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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第十一章 朗晴云不散(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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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上,景棠进宫来了。
尽管我早料到自己的按兵不动会逼得容成家搬出景棠,但当她真的坐在漪澜殿里说话的时候,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确切的说,景棠并没有说什么话,她只是拿给我一封信。
不是什么内折密报,只是一封信,封了口,信封上空无一字。
我接过来看向她的时候,她只是别开眼睛,声音平淡:“你爹给你的。”
忍不住皱了眉,我想我大概猜得出信里的内容。
如果爹有话对我说,他完全可以写内折给我,皇后亲眷的内折司礼监无权查验,会原封的送到我面前。就算还是担心泄露,景棠出入皇宫如此方便,现下也来了,叫她带话给我就是。
然而却是这样一封如此慎重又如此见外的信,那么唯一的可能只会是,他想要跟我说的,景棠不想。
拆开来,一页素笺,一个墨字:阻。
景棠始终不看我,更不去看我手里的信,无声的表达着她自欺欺人的矛盾。
我不知道在这件事里她与爹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又各自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但我想,我可以试着理解她。
一边是亲人,另一边是家人,一边是天下,一边是她的天下。
如果是我,至少做不到她这样冷静。
容成耀的要求我可以拖着不理,但爹的意思我却无法视而不见。
所以第五日一早,当景熠终于离开政元殿,面无表情的从一群死谏臣子的呼号中穿行而出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等在乾阳宫门外的我。
他身后跟着几个年轻面孔,再后面才是那一群匍匐着打持久战的老臣。
此时的我穿戴素简却正式,尽管一个人都没带的站在那,却足以让人人都认得出我。
也让景熠倏然阴沉了脸色。
“皇后在这里做什么。”
一句问话让景熠说得毫无温度,没有语调上扬着表示疑问,也没有沉声怒色的表达斥责。
他只是在警告我,不要插手,不要挑战。
可惜我既然来了就不可能沉默。
况且也不符合他身后那帮人的预期,一眼扫过去,能看到那几个年轻官员眼里的些许挑衅,还有那群老臣面上的点滴惶急。
不可否认眼前的景熠又开始变得陌生,他不掩的失望更是让我动摇。
我命令自己收回目光不看他,低下头规规矩矩的跪下去,开口字字清晰:“请皇上收回成命。”
一句话说得全场沉寂。
同样的几个字,那群劝谏的朝臣已然说了几百遍,早被景熠听得心烦气躁。
然而从我口里说出来却又不同,这代表着一朝皇后,景熠的正妻公开反对了他的决定,在这个夫为妻纲的年代里面,对他来说是赤裸裸的背叛。
我不敢在这个时候抬头去看他,但丰沛内力让听力何等敏锐,转瞬的沉寂之后是不少轻微的动静,有吸气低呼,也有轻哼蔑然,独听不到景熠的反应。
这个时候我忽然想到,在坤仪宫每每我都能听到他接近,是不是仅仅因为他愿意被我察觉到。
当他不愿意的时候,大概可以真正做到无声无息。
我也想到了一直没有捕捉到的,我们之间的问题。
有些事,他从不说起,我也从未问过。有一道线,我们都自觉地不去碰,如景棠一般以为别开眼就看不见,各自缩起来自欺欺人。
于是到了跟前的时候,只好连眼神都不敢相交。
我猜想,这会儿的场面是,所有人都看着景熠,我低头看地上的青砖,景熠看着我。
他并没有沉默的太久,开口的时候声音终于发了沉:“都听到了?”
一句显然不是说给我听的话让周围骤然燥乱。
一个跪着的老臣突然起身跌跌撞撞的冲了过来,伏跪在景熠身边呼喊:“皇上明鉴!君为朝之纲本,岂容轻易冒险,皇后娘娘也是——”
“谢大人慎言!”
我不得不抬头去看状况的时候,看到景熠身边一个四品官服的官员打断了那老臣:“不容轻易涉险不假,那也是太平盛世国事无忧的时候,如今非常时期岂能同论?”
