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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玉阶初试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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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试前夜,青州城起了薄雾。
沈清辞坐在厢房里,面前摊着几本泛黄的典籍——《通典》《贞观政要》《庆历民议》,还有一本父亲手抄的《州县实务》。烛火跳跃,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论吏治……”她喃喃自语,指尖划过书页上父亲的字迹:“吏之不清,政之不明;政之不明,民之不安。”
父亲当年任县丞时,正是以清正闻名。若非那场无妄之灾……
敲门声打断思绪。
“辞儿,还没睡?”周掌柜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进来,“趁热喝了,补补精神。”
沈清辞接过碗:“舅舅,您也早点休息。”
“我睡不着。”周掌柜在对面坐下,眉头紧锁,“今日午后,布庄来了几个生面孔,说是要买云锦,却总往内院张望。我问他们是哪家府上的,他们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沈清辞心中一凛。
“还有,”周掌柜压低声音,“傍晚我去送布料给王员外家,听他家管家说,京城来了位大人物,就住在城南别院。据说是吏部的人,专为文会而来。”
吏部?沈清辞放下汤碗。文会虽重要,但往年从未有吏部官员亲临。除非……
“舅舅,”她忽然问,“六年前父亲那桩案子,主审的刘知府,他的儿子是不是在吏部任职?”
周掌柜脸色一变:“你是说刘琮?确实在吏部,去年还升了郎中。辞儿,你怀疑……”
“只是猜测。”沈清辞摇头,“明日复试,无论如何我要去。舅舅,若真有什么事,您先保全自己,不必管我。”
“胡说!”周掌柜眼圈红了,“你是我外甥女,我怎能不管?你娘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
“舅舅!”沈清辞握住他的手,“正因为如此,您更要好好的。沈家的冤,要申;但周家的香火,也不能断。”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周掌柜抹了抹眼睛,起身道:“你早些歇息,明日还要考试。”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辞儿,不管发生什么,记住你爹常说的那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门轻轻关上。
沈清辞重新坐回灯下,却再看不进书。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雾弥漫,远处更夫的灯笼在雾中晕开一团昏黄的光。
这青州城,表面平静,底下却是暗流汹涌。她这只小小的舟,能平安驶过吗?
次日清晨,雾气未散。
复试设在府学宫正堂。与初试不同,今日只有五十名考生,每人一张紫檀木桌,文房四宝俱全,还有小厮侍立一旁添茶研墨。
沈清辞被安排在中间位置,左右都是世家子弟。她依旧戴着帷帽,但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
“丁字考场的寒门,居然能坐到这里……”左侧一个锦衣少年低声对同伴说。
“听说考了第五名,怕是走了什么门路吧?”
“嘘,陆三公子来了。”
陆景云今日穿了件宝蓝直裰,玉簪束发,一改平日的散漫,竟有几分端肃。他径直走到沈清辞斜前方的位置坐下,回头朝她微微颔首。
辰时整,钟声响起。
三位考官入座。除了陈夫子,另外两人沈清辞都未见过——一位是青州知府张大人,另一位则是位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面白无须,气质阴柔。
“今日复试,考策论一篇。”张知府开口,声音洪亮,“题目是:论吏治之清浊,关乎国运之盛衰。试述澄清吏治之方。”
题目一出,堂中响起轻微的吸气声。
这题目太大了,也太敏感了。吏治之弊,谁人不知?但真要写出来,可能得罪无数人。
沈清辞提笔蘸墨,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想起父亲的遭遇,想起这些年在乡间看到的胥吏横行,想起布庄客商抱怨的层层盘剥……吏治不清,受苦的终究是百姓。
笔尖终于落下:“吏治之清浊,非一日之寒;澄清之法,亦非一令可成。臣以为,当循三策:一曰养廉,二曰察实,三曰宽严相济……”
她写得很慢,每一句都经过深思。养廉,需提高官吏俸禄,同时严惩贪墨;察实,需改革考核,以民意为本;宽严相济,则是该宽则宽,该严则严——比如对索贿的胥吏严惩不贷,但对为生计所迫、小有过失的底层官吏,则给改过之机。
写到一半时,她忽然感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抬头,正对上那位中年文士的眼睛。那目光如毒蛇般阴冷,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才缓缓移开。
沈清辞背脊发寒。这人是谁?
午时休息,考生们被允许在偏厅用饭。沈清辞端了饭菜,独自走到廊下角落。她刚坐下,陆景云便跟了过来。
“那是刘琮。”他低声说,目光瞥向厅内,“吏部考功司郎中,刘知府的儿子。”
沈清辞手一抖,筷子险些掉落。
“他怎么会来青州?”
“说是奉旨巡查地方吏治,顺道观摩文会。”陆景云冷笑,“顺道?我看是专程为你而来。”
沈清辞心头一紧:“他认出我了?”
