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兰芳馨》夜渡弦

3、第 3 章

　　昼晦如阴，山风低沉，乱石磊磊，森葛曼曼。

　　对于裴云行来说，秋天不再是万物萧条的象征。
　　因为，她的山终于有了生机。

　　她懒懒地靠在门上，神色淡然。那木片一样的门，像是一线天渊，门外香草芳馨，松柏秀颀，门内众人黑压压地挤在一起，屋内沉闷，如同森然的死境。

　　终于，有人发声，打破了这份寂静。
　　“巫师大人，救救我们。”

　　裴云行自然认得那个声音，是村里的李大娘，经常做各种美食，她总是凑过去闻饭香。不过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她集中起精神，听着接下来的话语。

　　李大娘的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大人，自处暑之后，这老天爷，就没有下过雨，再这么下去，咱们的庄稼怕是要颗粒无收啊。”
　　李大娘哭声越来越大，旁边传来杂七杂八的人声，纷纷应和着：“是啊是啊，巫师大人，再这么下去，我们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裴云行靠在温衍房间的门口听了许久。

　　作为山鬼，除了她的同类，没有人能看见她。
　　她站得有些累了，立起身，顺手拍了拍衣服，尽管那上面不带一丝尘埃。

　　她也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内，环视着四周，没有什么好的落脚点，最终索性坐在温衍的案几上，翘着腿，一只手杵着下巴，静静地听着每个人诉苦。
　　但没注意到，身后的人僵硬了一瞬，连桌上的纸张都不敢触碰。

　　裴云行看向身后的温衍，看起来相当年轻，眉眼俊秀，行为举止都带着温润的公子范。

　　但他可对这个巫师大人没什么好感。真正的巫师，长生不老，理应来说是能看到她的。
　　但温衍不能，再加上他那祸国殃民的脸，一看就是个草包，她不理解为什么李大娘那么信任他。

　　她守护了这座山几千年，他是第一个外来者。就在前不久，他带着一村子人定居在此。

　　裴云行自然是乐得其所，有人类可以观察，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可这好事没持续多久，众人就发现了最大的问题——这山上不下雨。
　　民以食为天，没有雨，就等同于没有了生计。

　　每个人都哭诉的差不多了，裴云行听得有些烦。
　　身后一直沉默的温衍终于开口，声音很有少年感，又带着些沉稳：“大爷大娘，您们都别着急，我会想办法的。”
　　在温衍的安抚之下，人群终于散去。

　　裴云行大概了解了情况，她微微起身，身体重心依旧靠在案几上。脑中思索着，下雨这种听天由命的事情，她爱莫能助。就算是几年不下雨，她也不能干预。
　　即使早已有了决定，她的心中仍然空落落的。因为她担心，她怕这些好不容易来的小人儿，因此全都离开了。

　　想到这，她赌气似的向前一蹦，然后她就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阴霾瞬间消散，她竟然可以跳出那么远！
　　于是，她又向前蹦了一下。

　　还没等开心多久，门外传来一阵风。裴云行被风吹得差点站不稳，往后退了好几蹦。
　　她满脸无语，有些泄气，一下子坐在地上。
　　她的法力真的很弱，甚至连站都站不稳。

　　忽然，案几那边传来一声轻笑，温衍起身关上了房门。
　　没了阻力，裴云行瞬间坐起，蹦蹦跳跳地围着温衍转圈。
　　“你是假的巫师，我知道。”
　　“哎，也不知道怎么忽悠来那么多人的。”
　　“看起来还挺受他们爱戴的。”
　　“李大娘那么信任你，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要是你的话，我应该……”
　　裴云行一直在碎碎念着，说到最后，她顿了顿，将“祈雨”两字咽了回去，神色黯然。

　　听不到最后的话语，温衍转头看向裴云行，目光灼灼。
　　裴云行瞬间发觉了不对劲，她盯着温衍的眼眸，神情相当严肃，歪着头说道：“你能看见我。”
　　是肯定的语气。

　　温衍这才收回目光，“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他拿起桌上的古籍，继续接着裴云行的话语，“如果山鬼大人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裴云行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追问道：“你之前为什么装看不见我？”
　　她有些生气，温衍来这里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也在温衍面前飘荡了很久。她以为是他看不见她，没想到原来都是装的。
　　话刚说完，裴云行又有些后悔，她其实气的是自己，没必要向别人发火。

　　听到这话，温衍笑了，声音越发温柔：“大家都看不到您，我怎么能做这个例外呢？”他翻看着手里的古籍，找到其中一页，然后将书递到裴云行的眼前。
　　裴云行漫不经心地看向书中的内容，一群人簇拥在一起，围成个圈。最中间的人弹着琵琶，身旁站着白衣少女吹着笛子，每个人的神色都相当虔诚。
　　裴云行脑袋轰的一声炸开，因为她知道，这是最原始的祈雨仪式。

　　“我会祈雨。”温衍声音坚定，仿佛在承诺。

　　裴云行自嘲的一般笑了笑，“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连站都站不稳，怎么会降雨？”
　　反问过后，还没等温衍说话，她又泄了气。
　　“罢了罢了，说不定雨神那帮神仙看到了，也会帮你们。反正不会是我喽。”

