡。或许是因为药物的作用,或许是心力交瘁后的自我保护。一天里大半时光,他都蜷在榻上,裹着被子,侧身面向墙壁,仿佛要将自己缩进最小的空间。呼吸清浅,几乎听不见,只有微微起伏的薄被证明他还活着。
      楚怀珩并不打扰他沉睡。有时,他会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安鲤沉睡的侧影,一看便是许久。目光如同解剖时的审视,却又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他会伸手,用指尖极轻地碰触安鲤露在被子外的一缕黑发,或是指背掠过他冰凉的脸颊,感受那微弱的生命温度。这些触碰,安鲤在睡梦中似乎也能感知,有时会无意识地瑟缩一下,或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
      偶尔,在安鲤清醒却无神地望着虚空时,楚怀珩会开口,说一些话。不再是之前的威胁、拷问或冰冷指令,而是一些平淡的陈述。
      “今日外头风大,柳絮扰人,你不出去是对的。”
      “西市新开了一家药铺,掌柜的据说祖传针灸之术,过几日请他来看看。”
      “你昨日临的‘恬淡虚无,真气从之’那一句,结构尚可,笔力太浮,心未静。”
      “衙署送来一桩旧案卷宗,死者是个乐师,喉间致命伤却很像是厨子的手法……有趣。”
      他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室内却清晰可闻。安鲤起初毫无反应,如同听不见。渐渐地,当楚怀珩说到某些具体细节(比如药铺、乐师、伤口)时,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是死水被投入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但他从不接话,也不提问。
      他的世界,被楚怀珩以“保护”为名,彻底清洗、消毒、重组,变成了一个无菌的、恒温的、绝对安全的透明箱子。箱子里只有楚怀珩允许存在的声音、气味、景象和规则。而他,则成了箱子里唯一,也是最重要的“展品”,被精心饲养,严密看守。
      一日午后,雨声潺潺。安鲤难得没有昏睡,靠坐在榻上,身上搭着薄毯,目光落在被横木钉死的窗户上,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被雨打湿的屋檐。
      楚怀珩坐在书案后,正翻阅一本厚厚的案牍。室内只有雨声和书页翻动的轻响。
      良久,安鲤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久未使用的琴弦:
      “……我的那些……稿子呢?”
      这是惊蛰之后,他第一次主动问起与“过去”相关的东西。
      楚怀珩翻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声音平稳:“烧了。”
      安鲤的身体似乎更僵直了一分,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毯子边缘。
      “哦。”他应了一声,再无下文。仿佛只是确认一个早已料到的结局。
      又过了片刻,楚怀珩合上案牍,抬眼看向他。
      “你需要那些东西?”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那些……让你耗尽心神、诱发心疾、最终险些丧命的无用之物?”
      安鲤垂下眼帘,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不是需要。”他声音更低,“只是……它们曾经……是我。”
      “曾经是。”楚怀珩站起身,走到榻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一部分光线,阴影笼罩住安鲤。“现在,你不是了。”
      他俯身,伸手,不是触碰,而是虚虚地圈住安鲤细瘦的脖颈,拇指按在他颈动脉的位置,感受着那平稳却过于缓慢的搏动。
      “现在的你,是属于这里的。”楚怀珩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示意味,“属于这张榻,这间屋子,这炉药,还有……我。”
      “你的命,是我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你的心跳,是我用针药强行捋顺的。你的呼吸,是在我允许的范围内进行的。”他的拇指微微用力,不是要扼杀,而是一种充满掌控感的按压,“所以,从今往后,你的一切——从心跳到思想,从呼吸到存在——都该围绕‘活着’这件事,也只该围绕这件事。其他无关的、有害的,都不必再想,不必再问。”
      安鲤在他的笼罩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恐惧已成常态),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被剥去所有外壳、只剩最原始生命本能暴露在审视下的颤栗。
      “明白了吗?”楚怀珩追问,目光如锁,牢牢锁住他的眼睛。
      安鲤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
      楚怀珩松开了手,转而抚了抚他汗湿的额发,动作竟带着一丝诡异的柔和。
      “睡吧。”他说,“雨声助眠。我在这里。”
      安鲤顺从地闭上眼,将脸转向墙壁。背后,是楚怀珩重新坐回案后、翻阅书卷的稳定气息,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的雨声。
      筑茧的过程,无声而坚定。每一根丝,都缠绕着“为你好”的名义,和不容挣脱的掌控力。茧房日渐厚实,内里的生命气息,也日渐微弱,却以一种被严格规划的方式,持续着。
      安鲤在朦胧睡去前,恍惚地想:也许,变成一件只需要呼吸和心跳的、安静的藏品,就是自己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归宿了。
      而楚怀珩的目光,掠过安鲤沉睡的背影,落在窗棂的横木上,眼神幽深。
      茧已初成。下一步,是让里面的蝶(或者说,被永久固定的蛹)彻底习惯这黑暗的温暖,忘记天空的模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筑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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