“未必,但他肯定怀疑了。”陆景云快速说道,“我大哥从京城传信,说刘琮离京前特意调阅了沈家案卷。此人阴险狡诈,你务必小心。”
他递过一个小纸包:“这是醒神丸,若是头晕目眩就含一颗。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专心写完文章。”
沈清辞接过纸包,指尖微凉:“陆公子,你为何……”
“我说过,”陆景云看着她,眼神坚定,“我需要盟友。而你,值得我冒险。”
他转身离开,背影挺拔如松。
沈清辞握紧纸包,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世间,终究还有光明。
下半场考试,沈清辞更加谨慎。她不再抬头,专心写完余下的部分。最后一段,她写道:“……吏治之要,在得人。得人者,非唯才也,更在德也。故选举之法,当德才兼备,以德为先。若使无德者居位,虽才高八斗,亦为国之祸也。”
这是影射。她知道,刘琮若看到,定会明白。
申时交卷,沈清辞最后一个离开考场。走出府学宫时,暮色已浓,薄雾又起。
“沈兄请留步。”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沈清辞回头,见是那位中年文士——刘琮。
“刘大人。”她躬身行礼。
刘琮走到她面前,目光如刀,在她帷帽上逡巡:“沈青?好名字。文章也写得好,特别是最后一段,发人深省。”
“大人过奖。”
“只是,”刘琮话锋一转,“本官总觉得,沈兄这身形声音,似曾相识。六年前,本官在青州见过一位故人,他的女儿若是还在,也该这般年纪了。”
沈清辞心几乎跳出胸膛,但声音依旧平静:“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大人怕是记错了。”
“是吗?”刘琮笑了,那笑容却毫无温度,“也许吧。不过沈兄,这青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秘密,是藏不住的。”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沈明诚的女儿,若是聪明,就该找个乡下地方,安安分分嫁人生子。这朝堂的水,太深,会淹死人的。”
说完,他拂袖而去。
沈清辞站在原地,浑身冰凉。直到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她的手腕。
“别怕。”陆景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他不敢明目张胆动手。文会期间,全城瞩目,他若敢对考生不利,我父亲第一个不答应。”
他拉着她穿过雾气弥漫的街道:“今晚你不能回布庄了。刘琮既已起疑,定会派人监视。”
“那我去哪里?”
“我家。”陆景云说得理所当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绝对想不到,你敢住进陆府。”
沈清辞停下脚步:“这不妥……”
“沈姑娘,”陆景云转身看着她,眼中是少见的严肃,“你现在没有选择。除非你想让六年前的悲剧重演。”
暮色中,他的眼神坚定而清澈。沈清辞看着那双眼睛,忽然觉得,这个人值得信任。
“好。”
陆府比她想象中更宏伟。五进院落,飞檐斗拱,园林错落。陆景云带她从侧门进去,穿过一条曲折的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
“这是我小时候读书的地方,后来搬去东院,这里就空着了。”他推开院门,“你放心住,除了我和我的亲信,没人知道。”
院子不大,但很雅致。三间正房,窗前种着翠竹,院中有一方小池,养着几尾锦鲤。房中摆设简洁,却样样精致。
“这里是书房,这里是卧室,那边是厢房。”陆景云一一介绍,“需要什么就跟丫鬟说,她们都是我的人,嘴巴严实。”
沈清辞摘下帷帽,露出易容后的脸。陆景云看着她,忽然笑了:“这妆,还是洗了吧。在自己家里,不必伪装。”
他唤来丫鬟:“打热水来,伺候沈……公子沐浴更衣。”
热水很快备好。沈清辞泡在浴桶中,温热的水洗去一身疲惫,也洗去了脸上的伪装。铜镜中,重新露出那张清秀却坚毅的面容。
换上一身陆景云准备的月白儒衫,她走出浴室。陆景云正在书房看书,见她出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恢复如常。
“饿了吧?我让厨房备了饭。”
饭菜很清淡,四菜一汤,却样样精致。两人对坐而食,一时无言。
“陆公子,”沈清辞忽然开口,“令尊知道我在府上吗?”
“知道。”陆景云给她夹了块鱼肉,“我禀告过了。父亲说,陆家虽不愿惹事,但也不怕事。既然你参加了文会,就是青州的学子,陆府有责任保护。”
沈清辞眼眶微热:“太傅大恩,清辞没齿难忘。”
“不必说这些。”陆景云摆摆手,“你若有心,就在终试中夺魁,让那些想看笑话的人,都闭上嘴。”
他放下筷子,正色道:“终试是殿前答辩,就在知府衙门正堂。届时全城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观礼,包括刘琮。你要做的,就是在他面前,证明沈家的清白。”
“如何证明?”
