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茶事》燕尾123

6、归途与筹算

　　青帷小车在渐浓的暮色中驶回苏宅。

　　车厢内光线昏暗，苏云卿安静地坐着，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流霞锦”光滑微凉的触感，鼻端依稀萦绕着甜水巷口的栀子甜香，以及堂姐那青瓷罐中，山野茶叶的清气。与苏宅那沉闷凝滞的空气相比，外头世界的气息鲜活而富有诱惑力。

　　翠竹坐在车辕边，怀里抱着堂姑娘给的料子和锦盒，脸上还带着出门后的兴奋红晕，时不时小声说一句：“姑娘，堂姑娘真是和气。”“那绣庄真敞亮。”“甜水巷口那家胡饼铺子，香味飘得老远……”

　　苏云卿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作为回应，心思却已飘远。

　　今日一行，收获颇丰。与堂姐苏云舒的关系拉近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她确认了苏家茶业的窘境，也看到了一个可能的切入点——那些因工艺粗陋而被埋没的、品质尚可的原料。

　　堂姐罐中那些山野茶叶，便是明证。

　　若能得些更好的原料，以她所知的方法稍加改进，不敢说能立刻扭转苏家茶铺的颓势，但至少，可以作为一种尝试，一种证明。证明她苏云卿，并非全然无用；也证明，茶之一道，未必只有如今市面上流行的那些路子。

　　马车轻微颠簸了一下，拐进了苏宅所在的街巷。外间的喧哗人声瞬间被高墙隔绝，只剩下车轮碾过自家门前石板的单调声响。

　　苏云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丝因接触外界而泛起的微澜已归于平静。她需要更清晰的计划，也需要更隐秘的进行方式。

　　回到西跨院的小屋，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翠竹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室。

　　晚膳依旧简单，苏云卿默默用完。翠竹收拾碗筷时，忍不住又道：“姑娘，堂姑娘给的料子真好看，明儿奴婢就去找针线上的李妈妈，求她帮忙裁件夏衫可好？还有这簪子……”

　　“料子先收好，不急。”苏云卿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簪子也收起来，平日用不上。”她如今处境，穿戴太过打眼并非好事。

　　翠竹“哦”了一声，有些失望，但还是依言将东西仔细收进箱笼。

　　待翠竹去小厨房取热水时，苏云卿独自坐在灯下。她没有去动那些纸笔，只是静坐着，将今日所见所闻，在脑中细细梳理。

　　原料…这是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堂姐那里的茶叶量太少，且来路偶然。她需要更稳定、质量更好一些的来源。

　　苏家自有茶园，但那是家族产业，她一个深闺庶女，没有任何理由和权力去动用，哪怕是最次等的原料。通过外头采买？且不说她囊中羞涩，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私下买茶，传出去便是了不得的错处。

　　或许可以借堂姐的渠道？堂姐经营绣庄，三教九流接触得多，或许认识些可靠的、能弄到特别茶叶的人？但此事需谨慎开口，不能显得过于急切或别有用心。

　　工艺…有了原料，如何改进？她需要一个极其隐蔽的、可以操作的小空间，以及最基本的工具。泥炉和粗陶罐太简陋，火候难以精准控制。最好能有一个小型的、可控的炭火烘烤器具，类似“茶焙”的微缩版。还有筛选茶叶的细筛……

　　这些工具，寻常杂物处或许有，但需要理由去取用，且不能引起怀疑。

　　还有时间，她不能整日耗在这上面。嫡母虽然允她出门，但绝不可能频繁。大部分时间，她仍需困守在这方小院。如何利用有限的、不引人注目的时间来进行试验？

　　一个个问题在脑中盘旋，形成一张细密的网。但苏云卿并未感到气馁，反而有一种久违的、面对挑战时的专注与冷静。前世为了复原一道失传的古法制茶工艺，她可以在茶山里一待数月，反复试验记录。眼前的困难虽多，却并非无路可走。

　　“姑娘，热水来了。”翠竹提着铜壶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洗漱完毕，打发翠竹去歇息。苏云卿吹熄了灯，却未立刻上床。她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走到屋角，再次拿起那个装劣质茶末的小竹篓。

　　指尖捻起一点碎末，凑近鼻端。那陈腐土腥气依旧令人不悦。她忽然想起白日里堂姐罐中茶叶的那一丝“干枣甜香”。

　　火工…关键或许在火工。

　　宋人制茶，尤其团茶，工艺极其复杂，蒸、榨、研、模、焙，步步考究。但其中“焙火”一道，至关重要，直接影响香气与耐存度。好的焙火，能去杂存真，激发内质，甚至转化出独特的韵味。

　　她手中的劣茶，恐怕连最基本的“焙火”都未做好，或者根本就是随意晒干。堂姐的山野茶，则是火工粗陋不均。

　　若能稍加焙炼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难以按下。她需要试试，哪怕用最简陋的方法。不是为了改善这劣茶——这已是朽木难雕——而是为了验证她所想的方法，是否有效。

　　工具……她目光扫过屋内。泥炉和陶罐是现成的。但如何更精确地控制火候和均匀受热？

　　她的目光，落在了梳妆台上一个闲置的、扁平的黄铜手炉上。那是某年冬日，份例里发下来的，原主嫌笨重，几乎没用过。手炉有盖，炉身浅而宽，若将炭火置于其中，上覆一层薄灰控制火力，再将茶叶铺在某个耐热的容器里，悬空置于炉上，或许可以模拟出一个小型的、相对均匀的烘烤环境？

　　耐热的容器……她想起翠竹昨日寻来的那个粗陶小罐，罐口虽有小豁，但罐身圆润，若倒扣过来，底部平整，正好可以架在手炉上。只是需要做个简单的支架，让罐底与炉火保持适当的距离。

　　支架……她的目光又移向窗边那丛竹子。院角的竹子……

　　一个极其简陋，但理论上可行的“微型茶焙”方案，在她脑中逐渐成型。

　　心中有了计较，反而安定下来。她将竹篓放回原处，躺回床上。黑暗中，眼眸清亮。

　　明日，便先解决工具的问题。需寻个由头，让翠竹去要些不起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