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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墨试锋芒露 ...

  •   文会初试前夜,青州城下了场淅淅沥沥的春雨。

      沈清辞坐在厢房窗边,就着油灯最后一次翻阅笔记。炭笔写在毛边纸上的字迹密密麻麻,经义注释、策论要点、历年考题分析……这是她三个月的心血。

      窗外雨打芭蕉,声声入耳。她想起六年前那个同样雨夜,父亲临终前颤抖的手抓住她的手腕:“辞儿……沈家的书……不能断……”

      不能断。

      她合上笔记,吹熄油灯。黑暗中,只有雨声绵延。

      次日清晨,雨歇天青。

      府学宫外人头攒动,比报名那日更盛。青州文会三年一度,不仅是读书人的盛事,更是全城百姓关注的焦点。小贩早早支起摊子,卖糕点的、卖茶水的、甚至还有卖“状元符”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沈清辞依旧戴着帷帽,手持竹制号牌,排在队伍中。她的号牌是“丁字二十三号”,属于寒门学子所在的丁字考场。

      “听说了吗?甲字考场全是世家子弟,一人一桌,还有茶水伺候!”

      “那有什么,咱们凭真本事……”

      “真本事?呵,你太天真了。阅卷的是人,是人就有亲疏……”

      窃窃私语传入耳中,沈清辞神色不变。她早知世间不公,但今日,她要用文章说话。

      “丁字二十三号!”门口书吏验过号牌,指了指南边一排简陋的棚屋,“那边,第三间。”

      所谓丁字考场,不过是临时搭起的竹棚,四面透风,里面摆着十几张破旧木桌。沈清辞找到自己的位置——桌角有道裂痕,用麻绳草草捆着。她放下笔墨纸砚,用袖子擦了擦凳上的灰尘。

      “哟,这位仁兄还戴帷帽呢?”邻桌是个黑瘦青年,咧嘴一笑,“怎么,脸上有疤?”

      沈清辞低声道:“染了风疹,怕传染。”

      青年“哦”了一声,不再多问,自顾自整理文具。

      辰时三刻,钟声响起。三位考官步入考场,为首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穿青色儒袍,正是青州有名的宿儒陈夫子。

      “肃静!”陈夫子声音洪亮,“今日初试,考经义三篇,策论一篇。辰时至申时,共四个时辰。舞弊者逐出,永不录用!”

      试卷发下。沈清辞展开一看,经义题出自《论语》《孟子》《礼记》,皆是常见篇章,但问法刁钻。比如第一题:“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然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二者是否相悖?试论之。”

      这是要考生在圣贤之言与现实治理间找到平衡。

      沈清辞提笔蘸墨,略一沉吟,落笔写道:“义利之辨,非黑即白之论也。君子所求,乃天下公义;小人所图,乃一己私利。然管子所言,乃治国之道:民无食则乱,乱则礼崩乐坏。故为政者,当使民得利而向义,此所谓‘因民之所利而利之’……”

      她写得极快,炭笔小楷工整清秀,字字如珠。这些题目她早已思考过无数遍,此刻不过是把胸中沟壑倾泻纸上。

      写到第三篇经义时,竹棚外忽然传来骚动。

      “凭什么他能带砚台进去?我们怎么不行?”

      “那是陆家三公子!你算什么东西?”

      沈清笔尖一顿,透过竹棚缝隙望去。只见甲字考场门口,陆景云正与守卫书吏说着什么,手中托着一方紫檀木盒。他今日穿了身月白儒衫,玉冠束发,竟真有几分翩翩书生的模样。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陆景云忽然转头,精准地望向丁字考场方向,唇角微扬,做了个口型:

      加——油。

      沈清辞慌忙低头,心跳莫名快了几拍。

      午时,考场提供简单的饭食——两个馒头,一碗菜汤。沈清辞就着清水吃完,继续写策论。

      策论题目是:“今西北旱蝗,东南水患,国库空虚。若你为户部尚书,当如何筹款赈灾?”

