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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藤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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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平静得令人不安。
独居公寓一尘不染,苏蔓穿着干净的睡衣,安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空了的安眠药瓶和半杯水。没有遗书,没有挣扎痕迹,窗明几净。初看,一切都指向一个因长期抑郁症而选择自我了断的年轻生命。
家属——苏蔓的母亲和姐姐——红着眼眶,声音哽咽却带着某种疲惫的认命:“蔓蔓这几年一直情绪不好,看过医生,说是抑郁症……都怪我们,没多关心她……”
询问笔录进行得很顺利,家属的描述与现场初步勘察吻合。直到,黎破晓拿起那部被技术员恢复数据后的死者手机。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缓慢滑动,面色如常,眼神却一点点沉了下去,像结冰的湖面。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机递给了身旁的林晚夜。
林晚夜接过来,起初是例行公事地浏览。然而,越往下看,她的呼吸越慢,指尖渐渐发凉。手机里,死者苏蔓与男友江哲的聊天记录,像一卷缓慢展开、浸透了毒液的裹尸布。
“除了我谁还要你?又蠢又笨,离了我你活得了几天?”
“摆那副死样子给谁看?哭?你也就这点本事。”
“昨晚聚会你笑那么开心干嘛?勾引谁呢?贱不贱?”
“错没错?说啊!是不是你的错?承认!”
“死?有本事你去死啊,吓唬谁呢?”(这条发送于苏蔓自杀前四小时)
……
辱骂、贬低、人格践踏、无端指责、情感勒索……高频、密集、持续了整整半年。苏蔓的回复,从最初的委屈辩解,到后来的沉默,再到最后卑微的“对不起”、“是我的错”、“别生气了”。夹杂在其中的,还有苏蔓两次手腕自残后包扎的照片,发给江哲,而江哲的回复是:
“演给谁看?这么浅的口子,吓唬三岁小孩?”
“又要死要活?真烦。”
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任何担忧,只有不耐烦和更深的贬损。
“这不是争吵。”林晚夜抬头,声音有些干涩,“这是……凌迟。”
黎破晓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过分整洁的房间:“把每一件东西都归置得一丝不苟,可能是强迫行为,也可能是……在试图控制最后一点她能控制的东西,对抗彻底的无序和崩溃。”她走到床边,仔细看了看苏蔓平静却毫无血色的脸,“通知技术科,重点恢复她所有社交账号、云端记录。查这个江哲。家属那边,重新问,重点问她和江哲的关系细节,尤其是最近半年。”
林晚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寒意和愤怒,重新走向哭红了眼的苏蔓母亲:“阿姨,请您再仔细回忆一下,蔓蔓和她男朋友江哲,平时是怎么相处的?江哲对她怎么样?”
苏母眼神闪烁了一下,叹了口气:“小江……人是能干的,就是脾气急。有时候说话冲了点……可蔓蔓性子软,两人总闹别扭。我们也劝过,可蔓蔓说她离不开小江……”
“她有没有跟您说过,江哲骂她,贬低她?”
“这……小情侣吵架,口不择言是有的……”
“她自残,您知道吗?江哲什么反应?”
苏母的眼泪又涌出来,摇了摇头,满是懊悔:“知道一次……蔓蔓说是自己不小心划的。小江……小江好像也没说什么吧?这孩子,什么都闷在心里……”
另一路,江哲很快被传唤到支队。他二十七岁,衣着体面,相貌堂堂,在一家科技公司任中层管理。面对询问,他显得镇定,甚至有些无奈。
“警察同志,我和蔓蔓是有些矛盾,可哪对情侣不吵架呢?”他摊手,表情诚恳,“她性格比较敏感,容易钻牛角尖,抑郁症也挺久了。我一直劝她看医生,可她总是不配合。那天我们确实吵了几句,我说了气话,可谁知道她……”他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悲痛和自责,“都怪我,不该跟她吵。可她这抑郁症……哎,我也有责任,没看好她。”
林晚夜按照流程询问,江哲对答如流,将半年的言语暴力轻描淡写为“情侣间磕磕绊绊”、“气话”,将苏蔓的自杀完全归因于其自身“严重的抑郁症”和“脆弱心理”。他逻辑清晰,善于偷换概念,几次将林晚夜的问题绕开,甚至反过来暗示警方不应过度解读情侣私事。
林晚夜心中那股怒火在冷静的职责约束下燃烧,却一时找不到他话语中的明显破绽,只觉得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得难受。
一直沉默坐在旁边的黎破晓,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江哲营造的“无奈男友”表象。
“江先生,你说苏蔓抑郁症严重,你一直劝她就医。那么,她确诊抑郁症的具体时间、就诊医院、主治医生姓名、用药情况,请详细说一下。”
江哲愣了一下,眼神飞快地游移了一下:“这个……时间有点久了,大概是去年……医院是市心理卫生中心吧?医生……姓王?还是李?药我记不清了。”
“你陪她去过几次?”
