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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竹影藏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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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七年,秋雨绵绵。
青州城外三十里的柳溪村隐在濛濛烟雨中,村西头那三间茅草屋的屋檐正滴滴答答漏着水。十五岁的沈清辞蜷在屋角,就着窗棂透进的微光,正用一根烧黑的木炭在旧宣纸上写着什么。
“阿辞,还在写呢?”祖母周氏端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走进来,枯瘦的手颤巍巍地将碗放在破木桌上,“趁热喝了吧。”
沈清辞抬头,露出一张清秀却过分瘦削的脸,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出奇,像是两汪深潭里落了星辰。她放下木炭,手指已被炭灰染得黢黑,却浑然不觉:“祖母,我在默《策论·治水篇》,前日李夫子讲得太快,我怕记不全。”
周氏叹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浮起心疼:“女儿家识几个字便够了,何苦这般用功?你爹娘若在……”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便停在了院门外。沈清辞警觉地将宣纸塞进墙角柴堆,起身站到祖母身前。
木门被粗暴地推开,两个身穿官差服色的人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目光扫过破败的屋内,最后落在沈清辞身上。
“周氏,你家的地税已拖欠三月,今日若再交不出,按律当收地抵债!”
周氏慌忙上前,几乎要跪下来:“官爷,再宽限几日吧,今年秋收不好,实在……”
“废话少说!”那官差一脚踢翻了屋角的竹篓,“要么交钱,要么交地契!”
沈清辞扶住几乎站不稳的祖母,深吸一口气,声音清脆却异常沉稳:“官爷,按照《大梁律·田赋卷》,青州今年春夏两季旱涝交替,朝廷已于上月下旨减免三成赋税。您方才所说的数额,似乎仍是按原税额计算的。”
那官差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女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眯起眼睛打量沈清辞:“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律法?”
“不敢说懂,只是恰好看过朝廷的邸报。”沈清辞不卑不亢,从柴堆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那是她前些日子去镇上时,从废弃的驿站捡来的残缺邸报,“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青、徐二州,因天时不利,夏税减三成,秋税视收成再议’。官爷若不信,可随我去县衙核对。”
屋内一时寂静,只闻屋外雨声淅沥。
另一名年轻些的官差拉了拉同伴的衣袖,低声道:“头儿,她说得没错,县尊大人昨日确实提过此事……”
那横肉官差脸色几变,最后冷哼一声:“牙尖嘴利!好,今日姑且饶过你们,但最迟月底,必须把该交的税银补齐!”
两人甩袖离去,马蹄声渐远。
周氏腿一软,跌坐在木凳上,脸色苍白。沈清辞忙倒了碗水递给祖母,轻声道:“祖母莫怕,有我在。”
周氏握住孙女的手,老泪纵横:“阿辞啊,你这般聪慧,若是个男儿身,定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可惜……可惜你爹娘去得早,沈家这一脉,怕是要断了。”
沈清辞垂下眼帘,长睫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她想起六年前,父亲沈明诚——青州最年轻的举人,因卷入一桩科场舞弊案,被罢去功名,郁郁而终。母亲不久也病逝,只留下她与祖母相依为命。
那桩案子,疑点重重。父亲临终前抓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辞儿……爹是清白的……你要……要活着……好好活着……”
“祖母,”沈清辞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女儿身又如何?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今朝为何不能有女子以才智立世?我想去青州城,参加明年春天的‘青州文会’。”
周氏惊得睁大眼睛:“那可是男子才能参加的啊!”
“文会章程上只写着‘青州才子皆可与会’,并未明言女子不得参与。”沈清辞从柴堆中又抽出一沓写满字的纸张,“我准备了整整三年,祖母,让我试试。”
窗外雨渐停,一缕阳光破云而出,照在少女坚毅的侧脸上。
周氏望着孙女,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儿子执拗的模样。良久,她长叹一声,从贴身的衣襟里取出一个褪色的荷包,倒出几块碎银和一枚古朴的玉佩。
“这是你娘留下的,本想着等你出嫁时当嫁妆。”周氏将玉佩塞进沈清辞手中,“拿去吧,去青州城,寻你舅舅周掌柜。记住,莫要强求,平安归来便好。”
玉佩触手温润,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沈”字。
三日后,沈清辞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去往青州城的路。祖母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身影渐渐模糊在晨雾中。
青州城距柳溪村六十里,沈清辞徒步走了整整一天,脚上的布鞋磨破了底,脚掌也磨出了水泡。黄昏时分,她终于看到了青州城巍峨的城墙。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守城士兵正在逐一盘查。轮到沈清辞时,一个满脸麻子的士兵斜眼打量她:“干什么的?”
