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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纪升求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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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分文件是周三下午送到的。
林晚夜当时正在修改一份社区联防机制的细则,钢笔尖悬在“夜间巡查频率”几个字上,墨迹将干未干。门被轻轻敲响,政治处的小王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林队……不,林副队。”小王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处分通知下来了。”
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像一滴骤然滴落的血。林晚夜缓缓放下笔,接过文件袋。封口处盖着鲜红的公章,沉甸甸的。
她没有立即拆开,只是将文件袋平放在桌上,与那本记满帮扶细则的台账并排放着。窗外是初冬午后苍白的阳光,透过玻璃,在红头文件上投下浅浅的光斑。
“需要我……解释一下吗?”小王站在门口,有些局促。
“不必。”林晚夜终于撕开封口,抽出薄薄的两页纸。宋体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监管疏漏”、“处置滞后”、“降为副支队长”、“留职察看半年”。
她读得很慢,像在辨认一份艰涩的密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警服左肩——那里原本该有两杠三星,明天起,就只剩两杠两星了。
“林副队,您……”小王欲言又止。
“我接受处分。”林晚夜抬起头,脸上没有表情,“你回去复命吧。”
门轻轻关上。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暖气管里水流过的声音。林晚夜将处分通知对折,再对折,收进抽屉最底层。然后她开始收拾桌面。
那些她亲手拟定的独居老人帮扶计划,那些社区走访记录,那些护工培训方案,一叠一叠码放整齐。她的动作很慢,每整理完一份文件,都要停顿几秒,指尖轻轻拂过页脚,像是在告别什么。
整理到第三叠时,她的手碰到了警帽。深蓝色的帽檐,银色的警徽,帽子里侧还留着洗发水的淡香——今早出门前洗的头,想着要去社区参加老年安全驿站的揭牌仪式。
揭牌仪式去不成了。不,或许还是能去,只是要以副支队长的身份,站在后排。
她拿起警帽,手指抚过警徽的纹路。十七岁那年,她第一次戴上这样的帽子,在警校的操场上,烈日把帽檐烤得发烫。教官说:“这顶帽子很轻,但戴在头上,就要担起一座山的重量。”
那时她还不懂山的重量是什么。后来懂了——是受害者家属哭红的眼睛,是悬案卷宗里泛黄的照片,是深夜里无人接听的电话,是此刻肩上少掉的那颗星。
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没等回应,门就被推开,几个年轻警员探头进来,看见她在整理东西,又都缩了回去。走廊里传来压低的交谈声:“林队她……”“别说了,走吧。”
林晚夜继续手上的动作。当最后一份文件收进抽屉时,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院子里,几个刚出警回来的同事正说笑着走向办公楼,其中一个不知说了什么笑话,引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那些笑声很遥远,像隔着厚厚的玻璃。
——
纪升是黄昏时分来的。
他敲了三下门,节奏均匀,不轻不重。林晚夜说“请进”,他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咖啡。
“听说你还没下班。”纪升把咖啡放在桌上,纸杯上印着局对面咖啡店的logo,杯壁温热,“加了牛奶,没放糖。”
林晚夜看着那杯咖啡。白色的热气袅袅升起,在冬日的空气里划出柔软的弧线。她记得纪升的口味——黑咖啡,双倍浓缩。而这一杯,是照着她的习惯来的。
“谢谢。”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
纪升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没有马上说话。窗外的天色正一点点暗下去,城市的轮廓开始亮起点点灯光。办公室里没开大灯,只有台灯投下一圈暖黄的光晕。
“处分的事,我听说了。”纪升的声音很轻,“其实大家都知道,那三个案子能破,多亏了你。前期……前期谁都会有个判断过程。”
林晚夜摇摇头:“延误就是延误。如果我早点把刘婷的创伤史和案件联系起来,或许张桂英就不用死。”
“你不是神,林晚夜。”纪升看着她,“你只是个人,会累,会犹豫,会有判断偏差的人。”
这话说得很温和,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林晚夜一直紧绷的某处。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温度刚好,奶香混着咖啡的微苦,在舌尖缓缓化开。
