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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安宁十八年的春天,干得厉害。

      自二月末便没再落过一滴雨,京郊的田地随处可见纵横交错干裂的口子,露出底下枯黄的芯。这旱情来得又急又狠,连路边的老柳树都耷拉着枝条,叶子蔫得打了卷。

      王莞蹲在田埂边,丝毫不在意青色棉布裙上沾了一层灰黄,只专注地将竹筒的清水一点点喂进靠坐在树下的老农嘴里。

      老人嘴唇已皲裂起皮,水喂进去时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谢姑娘…”他的声音沙哑得如破风箱。

      “老人家,先别说话。”王莞轻声安抚他。分明她自己的唇也干得有了细微的口子,却浑然不觉。

      离她不远的田埂上,或坐或卧着七八个农人,个个面黄肌瘦,眼中尽是一片麻木的绝望。有人盯着龟裂的田地发呆,有人闭着眼,仿佛多看一刻都是折磨。

      “里正前日不是说,官府要开仓放粮么?”一个年轻些的农户低声嘟囔着,话里还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放粮?”旁边的大汉冷笑,“你见到一粒米了?县衙的人只说等雨。可这天,像是能等来雨的样子吗?”

      他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说了太多次,觉得没意思,干脆闭了嘴。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风夹杂着谁家孩子有气无力的啼哭,哭了几声便弱下去,像是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王莞看着眼前景象,心口亦是堵得慌。

      □□,或者说,不全是。

      这几日她走遍了京郊十几个村子,夜里在油灯下比对县志、河工图,直到眼睛熬得发红才看明白,祸根早在她出生的那一年便已埋下——

      安宁元年,黄河夺淮,朝廷耗费三百万两白银修的堤坝一夕溃决,主持工程的工部侍郎在狱中自尽,留下一句“非技不如人,实蠹虫蛀空基石”。她的父亲,为官二十年都在和河道账目打交道的县丞,也在那场滔天洪水中抗争过,然后被调去了更远的穷县。

      十七年后,当王菀亲手捻过那无半分湿意的土时,才理解了父亲再说起故乡时,眼中那片永远干不了的潮湿。
      如今,这世间百姓没有等来雨,却等来了历史重复落下的一滴泪。

      而她,一个县令之女,按说只需知晓《女诫》与针线,可她父亲偏把女儿当儿子教。她父亲案头堆积的《河防通议》与工部则例,饭桌闲谈的粮赋折银与河道上的“漂没”“火耗”,伴着父亲的叹息,早已在她脑海里根深蒂固。

      所以,她必须走得更远,看得更细。她要将父亲未能算清的账,一笔一笔踏勘明白。

      “这不是等雨就能解决的事。”她忽然开口,话随着燥热的春风落入埂上一众人耳中。

      众人抬头看她,眼神浑浊,像是蒙了一层土。

      王莞站起身,温和而坚定地说:“我查过县志,这片地三十年前是洼地,后来填土造田,但底下旧河道并未完全改道。朝廷拨银修的水渠,是照旧图走的,绕开了真正的蓄水区。”

      一个老农颤巍巍站起来,粗糙的手在裤腿上搓了搓:“姑娘的意思是…渠修错了地方?”

      “是。”王莞回得干脆,不愿给他们虚妄的希望,“而且错得不是一点半点。若按旧图,水渠离这片田最近处也有三里远,就算下了雨,水也引不过来。”

      这话一出,几个农人互相看了看,眼神复杂。

      他们种了一辈子地,哪里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从前没人敢说,说了也没用。官府画的图,朝廷拨的银,错了又如何?谁敢去捅这个窟窿?

      “那可怎么办哟……”老农的声音低得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王莞从袖中抽出一卷粗纸,就地铺开。纸上是一副手绘的简图,图上还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方寸图纸是她这半个月的心血,白天踩着干裂的土地一寸寸丈量,夜里就着油灯一点一点绘出来的。

      “这是我这半月走遍京郊十六村勘出来的水路图。”她指着其中一处,“旧渠在这里。但实际的地势——”

      她的手指移到另一条画出的虚线上,“这里才是天然的引水线,只是被官道和几家大户的庄子截断了。”

      人群里响起窸窣的议论声。

      “可那是官道啊!还有那些庄子……”一个中年农户脱口而出,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谁不知道那些庄子背后是谁?京郊的地,能圈下大片庄子修园林的,不是皇亲就是国戚,再不济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员。他们这些泥腿子,拿什么去碰?