      这道题看似简单,实则暗藏杀机。若只说加税,显得庸碌;若提议削减开支,可能得罪权贵;若空谈“节用爱民”,又流于表面。

      沈清辞闭目沉思。她想起在布庄时,听江南客商说起盐政弊端;想起码头苦力抱怨漕运克扣;想起父亲留下的笔记中,关于“常平仓”制度的论述……

      有了。

      她重新蘸墨,开篇直指要害:“赈灾之要,不在敛财,而在活财。今民间非无财也,乃财不通也。盐铁专营,利归少府;漕运关卡,十税其三。若暂行三策:一,开东南海禁,许商船出海贸易,抽分补国库;二,整顿盐政,改官营为商营,朝廷抽课;三,发‘赈灾债券’,许百姓购券,灾后加息偿还……”

      这是险招。开放海禁、改革盐政,都是触动既得利益之事。但她算过,若按此策,不动国库分毫,三月内可筹款百万两。

      笔走龙蛇,不知不觉已写满十页纸。

      申时将至,钟声再响。

      “停笔!”

      沈清辞搁下笔,看着墨迹未干的文章,长长舒了口气。她尽了全力,剩下的,交给天命。

      交卷时,陈夫子特意看了她一眼。这位宿儒目光如炬,在沈清辞的帷帽上停留片刻,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将试卷收好,贴上封条。

      走出考场,夕阳西斜。

      “沈兄留步!”黑瘦青年追上来,“在下李岩,泾阳人。方才见兄台下笔如飞,定是胸有成竹吧?”

      沈清辞压低声音:“李兄过奖,勉强完卷而已。”

      “兄台太谦了。”李岩笑道,“考完了,一起去喝两杯?我知道城西有家小馆,酒好菜香,价格公道。”

      “不了,家中还有事。”沈清辞婉拒,正要离开,忽然听见一阵喧哗。

      甲字考场那边,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围成一圈,中间站着陆景云。为首的是个紫衣青年,腰佩玉环,气焰嚣张:

      “陆三,听说你交了白卷?也是,反正你陆家也不缺这个功名,何必来凑热闹?”

      陆景云懒洋洋地靠着廊柱,手中折扇轻摇:“赵四,你倒是写满了,可惜满纸废话,还不如白卷。”

      “你!”紫衣青年涨红了脸。

      旁边有人打圆场:“好了好了,赵兄、陆兄,都是同窗,何必伤了和气?”

      沈清辞认出那紫衣青年——赵德昌,青州赵家嫡子,赵家与陆家素来不和。她不想惹麻烦,转身欲走,却听陆景云忽然道:

      “说起文章,我倒想起一篇。方才在考场,听隔壁棚里有人论赈灾之策,提议开海禁、改盐政、发债券,倒是颇有新意。”

      赵德昌嗤笑:“开海禁?东南倭寇未平,开海禁岂不是引狼入室?无知!”

      “倭寇之患,源于海禁。”陆景云慢条斯理,“沿海百姓无以为生,才铤而走险。若开海禁,许渔民经商,设市舶司抽税,民有生计,谁愿为寇?此所谓‘疏胜于堵’。”

      沈清辞脚步一顿。这番话,竟与她文章中的观点不谋而合。

      赵德昌还要争辩,陆景云已不耐烦,推开人群:“让让,小爷饿了,要去吃饭。”

      他径直朝沈清辞这边走来。沈清辞想躲已来不及,只得低头站在路边。

      陆景云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城西‘清风楼’,二楼雅座,我等你。”

      说完,施施然走了。

      沈清辞犹豫再三,还是去了。

      清风楼是青州老字号,二楼雅座临窗,可望见城中河道。陆景云点了一桌菜,正在自斟自饮。

      “坐。”他指了指对面,“给你点了冰糖莲子羹,润润嗓子。”

      沈清辞摘了帷帽,露出易容后的脸。陆景云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笑出声:“你这妆化得……挺别致。”

      “陆公子说笑了。”沈清辞坐下,“不知公子找我何事?”

      陆景云给她盛了碗羹:“先吃,考了一天,不饿?”

      确实饿了。沈清辞不再推辞,小口吃起来。菜很精致,清蒸鲈鱼、芙蓉鸡片、翡翠菜心,都是她平时舍不得吃的。

      “你今日那篇策论,”陆景云忽然道,“写得很好。”

      沈清辞筷子一顿。

      “我交卷早,路过丁字考场时,正巧看见你写到最后一段。”陆景云也给自己盛了碗汤,“‘发债券’这想法,很大胆。你不怕被人说与民争利?”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沈清辞放下筷子,“况且债券自愿购买,加息偿还,百姓得利,朝廷得钱,是双赢。总好过加赋,让穷者愈穷。”

      陆景云看着她,眼中欣赏更甚:“你可知,这番话若传到某些人耳中,会惹来大麻烦?”

