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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雷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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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激雨,浊浊水流顺着灰砖台阶一路流下。
小礼堂内,掌声雷动,无厘头大作《新编雷雨》的第三幕进入尾声。
导演年雁雁在场边急得直跳脚:“冷溶人呢!谁来告诉我,人呢!”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道:“道具组忙不过来,从隔壁借的几个男的不熟悉情况,把布景漏了,冷溶临时帮忙去了。”
“她去瞎帮什么忙!”年雁雁闻言差点仰倒,一边嘱咐人快给冷溶打电话,一边拉住已经准备钻进纸板制成的“电线杆子”里的汪明水。
“汪汪,一会儿冷溶要是还不来,你就顶上啊!”
汪明水扮演的电线杆子只用上最后一幕,此刻正在台边候场。
年雁雁病急乱投医,刚抓住救命稻草,那头的事主本人终于姗姗来迟。
冷溶拉着已经浸成深蓝色的长裤腿,鬓角碎发被不知是汗是雨结成了一片,从台后匆匆赶来。
“‘四凤’来了!”
眼看前头拉上的红色幕布已经预备再开场,年雁雁如蒙大赦,长舒了一口气,猛地把冷溶和汪明水推上台阶:“来了就好,快上快上!”
这出“重头戏”就这么开了场。
年雁雁作为导演兼编剧很是聪明,她知道以自己手下这帮虾兵蟹将的本事,要演什么“正剧”,只能是个闹剧,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改成了荒诞不经的小戏。
此刻,大家不伦不类的表演配上五湖四海的口音、莫名其妙的台词,也算相得益彰。
汪明水站在纸板内,恪尽职守地立在一旁,外边的声音经过纸板的过滤,好像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她微微低头,从前边抠出的几个气孔里往出看。
刚得知真相的“四凤”正有气无力地站在舞台的另一边,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这不会是这样的——”
和她对戏的“周冲”四顾茫然,只能对着把长头发抿进绅士帽的“周朴园”和用电烫棒临时卷了一头乱发的“蘩漪”气冲丹田:“父亲!母亲!你们——”
全场一片轰然笑声。
汪明水也忍不住露出微笑,紧接着就该是冷溶冲过全场,按计划“电死”在自己面前了。
她聚精会神,准备迎接自己这根电线杆唯一的挑战,虽然说冷溶肯定只是轻轻一碰,毕竟得有个准备,避免两人一起人仰马翻才好。
果然,对面的冷溶递来视线。
一在明,一在暗,况且相距不近,汪明水总觉得冷溶应该看不到气孔后的自己,然而对方眼眸深深,又好像是刻意投来目光一般。
下一秒,精神崩溃的“四凤”冲出家门,冲进屋外的瓢泼大雨中——
移步场下、在边角处靠着墙满意欣赏自己大作的年雁雁猛然直起身:“靠北!”
只见裤腿不合适的四凤脚下一趔趄,兢兢业业了大半场的电线杆下意识想去扶她,紧跟着往前一伏。
场上场下,众目睽睽中,“四凤”双手向前,勉强稳住对面因脚下空间有限眼看着要摔倒的电线杆,她还记得自己将要被“电死”,便就势原地一滚,又将电线杆往后一推,一通活见鬼似的抽搐后,一横一竖狼狈地消失在了幕布后。
年雁雁目瞪口呆,其余观众和演员也不例外。
几百人的小礼堂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大约两三秒之后,年雁雁猛然回过神来,冲着场上彻底神游天外的“周冲”猛打手势,恨不得自己以身替演。
“周冲”没能及时殉得了情,回过神来,只能半真半假地抱头,来了个原地崩溃:“这究竟是——干什么!”
场下,笑声、掌声、口哨声顿时吵作一团。
第一排的冯靖远狂掐大腿,腮边肉都快咬下来,嘴角还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偏头过去对旁边的中年女人递话头:“书记,这届学生还挺活泼哈。”
戴眼镜的书记两颊凹陷,矜持地点了点头:“年轻人,鬼点子多。”
鬼点子的始作俑者正缩在音箱旁。
这座小礼堂的舞台设置是单边上下,另一侧主要是各种设备的安放地,空间很是逼仄。
冷溶和汪明水只能费劲往一起挤,一高一低窝在两个音响上,还得留神把道具拾掇好,避免再露出什么马脚。
场上的表演还在继续,“周冲”急中生智,来了个气血攻心,顺利从另一头下了台,留下粘着花白头发胡须的“中老年组”你来我往。
非专业演员们遇到情绪波动大的台词,基本纯靠喊,喷麦的一个接一个,倒也颇有效果,只是苦了这头的两位——
老旧音箱微微震动,不时发出尖锐嗡鸣,汪明水之前在纸箱内待了十几分钟,现下又被噪音一激,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只觉得胸口一堵,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她不由拧起了眉,一手攥住纸箱边缘,慢慢吐气试图平复气息。
冷溶发现了不对:“你难受?”
