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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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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弓袋是我偷的,有何凭证!”陆抗不撞南墙总觉得还有希望——说不定能和太子解释清楚。
“那弓袋上画的黑蛇下面几个脚?是你的东西你总该答的上来吧。”
“不,那弓袋上根本没有图案。”那个蛇皮弓袋外侧确实没有图案,内侧有,没有人知道,画的一个人的小像,和黑蛇没任何关系。
“哈!三只,蠢货,那是陛下赠我万国公府以示荣宠,三爪巨蟒是我万国公府的象征,你懂不懂?”
太子挑眉,不咸不淡道:“陆抗,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偷窃,按我建承律令,当剁手。”太子继续道:“不过,若得谅解,可减刑。本太子发发善心,你去给袁风林请个罪,看我的面子上这事就结束了。”
“那敢问袁世子,蛇皮弓袋由什么蛇的皮制成?既然是陛下赏赐,宫中定有记录,是不是赏赐,用的什么料子,一查便知!”陆抗皱眉倔强不死心。
“兴师动众就为了一个破弓袋子,你有这么大面子?”
“袁世子既然敢叫本太子来主持公道,难不成会诬陷你?”
陆抗不说话了——说再多也没用,弓袋已经被烧了,太子偏信袁世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打就打吧。”陆抗颓然道。
“太子殿下你看,终于还是承认了吧,真不是我欺男霸女,是他偷窃不成还要污蔑我清白。”
“给他点教训!”说着袁世子一拳揍在陆抗的脸上,打完吃痛甩了甩手,嫌弃的撇撇嘴。
陆抗眼前一黑,手肘撑地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缓过来的时候眼睛里已经带了点杀意——不是办法,一直被打不是办法,吃不饱,伤没法治,还三天两头的被打,活不久的,就像那个病死的仆从一样,只不过半个月,一条命就没了。
京城的人好像草丛里的杂草,死了谁第二天都照常,处处有生机,又处处没活路——那就鱼死网破吧,带走一个算一个。
陆抗虽然反抗过很多次,但却从来不敢得罪太子,咬咬牙看向太子——只有赌一把了:“太子殿下!我不曾得罪过你。”
“我出手了吗?你敢攀咬我?”正前方站在人后一直揣着手的人,纡尊降贵开口。
太子确实没动手打过他,可对他围追堵截的人全出自太子府。
陆抗环顾四周,指着太子府的人:“我咬不到你,我总能咬的下他们,他们每一个人的样子我都记得!”
“所以呢?然后呢?”太子满不在乎嗤笑道:“这事本来和我没关系,既然你非要攀咬我,那就和我有关系了。”
绝望,看不到头的绝望,陆抗双目通红,绝望的喃喃:“我去找贵妃娘娘,我去找陛下……”
他可是太子,自己又只是个邻国质子,边境还有摩擦,人微言轻,甚至还有不少人想让自己死,蜉蝣撼大树,实在是自不量力,陆抗想一圈都想不到还能找谁讨个公道。
“你可千万快去。”太子看蝼蚁一样看着他:“父皇正想不到用什么借口出兵呢,你那个便宜爹,好像病得不轻,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吓死啊。”
“……我去找沈珉,我去找……”陆抗还在绝望地呢喃。
太子像突然被踩到尾巴一样,一脚将陆抗踹趴下:“你再说一个字”。
陆抗突然被踹翻,一下子反应过来——疯狂笑着爬起来大吼:“我去找沈珉!!我去找沈珉!!”
太子一把掐住陆抗的脖子,把他抵到树上,威胁道:“你敢去个试试,我保证从今天起你身上不会再有一块好皮!”
陆抗疯疯癫癫,被逼至绝境,只能靠豁得出来,他堵对了,终究太子要顾忌的东西比一个袁世子要多得多:“你敢堵我,我一定去找沈珉。活着找,死了也找!你欠我的我一定让沈珉还!!我不怕死,我一定拉着你们陪葬!我活不好,姓袁的,严渊,沈珉——你们全部都给我陪葬!”
半个时辰后,那群不可一世的世子少爷们把手上的血洗干净,身上的泥擦干净,毫无心理负担的逛街。
“你怎么才来?”