      “知道。”沈清辞平静道,“但若人人明哲保身,谁来说真话?”

      窗外华灯初上,河道上画舫游弋,笙歌隐隐。雅座里却安静下来,只有碗筷轻碰的声响。

      良久,陆景云道:“初试结果,三日后公布。你……准备好了吗?”

      沈清辞明白他的意思。一旦进入复试,关注的人会更多,她暴露的风险也会更大。

      “走到这一步,已无退路。”她说。

      陆景云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放在桌上:“这是陆府的通行令。若有事,随时来找我。”

      令牌乌木质地,刻着云纹,正面一个“陆”字,背面是小篆的“通行无阻”。

      沈清辞没有接:“陆公子,你我萍水相逢,为何……”

      “萍水相逢?”陆景云笑了,“沈姑娘,从我在城门口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非池中之物。这世间有才之人很多,但有风骨的不多。我陆景云平生最敬重的,就是有风骨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我陆家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父亲致仕后,朝中敌对势力虎视眈眈,大哥在京城举步维艰。我需要……盟友。”

      沈清辞心头一震。

      “当然,”陆景云转身,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你可以拒绝。这顿饭,就当是庆祝你我初试顺利。”

      他举起酒杯。沈清辞看着桌上那枚令牌,又看向陆景云。烛光下,这位世家公子的眼神清澈而坦荡。

      她端起茶杯:“以茶代酒,谢陆公子。”

      两人碰杯。窗外,一轮明月升上柳梢。

      三日后的放榜日,府学宫外人山人海。

      初试取前五十名进入复试。榜单一贴出,人群顿时沸腾。

      “我中了!第三十八名!”

      “唉,又落榜了……”

      “快看!甲字一号,陆景云!他不是交了白卷吗?”

      “你懂什么,人家是陆家三公子,就是交白卷也能进!”

      沈清辞挤在人群中,心跳如鼓。她从头往下看:第一名,赵德昌;第二名,陈文渊;第三名……

      第五名,沈青。

      她瞳孔微缩,又确认了一遍。没错,丁字二十三号,沈青,第五名。

      周围已经有人注意到这个名字:“沈青是谁?没听说过啊?”

      “丁字考场的,寒门子弟吧?”

      “寒门能考第五?怕不是作弊……”

      沈清辞压了压帷帽,退出人群。她需要冷静。

      回到布庄,周掌柜早已得到消息,激动得在堂中踱步:“第五名!辞儿,你考了第五名!”

      “舅舅,小声些。”沈清辞关上门,“这未必是好事。”

      “怎么不是好事?这是天大的好事!”周掌柜满脸红光,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对了,今日上午,有人来布庄打听你。”

      沈清辞心头一紧:“什么人?”

      “说是府学的书吏,来核对考生信息。我按你教的说了,就说你是远房亲戚,来青州备考。”周掌柜忧心忡忡,“辞儿,我怕瞒不了多久……”

      “能瞒一天是一天。”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复试在五日后,考完再说。”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当日下午,沈清辞正在后院整理布匹,前堂忽然传来周掌柜惊慌的声音:“陆、陆太傅?您怎么亲自来了?”

      沈清辞手中布匹落地。

      她快步走到通往前堂的帘后,透过缝隙望去。只见一位年约六旬的老者站在堂中,身穿深蓝锦袍,腰系玉带,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虽无太多随从,但那种久居上位的威仪,让整个布庄的空气都凝重起来。

      正是当朝前太傅,陆鸿轩。

      “周掌柜不必惊慌。”陆鸿轩声音平和,却自有分量,“老夫今日路过,听说贵店有位叫沈青的考生,文章写得极好,特来见见。”

      周掌柜额上冒汗:“这、这个……沈青他出门去了,不在店中……”

      “哦?”陆鸿轩目光扫过柜台上的账册——正是沈清辞整理的那本,“那太可惜了。不过,这本账册倒是别致,可是贵店哪位的手笔?”

      “是、是小女胡乱写的……”

      “小女?”陆鸿轩拿起账册,翻了几页,眼中精光一闪,“周掌柜好福气,令爱这般才情,便是男子也少有。”

      他放下账册,状似随意地问:“听闻令爱也参加文会了?”

      周掌柜腿一软,几乎站不稳。

      帘后,沈清辞握紧拳头。她知道,躲不过了。

      她掀帘而出,走到堂中,对着陆鸿轩深深一揖:“学生沈青,见过陆太傅。”

      帷帽未摘,声音也故意压低。

      陆鸿轩打量着她:“你就是沈青?”