“……太吵,”汪明水艰难吐出两个字。
台上的“蘩漪”应和她一般,连声大喊了一串“冲儿”。
冷溶的眼角抽了抽,目光一扫,四旁除了一堆高高低低的黑色机器,没半点能用上的。
她想了想,轻轻把汪明水攥在纸板上的指节松开,又捉着她的手腕,覆到了汪明水的双耳上。
汪明水:“……”
汪明水极为罕见地没有躲开旁人的触碰,她的表情看着还不太轻松,人却在愣怔后突然笑了,她素日里总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清淡神色,此时乍然一笑,颇有种冰消雪融般的美。
冷溶奇道:“你笑什么?”
“咳咳,”汪明水回过身,借着手肘喘了两声,气终于调匀了些。
她转过头来:“我突然想,如果在偶像剧里,现在应该是…你用你的手,捂住我的耳朵。”
汪明水从未同人开过这种玩笑,一语完毕,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不动声色地偏过了头。
而冷溶抓重点的本事从来与众不同,她想了想,又大概是怕汪明水听不清,特意贴心地凑到汪明水捂着耳朵的手边,于是就连呼吸都好像拂在汪明水的皮肤上。
冷溶:“你还看偶像剧?我以为你只会看《大明王朝1556》那种电视剧。”
汪明水:“……”
台上,第四幕终于结束。
前方的红色大幕缓缓降下,人来人往的脚步声里,年雁雁压低了的气声遥遥传来:“谁去把汪汪和蓉儿拉出来,准备谢幕了!”
厚重的幕布渐渐遮蔽了舞台前灯,后灯却没来得及亮起,刹那间,汪明水和冷溶的脸半笼在昏昧里。
半明半昧中,冷溶笑着打趣:“那你看错了,我看的偶像剧里,女主角都是自己保护自己的。”
她迅速站起身,又去搀汪明水:“要谢幕了,慢点起。”
汪明水长舒了一口气,指尖只虚虚把住冷溶指节,连掌心都没碰到,慢慢直起身,再看冷溶浅蓝色上衣立领里盈盈一张笑脸,刚才的“保护论”仿佛一场幻觉。
大幕已经开始缓缓上升,暖色灯光从脚下溜入人群中,其他节目的同学也漫入舞台。
林一帆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尽职尽责地发挥她场记的职责:“‘四凤’再往中间来一点,演员要站中间!隋莘你过来,后勤集中站左边!”
冷溶扯着林一帆手中自己的袖子一个劲儿摇头:“不行不行,我内向,我就站边儿刚好。”
隋莘刚懵懵懂懂地从人群后猫着腰过来,恰好贴着汪明水站,自觉心满意足:“还是后勤的位置合适。”
林一帆刚在在场下救道具组的场,忙了个昏天黑地,一上来就忙着排谢幕,又不明白冷溶哪来的突如其来的犟脾气,还推着她的背想往“周冲”那边走。
“别动别动!”冷溶拉锯半天,一个劲儿还往原本的地方凑,“幕升起来了!”
林一帆只能罢手,着急忙慌地换上一副灿烂笑容。
主持人冠冕堂皇的说完总结陈词,《难忘今宵》的音乐适时响起,台下的冯靖远接过话筒,忙着招呼院领导们上台和新生们合影。
观众席上,老生们面目模糊,有些人已经起身从后门开溜,学生会的摄影同学调整着三脚架的角度,不时指挥着台上众人的位置。
林一帆还在小声和隋莘纠结:“就她一个穿戏服的站这儿了,不伦不类的……”
摄影师开始倒数,隋莘紧张得要命,她头一次站在这么大的台子上,却又不能不理林一帆,只能转过脸快速道:“别说话了一帆,要拍照——”
“行了,”台下的摄影师已经直起身,比了个“ok”的手势。
台上僵硬着笑脸的老师学生们同时松了气,整整齐齐上百张脸同时流露出轻松,唧唧呱呱的聊天声分散着响起,不少人直接从舞台前跳了下去,被戏服拖累或是有偶像包袱的只能老老实实排队,跟在前头穿高跟鞋的领导们后面下台阶。
人群里,隋莘懊恼地拉长声音:“一帆——”
汪明水还记得提醒冷溶:“拉着点你的裤脚。”
刚进入大学的新生们就这样留下了第一张合影。
也是302室唯一的一张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