“家里有事,耽搁了。”来人长像俊逸得十分亮眼。
太子一肚子气,一看到这人的脸,全然忘了。
“好不容易学究让休息一天,你来的这么迟,斗蝈蝈都结束了,不是你答应陪我出来放松的吗?”太子低头小声抱怨道,乖巧得倒真像个好学生。
“别气,我陪你玩别的。”沈珉用手揉了揉鼻尖,眼里带笑,在前面边走边道,随手买两个糖葫芦,哄孩子一样递给了太子:“喏,给你。”
“那你说能玩什么,都这么晚了……什么都不能玩出来干什么?”太子抱怨道:“下次叫你来,你早点来……”
太子严渊实在不明白,五六岁年龄差,为什么可以让他的亚父脑子里除了无趣的正经,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一个人的脑子里可以总是读书习武,雅歌投壶。
“琴棋书画,雅歌投射,殿下想玩再晚我都陪殿下。”沈珉也不明白,怎么就没有东西玩,一张王摩诘的诗画,他能看一天。
严渊一脸我就说,他绝对会这样答的表情:“是不是还有读圣贤书啊?”严渊翻了个白眼,吹了一下额前的头发道:“你无不无聊。”严渊没接糖葫芦,沈珉就一直拿在手上。
放旁人身上无足轻重的一句随口吐槽,仿佛偏偏深深刺伤了沈珉,只见他咬糖葫芦的动作僵了一下,不动声色的抿了下嘴,低头淡淡道:“我的确很无聊……”半晌,沈珉道了一声:“我去叫珋之跟殿下吧。”说完一手一个糖葫芦就走了,严渊都没来得及接着。
“千万别,也就你爱和他玩,了无生趣的人,我要季伏川跟我,你不愿意跟我,就把他叫来吧。亚父——你把糖葫芦……”
说话的是当朝太子,接话的是沈珉,但是沈珉并不惯着他,连吱都懒得吱一声,扭头就往四宜斋的方向走。
四宜斋本来是沈珉的书斋,现在用来教一堆公主郡主和世家小丫头们。
“你把糖葫芦给我啊……”
“殿下想吃?我请殿下啊!”旁边左看看右看看装空气的袁世子接茬道。
“不想吃!”但是他直接拿走是什么意思,合着就给我看看啊……太子在沈珉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朝袁世子发脾气:“你没事儿别再横生事端了,这几天沈珉怎么叫都不出来,八成是他爹听说了你干的好事儿!”
袁世子低头不敢吱声。
“对了!殿下,那“疯子”放了没?”袁世子看见沈珉往四宜斋方向走,心下一紧跟太子道。
太子早忘了这茬了,随口问手下道:“放了吗?”
手下人回道:“太子爷您说让他受点苦头,我们就给绑树上了。”
太子仗着自己没动手,懒得管,装聋作哑。
那袁世子嘟囔着补了句:“别叫沈公子看见了……”
太子突然一激灵,对旁边的小厮道:“混账!还不快滚去拦着!”
如果说除了皇帝,太子还怕谁,可能让人最费解的就是沈珉,沈珉的性子是有目共睹的好,说话做事都温吞又安静,顶多在太子犯错的时候象征性的沉个脸,过不半个时辰就忘了。可实际上太子最怕的就是沈珉,太子心里把他放的位置重,所以打心底里蒙了一层敬畏与紧张。
“是!小的这就去!”