“投亲。”沈清辞低声回答,递上路引。
士兵扫了一眼,忽然指着她背上的布包:“里面是什么?打开看看!”
沈清辞心中一紧,布包里除了几件衣物,还有她这些年来写的文章和读书笔记——若是被翻出来,一个女子竟研读经史子集,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正当她迟疑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王麻子,对一个小姑娘这般凶作甚?”
沈清辞回头,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停在身后,马背上坐着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身穿月白色锦袍,腰系玉带,眉目清俊如画,只是嘴角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显出几分玩世不恭。
那被称作王麻子的士兵一见来人,立刻换了副嘴脸,点头哈腰:“原来是陆公子!小的有眼无珠,不知这位姑娘是您的……”
“故人之女。”少年翻身下马,动作潇洒利落。他走到沈清辞面前,微微低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笑道,“家父让我来接你,走吧。”
沈清辞茫然地望着他,刚想开口否认,少年却已自然地接过她的布包,朝士兵摆摆手:“人我带走了,改日请你喝酒。”
“好嘞!陆公子慢走!”
沈清辞被少年半推半就地领进了城,直到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她才挣脱开来,警惕地盯着对方:“你是谁?我并不认识你。”
少年将布包还给她,抱拳笑道:“在下陆景云,方才情况紧急,唐突姑娘了。只是见那王麻子有意刁难,忍不住出手相助,还望姑娘勿怪。”
他笑起来时,眼中有细碎的光,像是春日溪水里跳跃的阳光。
沈清辞这才仔细打量他——虽然穿着华贵,但举止间并无纨绔子弟的轻浮,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磊落气度。她微微欠身:“多谢公子解围。只是……公子为何要帮我?”
陆景云摸了摸鼻子,笑道:“实不相瞒,我在城楼上看了好一会儿,见姑娘虽衣衫简朴,但行走间脊背挺直,目光清正,不似寻常村姑。又见王麻子有意为难,一时兴起,便下了城楼。”他顿了顿,眼神认真了几分,“况且,能令王麻子这般刁难的,多半是没什么背景的贫苦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是读书人该有的风骨么?”
沈清辞心中一动,再次行礼:“小女子沈清辞,多谢陆公子。”
“沈姑娘。”陆景云还礼,随即问道,“姑娘来青州城是投亲还是?”
“投亲,寻西街‘周记布庄’的周掌柜。”
“巧了,我正要去西街办事,顺路送姑娘一程吧。”陆景云牵过白马,示意沈清辞跟上。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沈清辞这才注意到,陆景云的白马鞍具上,刻着一个精致的“陆”字徽记。
陆家,青州第一世家。家主陆鸿轩曾任当朝太傅,如今虽致仕归乡,但在朝中仍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这些,都是沈清辞从邸报和乡间传闻中得知的。
“陆公子,”沈清辞试探地问,“您可是陆太傅府上的?”
陆景云挑眉:“姑娘知道陆家?”
“略有耳闻。”沈清辞谨慎地回答。
陆景云笑了笑,没有深究,转而问道:“姑娘来青州,只为投亲?”
沈清辞沉默片刻,轻声道:“也为参加明春的文会。”
陆景云脚步一顿,转头看她,眼中满是惊讶:“文会?那可是……”
“男子才能参加?”沈清辞接过话头,迎上他的目光,“章程上并未明言禁止女子。”
陆景云愣了片刻,忽然抚掌大笑:“妙!妙极了!沈姑娘,你果然不是寻常女子!”他笑声爽朗,引得路人侧目,“不过,文会虽无明令禁止女子参与,但百年传统如此,届时恐怕会有诸多非难。姑娘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沈清辞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陆景云看着她清瘦却挺直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欣赏,随即又化为深思。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周记布庄”的招牌映入眼帘。
布庄柜台后,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正低头算账。沈清辞上前,轻声道:“舅舅。”
周掌柜抬头,怔了怔,随即惊喜地绕过柜台:“辞儿?你怎么来了?你祖母呢?”
