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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墨香初试锋 ...

  •   入住周记布庄的第三日,沈清辞便主动向舅舅请缨帮忙。

      “这怎么行?”周掌柜连连摆手,“你是读书人,这些粗活……”

      “舅舅,我住在这里已是叨扰,若不做些事,心中难安。”沈清辞坚持道,“况且,我虽读过些书,却也知晓生计不易。让我试试吧。”

      周掌柜拗不过她,只得安排她在前堂帮忙记帐。这本是个清闲差事,可沈清辞却做得格外认真——她不只记下每一笔进出,还将布料品类、客人偏好、季节销量一一整理成册,用自创的简符标注。

      三日下来,一本厚厚的账册被她重新誊写得清清楚楚,旁边还附了蝇头小楷的分析:“四月绡纱走俏,主顾多为城南官眷;麻布销量平稳,但西市码头苦力多着补丁衣,若将零散布头拼制成耐磨短褂,或可开辟新路……”

      周掌柜翻看时,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辞儿,你这是……跟谁学的?”

      沈清辞正在柜台后整理一匹刚到的杭绸,闻言抬头:“父亲在世时,常带我看县衙的粮册税簿,说‘数中有术,术中有数’。我只是照猫画虎罢了。”

      周掌柜心中五味杂陈。他这个外甥女,聪慧得令人心疼。

      午后,布庄来了位特别的客人。

      “周掌柜,上月订的云锦可到了?”声音清朗,带着几分慵懒。

      沈清辞从账册中抬头,正对上陆景云含笑的眼眸。他今日换了件竹青色直裰,玉冠束发,少了那日的张扬,多了几分书卷气,若非那匹显眼的白马拴在门外,倒真像个寻常书生。

      “陆公子!”周掌柜忙迎上去,“到了到了,今早刚到的货,正想着差人给您府上送去呢。”

      陆景云摆摆手:“不必麻烦,我顺路来取。”他的目光扫过柜台后的沈清辞,“沈姑娘也在?这可真是巧了。”

      沈清辞放下笔,起身行礼:“陆公子。”

      “姑娘在看什么?”陆景云很自然地走到柜台边,瞥见摊开的账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是……布庄的账本?”

      周掌柜忙道:“小孩子胡乱写的,让公子见笑了。”

      “胡乱写?”陆景云拿起账册,仔细看了几页,神色渐肃,“收支分类明晰,趋势分析入理,连客源分层都有考量……这若是胡乱写,那城中大半掌柜都该羞愧了。”

      他抬眼看沈清辞,目光灼灼:“姑娘师从何人?”

      沈清辞垂眸:“并无师承,只是自己瞎琢磨。”

      “自己琢磨?”陆景云笑了,那笑容里有探究,也有毫不掩饰的欣赏,“沈姑娘,你每次都能让我吃惊。”

      他付了银钱,却并不急着离开,反而倚在柜台边,状似随意地问:“对了,下月初五,城中文渊阁有场小聚,几位读书人切磋诗文。姑娘若有兴趣,不妨来看看?”

      周掌柜脸色微变:“陆公子,这……”

      “舅舅,”沈清辞轻声打断,对陆景云道,“多谢公子美意。只是我一介女流,恐不方便。”

      “文渊阁的小聚向来只看才学,不论出身。”陆景云从袖中取出一枚素笺,放在柜台上,“这是请帖,姑娘若改了主意,随时可来。”

      他牵马离去后,周掌柜忧心忡忡:“辞儿,这陆公子为何三番两次……”

      “舅舅放心,我有分寸。”沈清辞拿起那张素笺。纸是上好的宣纸,墨香清雅,上面只写了一行字:“文渊阁,初五巳时,以文会友。”

      没有署名,却自有一股风流气度。
      初五那日,沈清辞还是去了。

      她换上了一身舅舅找来的青色布裙,头发简单挽起,戴了顶遮面的帷帽。文渊阁位于青州城东南,是城中读书人常聚之所,三层木楼,飞檐斗拱,颇有气派。

      时辰尚早,阁内已来了十余人,皆是青年男子,三五一簇,或品评墙上字画,或低声谈论诗文。沈清辞的出现,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这位是……”一个身穿湖蓝绸衫的年轻人上前,目光在她帷帽上停留。

      “受邀而来。”沈清辞递上素笺。

      年轻人接过一看,神色微变,忙侧身引路:“姑娘请上二楼雅室。”