      “是。”

      “你的文章,老夫看了。”陆鸿轩缓缓道,“论赈灾三策,颇有见地。只是开海禁一事,牵扯甚广,你想过如何实施吗?”

      沈清辞稳住心神,答道:“学生以为,可先开泉州、明州两处试点,设市舶司,定抽分则例。水师护航,商船编队,既可防倭寇,又可练兵。三年见效,再推及他处。”

      “倭寇凶悍,水师羸弱,如何护航?”

      “倭寇所恃,不过快船利刃。若造大舰,配火炮,以弩箭远程击之,近则以拍杆撞之,可克之。经费可从市舶抽分中出,以战养战。”

      陆鸿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还懂兵事?”

      “家父在世时,喜读兵书,学生耳濡目染,略知皮毛。”

      “令尊是……”

      沈清辞心头一紧:“家父早逝,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陆鸿轩盯着她看了良久,忽然道:“把帷帽摘了。”

      堂中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掌柜脸色惨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沈清辞手指微微颤抖,却站着没动。

      “怎么,见不得人?”陆鸿轩语气转冷。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马蹄声。陆景云急匆匆闯了进来:“父亲!您怎么在这儿?”

      他挡在沈清辞身前,笑道:“我正找您呢,吏部来了公文,大哥让我请您回去商议。”

      陆鸿轩看看儿子,又看看沈清辞,忽然笑了:“好,好。景云,你交了个好朋友。”

      他不再坚持,转身朝外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头也不回地说:“复试好好考,老夫期待你的表现。”

      马蹄声远去。

      陆景云长舒一口气,转身看着沈清辞:“你没事吧?”

      沈清辞摇头,忽然腿一软。陆景云眼疾手快扶住她,入手才发现,她后背的衣裳已被冷汗浸透。

      “我父亲……他可能猜到了。”陆景云低声道,“但他既然没拆穿,就是默许了。只是接下来的复试……”

      “我会小心。”沈清辞站直身体,眼中重新燃起火焰,“既然太傅说了期待我的表现,那我更不能让他失望。”

      陆景云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骨子里有股连男子都少有的韧性。

      就像石缝里的竹,越是压迫,越是向上。

      是夜,陆府书房。

      陆鸿轩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拿着那份“沈青”的考卷。陆景云站在一旁,心中忐忑。

      “景云,”陆鸿轩忽然开口,“这个沈青,到底是什么人?”

      “父亲不是看过他的文章了吗?有才之人。”

      “有才之人很多。”陆鸿轩放下考卷,“但能写出这样文章的女子,大梁开国百年,我只见过一个。”

      陆景云心头巨震。

      “六年前,沈明诚的女儿,如果还活着,也该这么大了。”陆鸿轩缓缓道,“当年那桩案子,我虽已致仕,却也听闻一些风声。沈明诚是得罪了人,被陷害的。”

      “父亲……”

      “你不必解释。”陆鸿轩抬手制止,“这姑娘有胆识,有才学,更有风骨。她若真能通过文会,入朝为官,或许能成大事。”

      他看着儿子:“你是在帮她?”

      “是。”陆景云坦然承认。

      “为什么?”

      陆景云沉默良久,才道:“因为这世道,不该埋没真正有才的人。更因为……她让我看到了,这潭死水般的朝局,还有改变的希望。”

      陆鸿轩深深看了儿子一眼,忽然笑了:“你长大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复试的题目已经定了,是‘论吏治’。你告诉她,放开手脚写,天塌下来,有我这个老头子顶着。”

      陆景云眼眶一热:“谢父亲。”

      “先别谢。”陆鸿轩转身,目光如炬,“若她真有本事通过终试,殿前答辩那一关,才是真正的考验。届时全城瞩目,她女子的身份,瞒不住。”

      “孩儿明白。”

      “下去吧。”

      陆景云退出书房,仰头望天。夜空中繁星点点,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而与此同时,城西一处隐秘宅院内,烛光昏暗。

      “大人,查清楚了,那个沈青,很可能就是沈明诚的女儿。”

      阴影中,一个声音冷冷道:“沈明诚……他居然还有后人。”

      “要不要……”

      “不急。”那声音阴冷,“文会终试,她若真能进殿前答辩,那时再动手。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着,沈家的人,是什么下场。”

      烛火跳动,映出一双怨毒的眼睛。

      窗外,乌云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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