“我工作忙……她自己去的。”
“苏蔓两次割腕的具体日期、当时情形、伤口情况、事后如何处理,请你描述一下。”
江哲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第一次……好像是秋天?我不太记得了,她就比划了一下,没真用力。第二次……也是闹脾气。我都劝她了,别做傻事。”
“劝她的话,具体内容是什么?聊天记录里似乎没有体现。”
“就是……口头劝的,别想不开之类的。”
“你看到她受伤的照片,第一反应是什么?担心?愤怒?还是别的?”
“我……当然是担心!”江哲的音调略微提高,手指又一次摸向鼻尖,随即似乎意识到什么,强作镇定地放下。
黎破晓的目光像精准的探针,钉在他脸上:“担心?所以在她发来鲜血淋漓的照片时,你的回复是‘演给谁看?这么浅的口子’?”
江哲的脸色终于变了变。
黎破晓不再看他,转向林晚夜,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微表情分析基础,第七章。频繁无意识触摸鼻尖,通常与掩饰、紧张、或陈述与事实不符有关。尤其在回忆‘细节’和表达‘情绪’时出现,值得高度怀疑。”
她随即拿起内线电话:“技术科,江哲和苏蔓同居处的社区监控,还有他们共同车辆的行车记录仪数据,优先调取,重点筛查苏蔓两次自残日期前后,以及最近一周。申请搜查令,对江哲的住所、电子设备进行搜查。联系市局法医心理顾问,我们需要一份关于长期精神虐待与自杀行为因果关联的专业评估报告,越快越好。”
命令简洁,直指核心。
江哲强装的镇定开始瓦解:“你们……这是侵犯隐私!情侣吵架而已!你们凭什么!”
“凭可能存在的犯罪行为。”黎破晓抬眼,目光冰冷如刃,“以及,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非正常死亡。江先生,你最好开始认真回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被记录,并与我们查到的所有证据进行比对。”
后续的调查,如同抽丝剥茧,将江哲精心掩饰的真相暴露出来。
社区监控显示,在苏蔓第一次割腕后的当晚,江哲独自出门与朋友喝酒聚餐,神态轻松。行车记录仪里,有两人在车内的对话片段,江哲的声音充满不耐烦的训斥和贬低:“哭哭哭,就知道哭!看见你就烦!”“我跟你说话呢,聋了?”苏蔓只有压抑的啜泣。
搜查江哲的电脑和云盘,发现了更多令人发指的记录:他有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竟然分类保存着对苏蔓进行精神打压的“话术”笔记,以及苏蔓情绪崩溃时他偷录的音频、视频,有些甚至标注着“经典反应,可反复使用”。他还曾在匿名论坛发帖,炫耀自己如何“驯服”女友,引以为傲。
法庭上,面对如山铁证,江哲仍试图狡辩,将那些“话术”美化为“帮助女友克服性格缺陷的沟通技巧”,将偷录称为“留作纪念”。
然而,当检方传唤的法医心理专家出庭时,江哲最后的防线被彻底击溃。专家根据长达半年的聊天记录、监控片段、音频视频以及苏蔓生前的就诊记录(显示其抑郁症在认识江哲后急剧加重),出具了专业、详尽的评估报告。报告明确指出:江哲长期、系统性的精神虐待行为,包括贬损、孤立、情感勒索、威胁等,是导致苏蔓心理健康严重恶化、绝望感累积并最终实施自杀的直接且重要的原因。其行为模式符合精神虐待(心理虐待)的特征,与苏蔓的死亡存在明确的法律意义上的因果关系。
最终,法院采纳了检方意见和专家证言。江哲因虐待罪(致人死亡)被判处重刑。判决书中特别指出:“暴力不仅体现为肢体伤害,长期、恶意的精神摧残,同样构成犯罪,且危害性往往更为隐蔽和深远。”
走出法庭时,天色阴沉。林晚夜心情沉重,并无太多破案后的轻松。
黎破晓走在她身侧,忽然开口:“这个案子,记住三点。”
林晚夜凝神听着。
“第一,证据不止在伤痕和凶器上。语言可以是刀子,日复一日,杀人不见血。要会看聊天记录、消费记录、行为模式里那些细微的、累积的凌迟痕迹。”
“第二,恶魔擅长披上人皮,用逻辑和情理为自己粉饰。你要比他们更冷静,更善于剥离表象,找到他们言行中最细微的不自洽和反人性之处。”
“第三,”黎破晓停下脚步,看向林晚夜,眼神依旧是冷的,却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近乎难以察觉的东西,“愤怒可以让你意识到不公,但想钉死这些藏在阴影里的东西,需要比愤怒更冰冷、更坚硬、更持久的东西——比如,专业,还有耐心。”
林晚夜望着师父清瘦却笔直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庄严的法院大楼。苏蔓年轻的面容在她脑海中闪过,与江哲在法庭上最后那副仍试图辩解的可憎嘴脸交织。
她明白了。这份工作,不仅是要追查那些血淋淋的真相,有时,更要打捞那些被无声淹没在精神深渊里的亡魂,让那些隐形的暴力,在法律的显微镜下无所遁形。
这条路,道阻且长。但黎破晓已经用她的方式,为她点亮了第一盏灯,照见了那深不见底的、人性阴鸷中的另一片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