      二楼比一楼清静许多,只设了七八张案几,已有四五人席地而坐。陆景云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与人对弈,见她来了,执棋的手顿在半空,眼中笑意漫开:“你来了。”

      他对面的男子转过头来——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与陆景云有五六分相似,但气质更为沉稳严肃,眉宇间有种久居人上的威仪。这便是陆家长子,陆景云的大哥,陆景轩。

      “这位是?”陆景轩的目光扫过沈清辞,虽不失礼,却带着审视。

      “沈青姑娘。”陆景云替她答道,又对沈清辞介绍,“这是我大哥。”

      沈清辞行礼:“见过陆大公子。”

      陆景轩微微颔首,便转回棋局,显然并未将她放在心上。沈清辞也不在意,在角落的案几后坐下,安静观察。

      今日小聚的主题是“论时弊”。在座多是青州有名的才子,谈论起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有人说吏治腐败,有人谈边患频仍,有人论土地兼并,个个慷慨激昂,却总让沈清辞觉得隔靴搔痒——他们说的都是大而化之的道理,缺少落到实处的见解。

      轮到一个瘦高青年发言时,他痛心疾首道:“如今科场舞弊成风,寒门学子无晋身之阶,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当严刑峻法,以儆效尤!”

      沈清辞手指微微一颤。

      陆景云忽然开口:“沈姑娘,你如何看?”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帷帽遮住了她的表情,却遮不住她挺直的脊背。

      “小女子浅见,”沈清辞的声音清泠如水,“科场舞弊固当整治,但若只堵不疏,恐难治本。”

      “哦?”陆景轩终于正眼看她,“何为疏?”

      “舞弊根源,一在名额有限,万千学子争过独木桥;二在考题僵化,重辞章轻实务;三在取士唯科举一途,堵死了其他人才上升之路。”沈清辞缓缓道,“若能增设‘明算’‘明法’‘明工’等专科,让擅长实务者也有晋身之阶;在地方设‘荐贤馆’,由百姓推举有德才者,经考核后授以小吏之职,积功晋升……或许,能为朝廷网罗更多真才实学之人。”

      满室寂静。

      半晌,陆景轩放下手中的棋子,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戴帷帽的女子:“姑娘所言,倒是新颖。只是这些举措,牵一发而动全身,实施起来谈何容易?”

      “事在人为。”沈清辞平静道,“大梁开国之初,太祖皇帝废九品中正,立科举取士,当时反对之声不绝于耳。然百年之后,科举已成定制。变革从来不易,但若因难而不为,弊病只会愈积愈深。”

      陆景云笑了,笑容里有种“看,我说吧”的得意。他大哥深深看了沈清辞一眼,不再说话。

      聚会继续进行,但氛围已悄然改变。之后有人发言时,总会不自觉地向沈清辞的方向瞟一眼,仿佛在掂量自己的言论是否“落到实处”。

      日影西斜时,聚会散了。沈清辞正要离开,陆景云追了上来。

      “沈姑娘留步。”

      她在楼梯口转身:“陆公子还有何事?”

      陆景云走到她面前,从怀中取出一卷书稿:“这是今日几位同好的诗文,姑娘若有兴趣,可拿回去看看。”顿了顿,他又道,“下月十五,青州文会正式开始报名。报名处设在府学宫,需有秀才功名者作保,或交三篇策论作为入场凭据。”

      沈清辞接过书稿:“多谢公子告知。”

      “姑娘真要参加?”陆景云看着她,眼神复杂,“文会不比今日小聚,届时全城瞩目,若被人发现你是女子……”

      “那就请陆公子暂时为我保密。”沈清辞抬起帷帽一角,露出清亮的眼眸,“至少,在文会结束之前。”

      四目相对,陆景云看到那双眼睛里,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光芒。他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寒梅图》上的题诗——“冰霜压枝枝愈劲,不是春光胜春光”。

      “好。”他听见自己说,“我替你保密。”
      回布庄的路上,沈清辞绕道去了府学宫。

      学宫门前立着两块硕大的告示板,一块贴的是文会章程,另一块则是往年优胜者的文章。她站在告示板前,一字一句地读。

      文会共分三试:初试考经义文章,复试考策论实务,终试则是殿前答辩。优胜者不仅可得丰厚奖赏,更有机会被推荐入京,直接参加吏部选官考试——这是无数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捷径。

      告示板前聚集了不少读书人,个个跃跃欲试。沈清辞站在人群外围,听到他们的议论:

      “听说今年陆太傅亲自担任主审,机会难得啊!”