沈珉抄近道打林子里去四宜斋,远远看见有个人被反捆在树上,脱的光溜溜的,处处透着侮辱的意味。
被绑的人长得唇红齿白的,□□的躯体在灰褐色的树干上尤其明显,眼眸低垂,两行倔强的清泪挂在下颌。
沈珉一看清是人立刻抬手遮眼:“无意冒犯。”
“滚开!”陆抗崩溃地闭眼吼道。
沈珉顾不得别的,把自己的外衣解下裹在被绑这位的身上,好心去帮他解绑。
沈珉见过他,应该是个世子,和太子大小差不多。
“滚!”炸毛了,眼睛红着怒吼,还作势要咬沈珉搭在他身上的手。
只不过解开了他手上的绳子,他就能立刻挣脱了束缚,捆他的人看来捆过他不少次,摸得出他的脾性,知道他身手好,不放心怕他挣脱,用了好几根绳子捆。
“太子殿下也参与了吗”沈珉掂了掂绳子声音闷闷道。
那人反应极快,一把掏走了沈珉腰上的刀,一手拿着对着沈珉,不让他靠近,一手死命地将衣服往身上裹。
沈珉叹了口气,一脸愧疚道:“没参与多少应该也纵容默许了……是我没教好他,我给你赔罪。”说着对他折腰行了一礼,陆抗没扶,沈珉就一直没起。
“太子他性子急躁,做事不过脑,世子殿下海涵。我给世子殿下找大夫,找京城最好的大夫。”
“你一个折腰海涵,我受的侮辱和伤害就这么算了,您的折腰可真值钱——大皇子要回京了吧。”
沈珉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他的表情,拾起地上两节绳子收好,走到陆抗面前道:“世子殿下要是气不过,就把我捆了撒气吧。”说着,两手握拳,放在一起,伸到陆抗面前示意他捆。
不可否认,沈珉是那么多人里面对自己最像对待人的人,唯一一个没有把大业国毁约偷袭建承发泄在自己身上的人。
可自己就是恨他,大概因为他总这样,一副长辈劝架的样子,看似公平,可他哪一次都只帮着太子收拾残局。
“这节绳子做工真好,不能只染了我的血。”陆抗亮出来被自己偷藏的一节绳。
陆抗知道,他对自己的善意,或许是他不想给太子前路留隐患,或许单纯只是他人好,他越好,陆抗心里越愤懑。凭什么都这样作践自己,凭什么他也这样作践自己。
“我能做的不多,殿下消气了就好。”
陆抗嗤笑,死死盯着那节绳,眼睛通红,仿佛那就是束缚自己命运的枷锁,仿佛那就是自己苦难的来源,陆抗突然疯了大声怒吼发泄,一股恨意弥漫在胸腔,他怒吼着,用绳照着相父抽去,一下、两下、三下……
发泄过后没有一丝快感,痛苦却随着发泄侵入骨髓,凌虐着陆抗每一个神经。
第一下落在沈珉颈侧,沈珉的脸被绳子带得侧了过去,脖梗上立刻一道血痕浮肿。
被打的一瞬间沈珉似乎回魂了一样,直勾勾看着陆抗。
第二下落在肩膀,第三下落在胸口,陆抗下手不算轻,被打的地方立刻见了红痕。
可沈珉却不避不躲,仿佛护崽的母鸡一样,将危险和隐患挡在太子看不到的地方。
陆抗捆住他的手拖着他往捆自己的树上拉,沈珉背狠狠撞到树闷哼一声,然后手就被陆抗生掰硬扯得反缚在树上。
陆抗似乎担心不够紧,拽着绳的两端绷了绷,猛得一收紧。
被掰扯的时候沈珉疼得发抖,唇色苍白。
等确定沈珉跑不掉了,陆抗突然走到沈珉面前,抓起沈珉下巴,凑近了仔细端详沈珉,沈珉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心里发毛,怵得慌,就垂着眼睛不和他对视。
“我现在很难看吧?”陆抗自暴自弃地将绳子一扔,自嘲地笑道。
“还好,你问这个做什么?……劳烦殿下别伤我脸,春闱要到了,我过不了搜检太子会把事情闹大的,很麻烦。”
“你为什么那么想我——你也觉得我很恶心吗?”
沈珉连认识都不认识他,被问愣住了。
陆抗看沈珉的反应,心如死灰,“那件事,你也听说了?”