“祖母安好,是我自己想来青州城。”沈清辞将祖母的信递给舅舅。
周掌柜看完信,眼圈微红,连声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这位是……”他注意到沈清辞身后的陆景云。
“这位是陆公子,方才在城门口多亏他相助。”沈清辞介绍道。
周掌柜一听“陆”字,脸色微变,忙躬身行礼:“原来是陆公子,小店蓬荜生辉,快请里面坐!”
陆景云摆手笑道:“不必客气,我只是顺路送沈姑娘过来。既然人已送到,我便告辞了。”他转向沈清辞,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牌,“沈姑娘,若在青州城遇到难处,可持此牌到城东陆府寻我。”
玉牌温润,刻着云纹,中间一个“陆”字。
沈清辞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多谢陆公子。”
陆景云翻身上马,朝她抱拳一笑,策马而去。夕阳将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白马白衣,宛如画中人物。
周掌柜望着远去的背影,喃喃道:“陆家的人……辞儿,你怎么会认识陆景云?”
“陆景云?”沈清辞重复这个名字。
“陆家三公子,青州城有名的‘混世魔王’,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周掌柜摇摇头,没有说下去,转而关切地拉着沈清辞,“你祖母信中说你要参加文会?这……这可使不得啊!”
“舅舅,我意已决。”沈清辞平静地说。
周掌柜长叹一声,知道这外甥女性格执拗,劝也无用,只好道:“罢了,你先住下,慢慢商议。不过辞儿,青州城不比乡下,这里的水,深得很。尤其是这些世家大族,表面光鲜,内里……”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是夜,沈清辞躺在舅舅家客房的床上,辗转难眠。她起身点亮油灯,从布包中取出那枚陆景云给的玉牌,在灯下端详。
玉质上乘,雕工精湛,显然是世家之物。那位陆公子,为何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村姑这般热心?
她又想起父亲留下的那箱书——那是沈家仅存的财富。六年来,她将那些经史子集翻了一遍又一遍,在沙地上练字,用木炭在废纸上写文章。村里人都说沈家的女儿疯了,一个女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但她始终记得父亲的话:“辞儿,书中自有天地,读书不是为了功名,而是为了明理、为了不惑、为了在黑暗中有光可循。”
窗外传来打更声,已是三更。
沈清辞将玉牌收好,取出纸笔,开始写今日的见闻和思考。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将所见所闻所思记录下来,分析时局,锻炼文思。
“青州城,陆氏势大,但陆三公子似与传闻不同……”
“文会尚有四月,需寻机会了解与会者情况……”
“生计需解决,不能全靠舅舅……”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灯花偶尔爆开,溅起点点星火。少女的侧影映在窗纸上,单薄却坚韧,像风雨中不肯折腰的竹。
而在城东陆府,陆景云也未入睡。
他站在书房的窗前,手中把玩着一枚棋子,目光投向夜空中的残月。今日那个叫沈清辞的少女,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不卑不亢的态度,还有她说要参加文会时的坚定。
“女子参加文会……”陆景云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这下可有趣了。”
“三公子。”身后传来老管家的声音,“老爷让您过去一趟。”
陆景云收敛笑容,整了整衣袍:“知道了。”
陆府正厅,烛火通明。太傅陆鸿轩端坐主位,虽已年过六旬,但目光依旧锐利如鹰。他看着走进来的儿子,淡淡道:“今日又去哪野了?”
“去了城外踏青。”陆景云恭敬回答。
“踏青?”陆鸿轩冷哼,“我听说你在城门口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解围,还亲自送她去西街?”
陆景云心中微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父亲消息灵通。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
“路见不平?”陆鸿轩放下茶盏,目光如炬,“景云,你是陆家子弟,行事当有分寸。如今朝局动荡,青州虽远,却也非净土。莫要为一些不相干的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儿子明白。”陆景云垂首。
陆鸿轩看了他片刻,语气稍缓:“下月文会,你大哥会从京城回来主持。此次文会非同小可,朝廷会派人暗中观察,选拔人才。你虽不喜功名,但也该好好准备,莫要丢了陆家的脸面。”
“是。”
“下去吧。”
陆景云退出正厅,走在回廊上,夜风微凉。他想起沈清辞说要参加文会时的神情,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
若她真的来了,这潭死水般的青州文坛,怕是要掀起波澜了。
而这场波澜,或许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