      “不止呢,京里也会来人暗中观察,若是被看上,前途无量……”

      “可惜名额有限,咱们这些没有门路的,怕是难啊。”

      “那可不一定,章程上写得明白,凭真才实学……”

      沈清辞默默听着,心中有了计较。她需要的不是侥幸,而是万全的准备。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白天在布庄帮忙,晚上则闭门苦读。周掌柜特地将后院一间堆放杂物的厢房收拾出来,给她作书房。房间简陋,只有一桌一椅一灯,但沈清辞很满足。

      她将父亲留下的书籍重新整理,经史子集分门别类,重要的段落用自制的炭笔抄录在便宜的毛边纸上,钉成册子。她又去旧书摊淘来近十年的文会考题,逐一分析,总结出题规律。

      夜深人静时,她常常一写就是几个时辰。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思绪如泉涌。有时写到精彩处,她会不自觉地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模拟答辩场景。

      周掌柜半夜起来,常看到厢房窗纸透出的昏黄灯光。他叹气,却也不再劝阻,只是每日让厨娘多煮一个鸡蛋,悄悄放在沈清辞门口。

      这期间,陆景云又来过布庄两次。一次是取订做的衣裳,一次是送几本珍稀的典籍——说是朋友处借来,与沈清辞“共赏”。

      沈清辞明白他的好意,也不推辞,认真读完,还将自己的批注写在另纸上,下次他来时一并归还。两人就书中的观点时有讨论,有时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又默契地相视而笑。

      陆景云发现,这个看似清冷的姑娘,内里却有一团火。她谈起民生疾苦时会眼眶微红,论及不公时会握紧拳头,说到理想时眼中会有光。她不是那种只会吟风弄月的才女,她的才学,是扎根在泥土里的。

      “你为什么这么想参加文会?”有一次,他忍不住问。

      沈清辞正在整理书稿,闻言顿了顿:“我父亲曾是举人。”

      陆景云知道这事。青州说大不大,沈明诚的案子当年闹得沸沸扬扬,他虽年幼,也有所耳闻。

      “他临终前说,他是清白的。”沈清辞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想证明,沈家的学问是真的,沈家的人,脊梁是直的。”

      陆景云沉默良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你会做到的。”
      报名截止前三天,沈清辞终于完成了三篇策论。

      一篇论漕运改革,一篇谈边关互市,一篇述州县吏治。每篇皆是她深思熟虑之作,既有对经典的理解,又有实地调查的佐证——她在布庄帮忙时,刻意与各地客商交谈,了解漕运实情;向码头苦力打听边关贸易;甚至假装替舅舅去衙门办事,观察胥吏作风。

      周掌柜找来城里最好的誊抄先生,将文章用工整的馆阁体誊写在正式文卷上。沈清辞化名“沈青”,籍贯写了邻县的一个村子——那里去年遭了灾,户籍混乱,不易查证。

      报名那日,她起了个大早。周掌柜坚持要陪她去,被她婉拒了。

      “舅舅,这条路,我得自己走。”

      府学宫外人头攒动,报名处排起了长队。沈清辞戴着帷帽,站在队伍末尾,手中紧握着装有文卷的布囊。

      队伍缓慢前移。她听到前面的人交谈:

      “听说了吗?今年陆家三公子也要参加!”

      “他不是最烦这些吗?”

      “谁知道呢,许是陆太傅逼的吧……”

      “不止陆三,陈家、李家、赵家都有子弟报名,今年热闹了。”

      “咱们这些寒门子弟,怕是陪跑喽。”

      沈清辞抿了抿唇,将布囊抱得更紧些。

      轮到她了。报名处的书吏头也不抬:“姓名,籍贯,保人姓名或呈交文章。”

      “沈青,泾阳县白石村人,无保人,交策论三篇。”她将文卷递上。

      书吏这才抬眼,瞥了瞥她的帷帽:“大白天的戴什么帽子?摘了。”

      沈清辞手指一紧。帷帽下,她做了简单的易容——将眉毛描粗,脸色涂暗,但若细看,仍能看出女子轮廓。

      正当她犹豫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

      “王书吏,规矩里可没说报名不能戴帷帽吧?”