前两天袁世子逛楼,发现陆抗偷偷养了个小倌,是个男的,袁世子本来就跟陆抗有矛盾,这一下好了,更有理由欺辱他了,你是个断袖啊陆抗。
“什么?”看沈珉不像知道的样子,陆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看来袁世子并没有把关窍抓住——也或许不容易发现,那小倌长得像沈珉,眉眼鼻子都像,嘴巴少了两分温润。
“没什么,扒光了羞辱人这种事太子做得出来,我却做不出来。要恶心也是太子更恶心。”
那是一个秋天,树皮都干枯皲裂了,树上的叶子红得渗人,他衣衫不整一身伤,他衣衫华贵,连冠发都束得干干净净的,只有被自己的手触碰到的地方染了两分尘埃,在他干干净净的衣服上显得格格不入又刺眼,他红着眼睛死死盯着他,手上捏着他的下巴。
沈珉以为,他眼里一定是滔天的狠意,所以没有看他的眼睛,但凡他看一眼,就会发现两分异样的情绪缠绵在这人眼中。
“我打了你,让太子知道了,下一顿只会打得更毒。”陆抗孤僻又执拗道。
沈珉摇摇头,道:“今天的事,我不会往外说的。”
“没人说,伤疤会悄无声息的消失吗?有些事情,做了就一定有痕迹。”
沈珉身上已经不再洁白无瑕,可他周身还是一股温暖又充满希望的味道,就算是身上被自己故意抹了泥巴,他还是那样干净温润,永远也不可能和自己这种阴暗晦涩的人有过多交集。
陆抗不甘心却无可奈何。
被绑的沈珉似乎自从被绑到树上后就痛到失语,痛的连汗都从额头沁出。
照理说绳子抽得再痛也不该痛得冷汗涔涔,陆抗拿不准沈珉是不是身体不好,有些后怕。
直到听到脚步声,连忙裹着沈珉的外衣跑了。
正在沈珉百无聊赖想:“不会没人记得我吧”的时候,太子的人终于呼哧呼哧跑来了。
“哎呦!少爷!谁这么大胆子!”小厮边帮沈珉松绑边叫道。
“太子让你来放人?”沈珉盯着小厮的脑袋问。
“少爷,呸,沈公子,不怪殿下的,是那个陆世子不识好歹,他藐视殿下,太子殿下只是小惩大诫,规训而已。”
“戏好看吗?”
“小人听不懂。”
“你我前后脚往这边赶,你还知道地方,却比我晚了小半个时辰,你没脑子还是我没脑子?”
“少爷总这样咄咄逼人。”
“算了,我的热闹你爱看就看吧。可一码归一码,你教唆着太子作践人还故意瞒着我,事后跑我爹那告我的黑状,怪我咄咄逼人还是你不道德?”
小厮嘴角抽了抽,冷汗直流。
“我脾气好,这事我当不知道,但不会再有下次了。回去回太子就说你赶我前头把世子放了,免得你交不了差。”交代完去了四宜斋。
陆抗离开沈珉之后,径直跑去找了那个小倌,急迫的把身体埋在小倌的怀里,小倌亲昵的摸了摸陆抗的脸,娇声道:“爷,您要是想,我可以……”
小倌勾着陆抗的头发在手里把玩,顺势躺在陆抗胸口。
这小倌眼睛长得周正又凌厉,这样的表情反倒让人觉得少了两分伏低做小的局促感。
“别说话。”说着遮着小倌的嘴,喘着粗气痴迷的看着小倌,情不能自已,闭着眼睛吻在了小倌额头上。
哐当一声,门被踹开了。
陆抗下意识间把小倌藏在怀里,一脸心虚胆怯的望向门口。
“您瞧,我就说他在这男倌这儿吧!”袁世子指着陆抗笑道。
太子气势汹汹,上去拎起陆抗衣领:“是你跟亚父告状说我仗势欺人?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我问你我什……”太子骂着骂着低头一撇,发现那小倌的脸熟悉的厉害,到嘴边的脏话,看到这双周正略带两分凌厉的眼睛,硬生生条件反射憋回去了,一把推开陆抗,仔细端详那个小倌。
袁世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在那儿煽风点火:“诶……殿下殿下,你看这小倌长得……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啊?”
太子眼睛都瞪出来了,摔手揪着陆抗的衣领恶狠狠道:“你有那点见不得人的癖好我没意见,您敢把心思打到你不该肖想的人身上,我叫你死得连骨头都捞不出来!”说完将陆抗掼在一旁,嫌脏似的用手绢擦擦手。
陆抗被垃圾一样丢到桌子上,后腰撞到了桌角,闷哼一声,咬着牙硬坐了起来,丝毫不在仇人面前漏出一点狼狈的样子,仿佛这样他的赢面就大一点一样。
太子轻蔑地嗤笑一声,将手绢叠好塞回怀里。
陆抗盯着太子手里那块手绢出神——那是沈珉会喜欢的款式——普普通通又死贵的白色绢布,绣了好些无趣的山水诗句。现在它在太子身上,大概是沈珉送他的。
太子临走回头用眼神威胁陆抗,陆抗看到他神色里的威逼,轻蔑的笑了一下,揽住小倌的腰,挑起小倌的下巴,照着小倌的眼角细细亲吻,挑衅的跟太子对视。
做人还是不能太嚣张,陆抗刚挑衅完太子,第二天自己的砚台就被人砸了。陆抗本来就没那么爱上课,索性翘课往四宜斋外小树林走,打算随便找个树睡一觉。
被袁世子带着一群杂碎围住了,又想给他绑树上绑一天。
正要动手,沈珉不知道从哪走来了:“世子殿下!!——太子找你。”言罢把陆抗带走了。
沈珉名声在外,沉稳成熟,同辈的人都觉得他像长辈,小一点的孩子看到沈珉,已经被震慑住了,又听是太子殿下找的,面面相觑,不敢造次。
沈珉带陆抗走了一段,把陆抗带到一个船舱里,沈珉交代两句,纤夫下了船,临走还踹了船一脚,让船往湖心飘。
“太子找我?太子杀我你管吗?”