“纪科长,”她放下杯子,“你是技术科负责人,不该掺和这些事。”
“现在下班了。”纪升说,“而且,有些话我憋了很久,今天想说给你听。”
林晚夜抬起眼,对上他的目光。纪升的眼睛很干净,眼角有浅浅的纹路,那是长期盯着显微镜和电脑屏幕留下的。此刻那双眼睛里盛着一种她很少见到的情绪——不是同情,不是安慰,是一种更深的东西。
“林晚夜,”他深吸一口气,“我喜欢你。从调到市局第一天见到你,就喜欢。”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暖气管里的水流声变得格外清晰,哗啦哗啦,像一条看不见的河。
“我知道现在说这话不合适。”纪升继续说,声音很稳,但握着膝盖的手微微发紧,“你刚受了处分,心情不好。但正因为这样,我才想说——不管你是支队长还是副支队长,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在我眼里,你始终是那个为了查清真相三天不睡觉的林晚夜,是那个看到独居老人家里没暖气就把自己外套脱下来的林晚夜。”
他顿了顿:“往后的日子,我想陪着你。破案我陪你熬,走访我陪你去,累了的时候我给你冲咖啡,难过了……难过了你可以靠着我哭。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这番话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仔细斟酌过的。林晚夜静静听着,脸上没有表情,只有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窗外,最后一线天光沉入了地平线。城市彻底亮起来了,无数灯火在夜色中闪烁,像一片倒悬的星河。
——
林晚夜放下咖啡杯。纸杯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嗒”声。
“纪科长,”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谢谢你的心意。”
纪升眼里的光暗了一瞬。
“但是,”林晚夜继续说,语气清晰而坚定,“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纪升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因为处分?因为现在是低谷期?我可以等,等到你愿意……”
“不是时间问题。”林晚夜打断他,“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纪升。玻璃窗上映出她的影子,和窗外璀璨的灯火重叠在一起,看起来有些虚幻。
“你是个很好的人,纪升。”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值得一个心里干净、能全心全意爱你的人。而不是我这样的——心里装着太多死者的影子,肩上扛着太多未破的悬案,连做梦都在追线索的人。”
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台灯的光晕里,尘埃缓缓飘浮,像一场无声的雪。
良久,纪升站起身。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门边。
“我明白了。”他说,声音有些哑,“但是林晚夜,你要记住——心里装着死者,不代表就不能装着活人。肩上扛着重担,不代表就不能有人分担。”
他走到门口,握住门把手,又回过头:“那句话永远有效。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需要,我都在。”
门轻轻关上。走廊里的灯光从门缝漏进来一线,又随着关门声消失。
林晚夜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白色的奶沫凝结成薄薄的一层。她端起杯子,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凉掉的咖啡格外苦涩,一路从舌尖苦到心底。
她走回办公桌前,重新打开抽屉,取出那份处分通知。对折的痕迹很深,像一道伤疤。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社区老周发来的消息:“林队,老年安全驿站今天正式运行了,老人们可高兴了。您什么时候有空过来看看?”
林晚夜盯着屏幕,指尖悬在键盘上方。许久,她回复:“明天下午。替我向老人们问好。”
按下发送键后,她关掉手机,重新拿起钢笔。笔尖在“夜间巡查频率”那几个字旁停顿片刻,然后继续写下去。墨水流淌,字迹工整,一笔一划,都是责任,都是承诺。
窗外夜色深沉。这座城市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起伏而停止运转,那些需要守护的人,也不会因为守护者的疲惫而停止等待。
所以,不能停。
肩章可以换,职位可以变,但心里那杆秤,必须端平。
林晚夜写完最后一个字,合上文件。台灯的光照在她脸上,映出眼底深藏的疲惫,也映出那份永不熄灭的坚定。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而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一个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