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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第二十七章 讳莫夜雪寒(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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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不大,却足够在场的人听到。
瞠目结舌的不光是我,蔡安和成妃都立时都没了动静,那乳母讪讪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更不敢开口。我在袖内攥了拳,垂眼不语。
此时景熠又冲成妃问:“你觉得如何?”
“这……”成妃被问得一噎,哪里敢说不好,忙赔笑道,“若是大公主能和大殿下一齐养在皇后膝下自然好,娘娘也儿女双全。”
说完又仿佛嫌不够热情一般,跟着:“臣妾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
我这时候方抬眼看她,她一早便紧密盯着我,见我没什么表情,忙着收声。
“行了,”我也没歪头去看景熠,直接对那乳母说,“把孩子给贵嫔送回去吧,外头冷,小心着凉。”
如此越俎代庖的吩咐让乳母唯唯诺诺的往后退了两步,却没敢走,成妃和蔡安则忙着去看景熠的意思。大抵是没得到什么明确示下,场面冷了一瞬,还是蔡安先有了动静,支使乳母抱孩子走。
成妃愈发忐忑起来,低声道:“那……臣妾也先回去照看了。”
“嗯,”景熠总算应了声,又吩咐,“去给太后那边报一声,天冷,两边都不必劳动了。”
成妃如遇大赦:“是,臣妾告退。”
不想她才转身,景熠又对着蔡安吩咐:“贵嫔晋妃,册封礼待出月再办,另叫礼部拟了名字来看。”
成妃的背影有着明显的一僵。
蔡安低头应了,随着一同离去。
待人都走了,我站起身,也不出声,径直朝寝殿去。景熠两步跟上来,拥了我,少顷才问:“怎么了?”
我转身抱他,也是默然片刻才低声道:“没事。”
也许人人觉得景熠对待齐妃过于薄情,但我却看得出他针对的其实是成妃。
从齐妃还是贵嫔的时候就被推出来生事,到景熠的淡漠、成妃的过于热忱,都看得出齐妃从来也不是被看重准备扶高的那一个。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唯一的价值。
若是没有我的重新出现,不出意外的话,那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都应该顺理成章是给成妃抚养的,才好奠定景熠用人的基础。
然而景熠不但把孩子抱到我面前,还当面去问成妃的意见,再毫无预兆的晋一个妃位上来。虽然并未给其什么分庭抗礼的权力,只晋未赏也更没露面,但到底是在位分上与成妃比肩了。
对成妃来说,俨然那纸圣诏并没能让她将后宫权力握实,上面有我旁边有齐妃,无论面子里子都备受威胁。
到底是出了什么意外,景熠究竟在恼成妃什么,后宫事,我没有问,不愿意问。若根源来自前朝,成妃出自内阁首辅家,那就更不是我能问的。
于是这一个月也就这么暗涌着过。
齐妃未出月,闭门不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临近年底本就事多,加上之前因为我积压了太多事务,眼看着我好转明显,景熠忙了起来,渐渐的都不能日日出现了。
在我心里,也希望他忙一点,希望他不必日日将目光盯在我身上。
“皇上有两月不曾召后宫侍寝了。”
成妃愈发的小心谨慎,尽管天下皆知我再不能掌管后宫,她却依旧常常跑来与我说些宫内事务,饮宴安排。一日来说除夕宴的时候,她满面逢迎钦羡的提起这句,让我听了,反而窘困。
随意将她打发了离开,我接了水陌递过来的茶。
用茶杯是不想惹人注目,却盖不过水陌的忧心:“娘娘,这药这样服,真的没事吗?”