沈珉不答。
半晌陆抗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你跟踪我?”
“这地方不像太子找我,沈珉,假传太子口谕是什么罪。”
沈珉丝毫不慌,笑道:“那劳烦世子殿下去找太子核实吧。”他不敢,他躲太子都来不及。
“给你找的大夫过两天进京,你要是不嫌弃,我先给你上点药,这药很灵的,我常用。”
“不用了”陆抗似乎很抗拒沈珉碰自己。
“脸上总要上一上吧,拖得久了会留疤。”
陆抗纠结了一下,点点头。
兴许被人打压欺负惯了,陆抗总觉得自己上不得台面,被人细看就下意识觉得惶恐不安。
沈珉用两根手指在膏体上揉了揉,沾了些膏体,轻轻点在陆抗脸上破皮的地方。
陆抗安静看着沈珉沾药膏,沈珉的指骨更漂亮,细长细长的,指甲修剪的很得体,一股子规矩正经,偏偏这样更勾人心弦。
船随波飘到湖心,沈珉突然开始宽衣解带,吓得陆抗一脸戒备,一连退了两步,耳朵一下子红了大半,靠着船舱内壁,侧身不正对沈珉。
“我知道这样有点冒昧,但是……”
陆抗躲了躲他,双手抱肩,眼神闪躲,飘忽不定。
“不是……你可能误会了……”说着沈珉伸手去抓陆抗,陆抗看他都上手了,闭着眼睛扭开头,似乎也不是誓死不从的样子。
“那我还是先脱再说吧。”
“你!……你无耻!”陆抗羞愤道。
沈珉似乎明白陆抗误会什么了,如遭雷劈,一脸无措又荒谬,顿在那,衣服半挂半落,心道:哦——我他娘的疼得龇牙咧嘴的,合着这小子已经忘了自己昨刚打过我几鞭子,在这看我玩香肩半漏呢——好好好,好好好……
“我想让你帮我上药,你想什么?”沈珉尴尬地笑了笑道:“你不是叫我不要告诉旁人,我受伤可只有你知道,连个大夫都不敢请。”
陆抗听罢,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朵红了,嘴唇紧抿,生硬的问道:“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什么?”
“我不正常。”陆抗突然觉得,与其让沈珉从旁人嘴里听到那颠七倒八的传闻,倒不如自己告诉他。
沈珉多多少少听说过一点,有个世子是断袖。
其实在京的世子不少,从敏感国家来的世子也不少,单单是边境摩擦,不至于让陆抗一个朋友都没有——陆抗因为断袖隐疾,不喜欢和旁人深交。
但沈珉仔细想想,陆抗除了喜欢冷着一张俏脸之外,也从来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样被一群人欺负,委实可怜。
“我知道那个做什么,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你不说我不问,彼此安好。”沈珉自顾自给自己胸口上药,“再说,跟我有什么关系?”沈珉戴了个朱砂的环状吊坠,红绳串起来,落在他胸口,朱砂的红和他皮肤的白形成强烈的对比,叫人眼睛总忍不住往他身上落。
朱砂总是在胸口受伤处晃荡,沈珉疼的皱眉,夹起放到嘴巴里叼着,继续上药。
——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有多……
——他……
“我喜欢男人……”陆抗死死盯着沈珉忍疼微起伏的胸膛,干咽了一下,一本正经板着脸一语惊人道:“你确定要在我面前坦胸漏乳吗?”