      陆景云不知何时出现在报名处旁,手中摇着一把折扇,笑得云淡风轻。

      书吏一见是他,立刻换了脸色:“陆公子说得是,是在下唐突了。”他快速登记,收了文卷,“沈青是吧?初试在十日后,辰时三刻,凭此牌入场。”递过来一块竹制号牌。

      沈清辞接过,低声道谢,转身离开。

      陆景云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紧张吗?”

      “有一点。”沈清辞老实承认。

      “我看你的文章了。”陆景云忽然道,“那天你落了一页批注在我这儿,我……不小心看到了。”

      沈清辞脚步一顿。

      “写得很好。”他的声音难得认真,“特别是论漕运那篇,‘改分段押运为全程负责,船户与押运官利益绑定’——这个想法,我父亲看了都称赞。”

      沈清辞心中一震。陆太傅看过她的文章?

      “别担心,我没说是你写的。”陆景云看出她的顾虑,“我只是说是一位寒门学子的习作。父亲说,若此文作者参加文会,他倒想见见。”

      两人已走到街口。沈清辞停下脚步,郑重地向陆景云行了一礼:“陆公子,这些日子,多谢了。”

      陆景云折扇一收,虚扶她一把:“谢什么?我可是等着在文会上,与你堂堂正正比一场呢。”

      他笑得眉眼弯弯,阳光下,那张俊朗的脸有种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与真诚。

      沈清辞也笑了,这是她来到青州城后,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回到布庄,周掌柜焦急地迎上来:“怎么样?”

      “报上了。”沈清辞摘下帷帽,露出微微出汗的额头,“十日后初试。”

      周掌柜双手合十:“老天保佑,祖宗保佑……”

      当夜,沈清辞照例在厢房读书。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书桌上铺开一片银白。她推开窗,让夜风吹进来,带来远处荷塘的淡淡香气。

      拿起父亲留下的那方旧砚,她轻轻磨墨。墨香氤氲中,她仿佛又看到父亲坐在灯下,教她读《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父亲,”她对着虚空轻声道,“女儿要走上您走过的路了。这一次,我会走得更稳,更远。”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却留下了璀璨的光痕。

      而此时的陆府,陆景轩正在父亲书房汇报文会筹备事宜。

      “报名者共一百四十七人,其中世家子弟三十九人,寒门学子一百零八人。”陆景轩递上名录,“按您的吩咐,所有文章都已誊抄封名,交由三位老先生初审。”

      陆鸿轩接过名录,目光扫过:“景云也报了?”

      “是。”陆景轩顿了顿,“此外,还有一个化名‘沈青’的寒门学子,文章极为出色,三篇策论皆被老先生评为甲等。”

      “哦?”陆鸿轩来了兴趣,“拿来我看看。”

      陆景轩递上文章。陆鸿轩就着灯细读,越读神色越肃,最后拍案道:“好!见解独到,文风扎实,更难得的是这份心系民生的情怀!此人若来参加文会,必是头名之选!”

      “父亲,”陆景轩犹豫道,“这个沈青,身份有些蹊跷。我派人去泾阳县查过,白石村去年遭了山洪,死伤过半,户籍档案多有遗失,暂时查不到此人底细。”

      陆鸿轩沉吟片刻:“继续查。但不必声张,莫让人说我们以出身取人。文章好就是好,这是文会的规矩。”

      “是。”

      陆景轩退出书房,在回廊上遇见正要出门的陆景云。

      “这么晚了,去哪?”

      “约了朋友喝酒。”陆景云笑道,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

      看着弟弟远去的背影,陆景轩眉头微皱。他这个三弟,最近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而此刻的陆景云,并没有去什么酒楼。他骑马穿过寂静的街道,来到城西一处僻静的宅院前。叩门三声,门开了一道缝。

      “如何?”他低声问。

      门内是个精悍的中年人,低声道:“公子,查到了。六年前沈明诚的案子,确实有疑点。当年主审的刘知府,三个月前病故,但其子刘琮如今在吏部任职,去年还升了郎中。”

      陆景云眼神一冷:“继续查,不要打草惊蛇。”

      “是。”

      门轻轻关上。陆景云翻身上马,望着夜空中的残月,想起白日里沈清辞那双坚定的眼睛。

      这个谜一样的女子,身上到底藏着多少故事?

      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故事,已经成了他想要守护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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