      王莞看着他们眼中升起的恐惧,心里沉了沉。她太明白他们的顾虑了。

      寒门之“寒”,在于无力对抗这层层盘剥后留下的千里蚁穴,却无力回天。

      可她是个读书人,那点风骨压不弯,折不断。所以她不能不说。

      “我知道。”她卷起图纸,坚定地回着一众人,“所以这事,得往上递。”

      她看向方才说话的老农:“李伯,您家幺儿前日不是去了城里送菜么?让他帮我带个话给东市文墨斋的掌柜,说我两日内必去取修好的舆图。”

      “舆图?”李伯愣了愣。

      “对。”王莞小心翼翼地将图纸仔细收回袖中,“我要把勘测结果绘成详图,连同陈情状,一并递进通政司。”

      众人面面相觑。有个年轻小伙憋红了脸,终于忍不住开口:“姑娘,您虽是好心,可通政司哪会接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的状子?况且您说的那些庄子,背后可都是……”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谁都明白。

      王莞听着,唇边浮起一抹浅笑。她想,他们大概觉着她读书读痴了,不知天高地厚;或是终究会像从前那些说过要为民请命的人一样,最后要么退缩,要么消失。

      “我是秘书省校书郎,名录在册。”她站在那里,身形看着纤瘦,可话语从她唇间吐出时,却掷地有声:“依《政务则例》,在京文官可向通政司直陈地方利弊。至于那些庄子——”

      她一一扫过或枯黄或黝黑的脸,见到的有怀疑,有担忧,但也有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期盼。那期盼太轻了,轻得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太重了,重得她不敢辜负。

      “总要有人去碰一碰。”她说完那半句。

      几个老农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说话,可那沉默里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倒不是说相信她能成,但至少她说了他们不敢说的话。

      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官道上,一行车马正缓缓驶近。

      那是一辆青幔朱轮的马车,前后各有四骑护卫,马上之人皆着玄色武服,行止间肃整无声。懂行的人只需看一眼那拉车的两匹通体雪白无杂毛的骏马,便知车内之人绝非寻常。

      随后,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一角。

      祝韫之的目光越过官道旁的枯柳,落在田埂上那抹青色身影上。

      她看上去像春风里最柔的那枝柳,眉眼间却尽是不合衬的坚定与平静。

      “大人,可要停车?”车辕旁的侍从低声问。

      祝韫之没说话,他看着那女子已有一小会儿。她在人群中先是说着什么,然后取出水递给旁边一个半大的孩子。那小孩接过去猛灌几口,呛得直咳,她便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弯了一下嘴角。

      那笑容短暂,却像在这片干涸死寂的背景上,突兀地滴下了一滴活水。

      “那是何人?”祝韫之终于开口。

      侍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仔细辨认片刻后回道:“应是新任秘书省校书郎王氏,名莞。属下听闻,她赴任前这半月常在京郊走动,替农户写状纸、勘田地,倒是颇有些名声。”

      “名声?”

      “说是…不似寻常闺秀。”侍从斟酌着词句,“有说她逞能的,也有说她真能办成事的。前几日永定村那桩争水械斗,便是她写了状子递去县衙,又亲自勘定了水源分线,竟真让两边都服了。”

      祝韫之静静听着,目光仍落在远处。

      田埂上,王莞似乎说完了话,正转身准备离开。一阵风恰在此时卷过,将她手中一卷纸张吹散了几张,她立刻蹲下身去捡,将一张似是沾了土的纸在袖口擦了擦,仔细抚平褶皱。

      祝韫之的目光在她手上停了停。那双手生的白皙娇嫩,可就是这样一双手,握笔时却能写出让考官惊艳的文章——

      他前日刚看过她的殿试策论,那篇《治河策》写得扎实,正因如此,吏部才将她点入了秘书省。这等实务之才,搁在案牍间是可惜了。

      “她刚才说,三日内要递舆图进通政司?”祝韫之忽然问。

      侍从一愣:“大人听见了?”

      “风送过来的。”祝韫之放下车帘,他平静的声音飘了出来,“查查她说的水渠旧图有误一事是否属实。若属实……”

      他停顿片刻。

      “不必插手,且看她如何做。”

      “是。”

      马车重新启动,碾过官道干燥的尘土,缓缓驶向京城方向。

      田埂上,王莞似有所感,抬头朝官道望去。只见一行车马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漫天风沙里。她收回视线,将手中最后一张图纸卷好,迈步朝着城里的方向走去。

      天边昏黄一片,仍无半分雨意。

      身后,几个农人还站在原地痴痴望着她的背影。

      一位老伯搓了搓手,低声道:“这姑娘胆子也太大了。”

      “大又如何?真能成事才叫本事。”旁边的小伙苦笑道。

      “可她说得对。”另一个老农忽然开口,“渠,确实是修错了。我爷爷那辈人就说过,这片地底下有水脉,只是不知在哪儿。”

      沉默继续落了下来,这时又起了一阵风,卷起更多的尘土。有人叹了口气,几人转身往村里走。

      但那一句“总要有人去碰一碰”,却如同一颗种子,落在了这片干涸的土地上。尽管谁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发芽。

      天近黄昏时,王莞刚回到城内,便被两个衙役模样的人拦住了去路。

      “可是王莞?跟我们走一趟吧。”

      “何事?”

      “有人向县衙递了状子,告你‘借勘测之名,窥探官道舆图,意图不轨’。”

      王莞心中一沉。图纸尚未递出,阻拦已至门前。

      这京城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

      她将袖中的图纸往深处塞了塞,平静反问:“状子何人递的?”

      “去了自然知道。”

      而中书省的书房内,侍从轻手轻脚地绕过满室公文卷宗,来到那张紫檀木大桌前,对着正在批阅文书的身影低声禀报:

      “大人,按您的吩咐,消息已透给县衙。只是…罪名是不是下得重了些?”

      祝韫之笔尖未停,声音温和依旧:“不重,如何试得出她到底是纸上谈兵,还是真有一身硬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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