沈珉惊得朱砂都没咬住,砸在伤口上,砸得沈珉“嘶”一声。
很好,这小孩不止冷脸一个缺点,他还嘴欠。
但是沈珉脾气好,“你板着脸这样说,威慑力不大,想吓唬我?”沈珉手握成拳抵在鼻尖闷笑。
“吓唬你?那你知道太子为什么欺负我吗?他可不是什么喜欢玩霸凌的幼稚的人。”
“你调戏过他?”沈珉光想象那个画面就已经忍不住笑了,含糊道:“罪过,这话别传出去,让人听见太子不仅会揍你,我可能也跑不掉。”
陆抗摇摇头,看着沈珉,心道:“你不知道最好。”
“后背我真够不着,你帮我擦一下。”
不对啊……我那三鞭根本没抽到他后背,他后背怎么会有鞭伤?还好几条。“这不是我抽的。”
沈珉笑着诬陷道:“就是你抽的。”沈珉信口一开,陆抗罪名徒增一条。
陆抗心道:我没怎么用劲,伤口怎么可能这么深。嘴上只别别扭扭说:“那么细点的麻绳,不可能给你打成这样。”自证清白。
半晌,陆沉努力找话题道:“谁打的?下手这么狠?你在京城有仇家?太子不管你这个吗?”
沈珉勉强的笑了笑,脸色不太对,没说话,不知道是上药太疼还是不开心,眼眶微微有些红。
陆抗心里有他,所以如履薄冰,所以想的格外多,生怕哪个点触碰到了沈珉的霉头。
以至于只要他不接话,陆抗都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对不起。”陆抗觉得无论是自己向沈珉发泄情绪还是失言惹人难过,自己都欠沈珉一句道歉。
好像今天沈珉情绪真的有点不对,又是半晌没说话。
陆抗也不是话多的人,沈珉不说话,陆抗找不到话题也就聊不下去。
“真不是你,你别自责,我开玩笑的,伤是我爹打的。”沈珉缓缓道。
“他疯了?你不是要春闱了吗?”陆抗印象里沈珉的爹沈政文向来是一副耿直忠臣说一不二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人觉得这老古板的乐趣可能是背律法。
“他早就疯了。嘶……轻点。嗯——”沈珉叫了一声,急促的喘气声,让陆抗突然脸上爆红,低头不说话,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沈珉丝毫不懂那些床笫之事,也丝毫不压抑自己的喘息,可陆抗听过,没办法像沈珉一样面色如常。
“你轻点,过两天回去还有一顿等着我呢。”沈珉不由对自己有盼头的日子发出感叹:“上顿打完,下顿不愁。”
“他为什么打你?你不是沈家的家门荣耀吗?”
“家门荣耀……”沈珉喃喃重复了一遍,忍不住笑了一声,碎微的光穿过船上的雕花的窗户照得他的眼睛湿湿亮亮的,他嘴角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温声细语:“因为你。”
“少泼脏水,我什么都没干。”陆抗冷酷地实话实说。
“我骗你做什么。”
又是半晌没话。
“我真没做什么,我想不开吗我招你?就是敲登闻鼓我也是状告太子和袁世子啊。”
沈珉摇摇头平静道:“太子仗势欺人,犯了错,我要受罚。”
“这是什么规矩?”
“父亲是太子属官,我是先皇后给太子认的亚父,他想让我知道我和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可真是对不住,我挨了顿毒打,居然还要背人情债。”
沈珉摇摇头,表示不该怪他:“你说的对,这是什么规矩?——我叛逆得很,他最好把我打死。”
“至于打不死……那我可要爬回来找你喊冤了”
陆抗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但是莫名挺开心的,但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口是心非道:“我为什么要等你,我忙着呢,我有课业没学,觉得冤你去告官吧。”说出口就后悔了——兴许这就是自己人缘不好的原因吧,明明很喜欢,偏偏要把人往外推。
“课业?太子那脾气,吃了个闷亏他不会放过你的,倒不如你别去学堂了,我教你,你就当陪陪我。”
“你……你做了什么?我就说我砚台怎么被砸了,沈大公子,我本来活得就很艰难了……”
沈珉手抵鼻尖笑道:“他去砸你砚台了?”看陆抗气得跳脚,沈珉笑的更起劲了,安抚道:“别气,我赔你……”
“谁要你赔,我……我有钱……”一句有钱,他恨不得分成八瓣说——陆抗没钱,质子的钱都是国君发的,两国关系不错,国君会表示关系友好多给些,关系不好哪天处决了都说不定,哪来的钱。
“那正好,我没钱。我还想着要是你需要,我就把家里供佛的大青案抬给你凑合。”
“你爹是春坊大学士,你至于这么穷吗?”