“用你的才华,用你的风骨。”陆景云目光灼灼,“让所有人都看到,沈明诚的女儿,比这世上大多数男子都强。”
窗外,月上中天。
沈清辞躺在陌生的床上,却睡得很安稳。这是六年来,她第一次感到安心。
而与此同时,城南别院内,烛火通明。
刘琮坐在太师椅上,面色阴沉。下首跪着两个黑衣人。
“大人,跟丢了。那沈青进了陆府,就再没出来。”
“陆府?”刘琮眯起眼睛,“陆鸿轩这个老狐狸,果然插手了。”
“要不要……”
“不急。”刘琮冷笑,“陆家树大根深,硬碰硬不明智。等终试那天,我要在所有人面前,揭穿她的真面目。让陆鸿轩看看,他护着的是什么人。”
他端起茶杯,慢慢品了一口:“沈明诚啊沈明诚,你死了还要给我添麻烦。不过没关系,这次,我会让你女儿生不如死。”
茶杯重重搁在桌上,溅出几点水花。
三日后,复试放榜。
陆景云一早就派人去看榜,自己则陪着沈清辞在院子里下棋。
“你不紧张?”他落下一子。
“紧张有用吗?”沈清辞也落下一子,“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听天由命。”
话虽如此,她执棋的手却微微颤抖。
陆景云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道:“你这棋风,倒是与你文章相似——稳中带险,守中藏攻。”
正说着,小厮气喘吁吁跑进来:“公子!沈公子!榜、榜出来了!”
两人同时站起。
“第几名?”
“第、第二名!”小厮激动道,“只比陆公子低一名!”
沈清辞愣住。陆景云却是大笑:“好!我就知道!”
他拍了拍沈清辞的肩:“现在,你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在终试中一较高下了。”
沈清辞看着他的笑容,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世家公子,其实一直在暗中帮她。没有他,她根本走不到这一步。
“陆公子,”她郑重行礼,“大恩不言谢。”
“真要谢我,就在终试中拿出真本事。”陆景云扶起她,“记住,你不是为我而战,是为沈家,为你父亲,也为这天下所有被埋没的才学。”
终试名单公布,全城轰动。
寒门学子沈青,复试第二,将与陆家三公子、赵家嫡子等九人一同进入殿前答辩。这是青州文会历史上,第一次有寒门学子进入前三甲。
消息传到周记布庄,周掌柜喜极而泣。传到赵府,赵德昌摔碎了一只玉杯。传到刘琮耳中,他只是冷笑。
而陆府书房里,陆鸿轩放下手中的名单,对长子陆景轩道:“安排一下,终试那日,多派些人手。我怕有人狗急跳墙。”
“父亲是担心刘琮?”
“不止刘琮。”陆鸿轩望向窗外,“沈青这名字,已经传到京城了。有些人,坐不住了。”
他转身,目光深邃:“景云这次,倒是做了件对的事。这姑娘,或许真能搅动这潭死水。”
终试前夜,沈清辞在书房温书至深夜。
陆景云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碗燕窝:“别看了,早些休息,明日才是硬仗。”
沈清辞接过碗,却没什么胃口:“陆公子,若明日……我的身份暴露,会连累陆家吗?”
“怕了?”
“不是怕,”沈清辞摇头,“只是不想连累无辜之人。”
陆景云在她对面坐下,认真道:“沈姑娘,这世上有些事,比明哲保身更重要。若人人都因怕连累而退缩,这世道永远都不会变好。”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我陆家享国恩百年,也该为国做些事了。护你,不仅是护一个才女,更是护这世间的公道。”
沈清辞看着他,烛光在那张俊朗的脸上跳跃。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人,或许真的不一样。
“陆公子,”她轻声问,“你为何如此信我?”
陆景云沉默片刻,缓缓道:“因为我见过太多的虚伪。朝堂之上,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是蝇营狗苟。世家子弟,表面光鲜,实则多是酒囊饭袋。而你……”
他看着她,眼中映着烛光:“你是真的。你的才学是真的,你的风骨是真的,你为民请命的心也是真的。这世间,真的东西太少了,所以值得守护。”
沈清辞眼眶湿润,却笑了:“陆公子,你也是真的。”
四目相对,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悄然改变。
窗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陆景云脸色一变,吹熄蜡烛,将沈清辞拉到身后。
“待在这里别动。”
他悄无声息地推门出去。黑暗中,沈清辞听到几声闷响,然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门重新推开,陆景云点起蜡烛,面色凝重:“两个黑衣人,已经解决了。看来,有人不想让你参加明天的终试。”
沈清辞心往下沉。
“别怕,”陆景云握住她的手,那手掌温暖而有力,“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他的手很稳,声音也很稳。沈清辞忽然觉得,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再大的风雨,她都不怕。
这一夜,陆府加强了守卫。而沈清辞在陆景云安排下,换了住处,住进了陆鸿轩书房隔壁的暖阁——那是陆府最安全的地方。
躺在温暖的床上,她听着窗外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忽然想起父亲的话:
“辞儿,这世上虽有黑暗,但总有光。你要做的,不是诅咒黑暗,而是点亮自己,成为那束光。”
父亲,女儿明白了。
明日,她就要在所有人面前,点亮沈家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