　　裴云行一边说着，一边背着手，穿墙回到了隔壁的房屋。

　　*

　　裴云行已经闭门不出了好几日。

　　房间里纸页到处都是，上面画着各种简陋的乐谱。
　　裴云行坐在藤椅上，看向角落里的笛子，那些笛子被珍而重之地放在架子上，一尘不染。

　　她叹了口气，随后起身。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出门了，她要看看她的小人儿都怎么样了。

　　她轻车熟路，先是来到了最熟悉的李大娘的家。
　　屋内静悄悄的，裴云行四处寻找着人影。这个时辰，不应该是在用午膳吗？

　　忽然，后院内传来李大娘的声音，带着人群的嘈杂声。
　　“这些果子都带着，再采摘一些新鲜的来。”
　　“还有还有，你换件新衣裳。”
　　“还有一个时辰了，巫师大人应该也出发了，乡亲们都收拾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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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云行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人们忙前忙后。
　　他还真是倔强，裴云行心中有些酸涩，明明她已经说过不会帮他了，难不成还真信什么雨神吗？
　　那都是她诓他的，雨神哪有功夫去管这个小地方。

　　温衍已经在裴云行的门外站了许久。最后也只是坐在地上，身后倚着门。
　　门外香草芳馨，松柏秀颀。

　　温衍是亲眼看着这些植物长起来的，自从他搬迁过来后，她的房屋越发有了生机。
　　山鬼本不需要什么房屋，但温衍知道，像裴云行那样的人，一定会为自己找个归宿。

　　就像他看到她的第一眼，眉如远山含黛，唇不点而朱。
　　说他是见色起意也好，以脸看人也罢。他就是对她一见钟情了。

　　也因此，他很少叫裴云行山鬼大人。
　　如果能知道她的名字就好了。

　　温衍身后倚着木门，抬头看向天空，万里无云。他低声自言自语着，吐露着自己的心声。
　　“你说他们爱戴我，可是我不知道，我配不配得上他们的拥护。”
　　“他们太信任我了，甚至都没人质疑我的想法。”

　　温衍扯了扯嘴角，继续说道。
　　“如果真的没办法，我们大抵会再次迁移。”
　　“但是就像你说的，万一雨神真的注意到了呢？”

　　估摸着时间快要到了，温衍才堪堪起身，面向大门。声音不似刚才的轻柔，反而相当笃定。
　　“祝我成功。”
　　他摘下身旁的石兰，随后转身离去。

　　屋内灯光昏暗。
　　这回裴云行没有坐在藤椅上，而是蜷缩在角落里，身旁笛子陈列。
　　她抿了抿唇。扪心自问，她当然不希望他们离开。

　　就算是现在，只要她一闭眼，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各式各样、充满生命力的事物。
　　她已经孤独的生活了几千年，很久没那么惬意过了。

　　并非是她不想帮，是她不知道温衍的实力如何。如果贸然与他合作，或许最好的可能是降雨失败，要是引来天灾，他们根本担不起。

　　挣扎了许久，她最终认命般的叹了口气。
　　赌一次。就这一次。

　　裴云行取下头上的发簪，发丝散落。发簪端头锋利，在她的指尖轻滑，瞬间渗出殷红的血珠。
　　血珠滴落到乐谱上，血花绽放，乐谱瞬间发出金光，随后漂浮在空中。

　　她拿起乐谱和笛子，转头看向屋内的沙漏，距离仪式开始，只剩一刻钟。没时间了，她顾不上穿外衣，立刻起身出门。

　　门外山风低沉。
　　是逆风。

　　“巫师大人，仪式要开始了。”
　　身旁的老人低声提醒着，温衍这才回过神来，收回目光。
　　她终究是没来。

　　温衍向老人点点头，语气诚恳：“刘老，谢谢您。”
　　刘老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他发自内心的感谢每个人。

　　他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目光坚定。温衍摊开手心，看向手中的石兰。随后背着琵琶，向山巅走去。

　　他坐在地上，感受着似有似无的水汽从地底蔓上身体，像是海在拥抱着他。周围的树只是沉默地呼吸，风声起伏，宛如永恒。

　　他拿出琵琶，手指上戴好义甲，姿态庄重。
　　唢呐声启奏，温衍深呼出一口气，抬起手弹着琵琶，渐渐加入演奏。

　　从唢呐吹起的那一刻，便点燃了一炷香，香的末端连着草木灰。
　　要是一炷香燃尽，仍然没雨，火药会被引燃。
　　后果，可想而知。

　　山下的人们纷纷议论着，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成功。
　　无一例外，每个人都神色担忧。
　　他们期待着奇迹，哪怕只是几滴雨也好。

　　突然，温衍那处传来一声尖锐的破音。
　　弦断了。
　　唢呐声音不断，依旧独奏着。
　　温衍皱眉，他望向旁边的香火，已然烧过了三分之一。

　　众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人群中传来李大娘的哭声，“我们搬走吧，不能让巫师大人就这样丧命。”
　　“对啊对啊，没有粮食，我们可以买，但巫师大人没了，还有谁会帮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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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中纷纷传来私语声。

　　“安静，”刘老清了清嗓音，盖过一众，“这是他的选择，仪式已经开始，我们要尊重神灵。”
　　刘老发话，人们纷纷噤声，只剩低声抽噎。

　　唢呐快要没了力气，温衍双手颤抖着，接上了断弦，还好弦没有从中间断。
　　他着手开始调音，找准时机接入。

　　原本的狂风变静了。整片树林侧耳。
　　温衍的耳边传来少女的叹息，他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只见裴云行静静地立在那里。

　　她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