“你不知道,我是出了名的穷,他们都不找我玩的。”沈政文出了名的廉洁,太子府首号人物,又倒了大霉赶上太子是个败家的,全贴给太子了。
半晌,沈珉又道:“我们喝点酒吧。”
“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
“船上有备的。”
“你有钱买船没钱赔我砚台?”
“船是……船是很久之前买的。”船是沈珉已过世的弟弟珵瑜买的,沈珉不愿提及,含糊过去。
陆抗没有往后接话,看得出来,沈珵瑜今天心情不太好,一种忧郁的感情一直拢在他温和的笑里。
沈珉抱了一坛子过来后忽然顿住了,一脸天真无邪又有点智障的问陆抗,“你带碗了吗?”
“……”你猜呢?你猜我怎么过来的。你猜我被人揍的时候但凡手里有个碗会不会盖别人一脸。
沈珉自顾自道:“那要不你看我喝吧,主要是这酒也是人家送我的,兴许都有好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喝,我怕给你喝坏了。”
沈珉确实没撒谎,这是他弟弟沈珵瑜当年送他的酒,他藏了好久,开始是因为这是为数不多的珵瑜送他的礼物,不舍得喝,后来沈珵瑜死了,就更不舍得喝了,现在兴许已经坏了,可不喝又觉得可惜。
沈珉看了酒坛子酝酿了半天半天,抬头喃喃自语道:“就这么喝了吗?”
“不这样,你应该先给酒坛子行个稽首礼再喝。”陆抗反应过来沈珉应该是真没喝过,面不改色逗他道。
“骗人——我没喝过酒,还没研习过礼法吗?”沈珉笑道,说着拿着酒壶嗅了嗅,打量着小酒坛子,犹豫不决。
陆抗发现沈珉其实是个少话的人,只是他喜欢故作活泼,没人说话,他就一口接一口的灌自己酒。
直到脸上看着微醺也是呆呆坐着不说话,沉静又温和,陆抗突然发觉沈铮那老头虽然人是讨厌了点,名字倒是取得好,珉,琅瑜,美玉青珠,他身上那清冽又温润的氛围,一字不差。
“能给我喝一口吗?”
沈珉已经醉了,呆在那里,脑子疯狂转,处理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半天,他点点头。
陆抗移到他身侧坐下,偷偷对着酒壶他喝过湿润的地方,抿了一口。
“沈珉,你醉了吗?”
沈珉没有回答,陆抗探头看沈珉表情,发现人已经支着脑袋安安静静睡着了。
陆抗轻轻在沈珉耳朵上亲了亲,心中悸动如波涛汹涌,不敢待在沈珉身边分毫时间,便一刻不敢让自己闲着去找桨,哼哧哼哧划船,也不管往哪儿划,就闷头只知道划。
过了半个时辰,沈珉酒醒个差不多了,看陆抗抱着船桨左瞧瞧右看看不知道在忙什么。
沈珉吹着风,酒刚醒,心里难过的事被酒水冲淡风化,不着痕迹的埋葬在心里某个角落,闭着眼睛享受清风,看看岸边的花草树木,悠悠开口:“可遇不可求者,惟——漂泊时明月,浅醉时清风。你说今天会是“明月夜”吗?”
“沈大才子……你不饿吗?”
“饿。你划那么久也没扑腾上岸?”
“没,方向好像划反了。”
“可别出京了,我没带门关符节——嗯……我下个月还有会试,翘了我就不用活着回家了,活着回去我爹也会把我打死曝尸荒野的。”
“那怎么办,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往哪儿划的……要不你来试试……”陆抗甩着船桨往沈珉身边走。
沈珉笑道:“也没那么重要,我逗你的。我回不去顶多丢个人,让我爹贴告示满京城找两天……”低头看不清什么神色道:“你要是回不去,事儿就大了。”
“我不懂。”陆抗突然手上的桨脱了手,掉到船板上哐当一声——沈珉疑心他想逃回大业。
沈珉惬意的换了个姿势闲散地坐在窗边的棋桌旁,看着平缓的水流缓缓道:“我也不懂,只不过我看这方向,像是沧州的方向,过了河道,逆水而上,就是大业。”抬头温煦得仿佛没有什么坏心思,道:“怎么,想家了?”