我别开眼睛,轻轻摇头,慢慢啜饮那有着淡淡鲜香的药茶。
当然不会没事。
我是近一个月前开始自己配了药来服的——对于出身倾城,昔日与刀剑为伍的我,配些应急的药毫不费力,坤仪宫要的各色药材,医膳监从来都不会多话半句。
可是这药却越来越放不下,当应急变成日常,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瞒多久。
之前景熠只道我的称病和消沉,甚至我两日前没有出席齐妃的册封礼,是不喜欢齐妃这个人,以及避忌那个孩子,其实不然。
实际上,废去武功后,我恢复得并不好。
在告别了最初那十数日的剧痛折磨之后,我的确以人人看得见的速度好了起来,好到景熠可以放心离开,沈霖也不必日日守在宫里。
然而那好转却仅仅昙花一现,将我从一个绝境中拉出,抛进了另一个深渊。
身上所有的骨骼如重新拼凑一般,经络里的痛时而若有若无,时而灼心附骨。虽不至疼到痉挛狰狞,却也是无法言喻的焦躁忍耐。
特别是以前损伤过的部位,手掌、肩头、腰背,一整条左臂,甚至在倾城那个院子里与景熠过手时,接他那一记重手挫伤的,只疼了一个刹那的手肘。
仿佛之前以一己之力抗下的所有伤痛,全都朝着这一俱已然归于平凡的躯体卷土重来。
无可抵抗,无止无休。
起初并不算重,不过丝丝缕缕。
眼见着景熠和沈霖松一口气的样子,我没有提起。因为尚能忍得下,所以我没让任何人发觉,以为熬过时日便可消褪。
后来我意识到,这痛大概要伴随我未来所有的日子,便更加不敢向他们开口。
我开始不断的因为忍痛汗湿里衣,冬日里,不便常常更换衣衫,于是我又会因这种汗湿和虚脱而发冷,因这种冷,又会疼得更厉害,直到整个人都微微发抖起来。
这疼痛在天冷受凉和入睡静止的时候格外厉害,我开始睡不着,睡不安稳,夜半疼醒。
于是景熠不在的时候,我便不让任何人守夜,灭掉寝殿所有的烛火,然后一个人盯着一片漆黑睁眼整夜,偶尔忍不住无声啜泣。
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疼,是经络在疼还是骨骼在疼,是胸口还是后背,是手臂还是手指。
我不敢说。
怕冷还可以不出门,但不睡是不行的,于是我只好自己配药来镇痛,至少在景熠面前的时候,我不能是如此狼狈的模样。
那是一种十分诡异的心境,我不畏归于平凡,却深惧成为他的负担。
目光落在殿外庭院一隅的一个灰色身影。
那是自我醒来便出现在坤仪宫的一个女子,听水陌说,是景熠亲自领来的,吩咐叫留在院里杂使,无事不必近前说话。
“皇上领来的人怎么可能是杂使,便没管她,由她自由来去。好在她几乎不朝殿内来,也不大跟咱们宫里人搭话。”
见我望那边,水陌在一旁解释,犹豫一下又道,“这药,都是避了她的。”
我点头,明白水陌想表达的意思,并没反驳什么。
但水陌当然是错了。
且不说景熠是否需要在我身边安插一个人,便是真有此等打算,也绝不会放在我眼前。况且我分明看得出来,那女子是有身手的,虽然深浅不知,但能被景熠所用,总是不会普通。
他亲自领来是为了让我放心,只交代了水陌却没跟我提大概是怕我吃心,这也才会有了无事不必近前的吩咐。
筋脉的损伤,经络的退化,力量的消散,需要我重新适应的太多了。我甚至众目睽睽下被漪澜殿的门槛绊倒了两次,隔着冬衣把腿摔得青紫。
这等事不可能瞒得过景熠,但他没有问起。
他给了我时间和距离,等着我自己来面对这个事实。
近两个月过去,我连那女子的名字都没有问过。
其实再不愿意面对,我心里也清楚,这个人,分明是景熠放在我身边用来保护我,以及必要的时候帮我做一些已经不能自己去做的事。
一如从前建德帝身边的阑珊,景熠身边的我。
这是我的近卫。
除夕宴上,新册妃且抱着小公主出席的齐妃风头一时无二,直要将前后操持的成妃盖过一头。景熠也不见压制,还当众吩咐了在他和成妃出宫祭祀期间,后宫暂由齐妃代管。
齐妃沾沾自喜的接了旨,信誓旦旦的同时倘然朝我窥视。我看着,没什么表情。
建宣十五年是个大年。
按祖制是要帝后领亲王重臣等前去皇陵祭祀的,景熠当然想我一起,但我推说天冷路远,一去四五日怕身子再有反复,且朝臣们才放过我,暂时还是不露面的好。
让景熠带成妃去,也算是给足了内阁面子。
景熠没有坚持。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采纳了我哪一条理由,而我实际上,除了确实畏寒,还想用景熠和沈霖都不在的这四五日时间,把那药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