“是个人都会想家的。只不过你说这话之前我还没那么想。”陆抗挑眉挑衅道。
“我不好,这两天心情不好,老带给旁人,你别难过。”沈珉温和笑道:“坐吧,划了那么久,还没吃东西,也该饿了,让我想想茶壶我放哪儿了。”
沈珉惯会这样,以退为进。
陆抗坐在沈珉对面,从桌底下掏出套茶具烧茶喝:“你肯定还有后手。”
“世子殿下身份尊贵,跟世子殿下泛舟,琅瑜怎敢疏忽。”
“世子殿下……爬着也要来见的人,你都叫这么客气吗?还是你不记得我叫什么了?”沈珉找了半天,陆抗拉开窗旁桌下的环,轻轻松松拿出来茶壶。
沈珉不好意思道:“多谢,对不住。”
陆抗没接下茬,自顾自的摆弄一堆茶具,晃得丁零当啷响。
你在摇香?要我教你吗?
走开,这是我自己的事,咱们又不熟。
“嘶!烫!”陆抗吹了吹蹄子不死心,还是想学着摇一摇:“嘶!”
沈珉看他急躁又别扭的样子,突然和某个人重叠在一起了,一年了,珵瑜从来没有来过沈珉的梦里,沈珉心盲,单靠回忆拼凑不出一个活蹦乱跳的弟弟,珵瑜的样子也慢慢模糊,沈珉甚至有一瞬间将两人看成了一个。仿佛珵瑜还在,毛毛躁躁的鼓捣着学不会的课业,急得抓耳挠腮就是不愿意让沈珉教。
“你笑屁!”陆抗气急败坏,泪都在眼里打转。
“唔……你水倒多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说不让我教的。”沈珉有意逗他发脾气使性子。
陆抗愤恨的瞪了他一眼,将沈珉小茶壶顺窗户扔河里了。
“别气,不是有意的。”
半晌,陆抗突然道:“我要回京。”那表情明明是我要回家。
“好。”沈珉怀里掏出个小哨子朝岸边吹了一下,只见一个大鸟从天上俯冲下来,沈珉伸手去接,那鸟乖乖站在沈珉手上,那鸟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的,仿佛知道自己很引人注目。
沈珉拿出早备好的带字纸条,塞在鸟腿上绑的小签条里,拍了拍鸟腿,那大鸟扑闪扑闪翅膀直愣愣往船后面飞,陆抗知道,那是京城的方向。
陆抗缓了会儿,把气咽了下去,没办法,暗恋者是没资格生气的:“这鸟有意思,像我们那边的隼。”
“是海东青,又叫矛隼。“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说的就是它。”
“能送我吗?”他那么穷,陆抗也没打算他真给。
“能给你逗逗就不错了,送人它不答应的。”
“不送就不送,他一个鸟背的起这么大口锅吗?”
“骗你作甚,海东青有神性的。嗯……干完活不给肉,这祖宗会啄我一手伤,更别说逗它给它换个人伺候,它哪会受这个调戏,它会闹绝食的,脾气臭得很。”
“连鸟禽都对你脾气这么大,你得找找自己的原因。”
“兴许我天生受气命。”沈珉笑着摇摇头。
“你这样回答容易让我也欺负你。”陆抗盯着沈珉脖子上那根红绳道。
“殿下想欺负人,我答什么有用。”
“窝囊死了。”
沈珉笑着附和道:“嗯,整天受窝囊气……你叫什么,你说一遍,我以后都记得。”
“那要是不记得呢?”
“凭君处置。”或许沈珉永远也不会想到,随口一句承诺,点燃了十年的因果,成为这场荒诞的大梦的起点。
“我叫陆抗。”
“陆抗——我记得了。”沈珉正了正衣襟,正正经经承诺道。
在船上等了一个时辰左右,裴逑之找的人就过来带他们回京了。
“天色晚了,我回了。”
“你回沈府,你爹不会揍你吧?你说句好听的,我可以大发慈悲留你一宿。”
“大晚上的,黄犬都睡了,我爹总不至于拿鞭子在院子里等我,我鬼鬼祟祟的就好。”
“哦。”陆抗肉眼可见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