那老臣显然不以为然,身子一梗刚要反驳。
年轻官员又道:“难道君无戏言四字就可轻易亵渎?在下倒觉得此当同为朝之纲本才是,皇后未得听旨尚或可原,谢大人明知故犯又是何意?”
眼睛收回来,我心里一沉,未得听旨——
这时听到另一侧有个声音响起:“未得听旨就有可原吗?”
维持着眼眸低垂的模样,少顷我听到了景熠的判决:“减半吧。”
直到一根暗红色的廷杖立在我面前,我才明白为何方才能看到挑衅冷哼和惊呼惶急。
景熠从乾阳宫出来的前一刻当众下了严旨:即刻散去,再有劝谏亲征的,廷杖四十。
廷杖第一下落到背上的时候,我的身子猛的前倾,右手重重的按在地上。
脊杖,跪受。
这是廷杖责罚中最体面却也最危险的一种,不至血肉模糊,但受力不当可能会折断脊背当场丧命。
容成家到底人多势众。帝王再坚决,眼看着廷杖落下,依然有许多人在替我求情,各种理由各种呼喊。
那几个年轻官员并没有再落井下石,然而也始终再没有听到那个居高临下的声音。
我没有抬头去看任何人,也没有开口,吸口气重新直起身子,有坤仪宫的宫女跪行过来扶了我的手臂。
掌刑的内监当然知道我是谁,下手很慢,仿佛随时等着有赦免的旨意。
饶是这样,那落在背上的力道依然比想象的重。
痛并不算什么,只是无处借力。
这个姿势挨打若不强行撑住,对骨骼压力会非常大,那普通宫女当然撑不住我,我也不敢放力道在她手上。
于是更难办了,骨头似要碎裂般,咬牙挨了一阵子,气息上的稳不住已经开始给我警告。
一边报数的内监念到十二的时候,我再一次用手撑在地上。
背上粘腻,应是见了血,手腕处传来的剧烈疼痛告诉我,再这样硬抗下去恐怕不行了。
原本我不知道一个普通女子对于这些到底能承受多少,现在看来,便是我身子强于常人,大概也就是这么多。
那么接下来我要做出选择,是使出内力来抗后面的,还是倒下去。
两种,都不好。
余光扫到沈霖似乎赶来了,在不远处盯着我,我却不敢侧头去看他。
我迟迟不能再起身,让那行刑的内监犯起了难。
处在这种位置上的人都精明得很,杀人还是留命早有分寸计量,此时更是深知不继续是抗旨,继续了,后果大概很严重。
“住手!”
这个关口上,出现的人是景棠。
在场不多站着的人也都呼啦啦的跪了下去:“参见长公主!”
“娘娘!”一起出现的水陌三两步扑到我身边,瞪圆了眼睛,惊得话都说不上来。
我顾不上与她说什么,很快抬眼去看景熠。
景熠冲着景棠略躬了身,垂眼生疏:“公主怎么来了。”
景棠也是一身正式妆扮,身后带了一群人。
她迅速朝我看了一眼,又去看景熠,声音淡冷:“皇后纵有万般错,总是女儿身,皇上想要她的命吗?”
景熠不动声色,很快道:“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景棠没有纠缠于前一个问题,慢慢的把目光转过来落到我身上,到底皱了眉。
“皇后好歹是一国之母,千金之躯,是吾的女儿,也是容成家的女儿,皇上这样做,让自家人的脸面往哪里放?”
见景熠不语,停一下她又道:“你是皇帝,想做什么事,没人拦得住,也没人可以拦,皇后这么做,只是因为她是皇后。”
景棠这话说得深了。
相信在场不同的人能听得出不同的意思,景棠不光在为我所处的立场做辩解,还在给许多人台阶,同时敲打着更多人。
景熠听了则明显的顿了一下,少顷抬眼道:“姑母教训得是。”
一句姑母,一句教训。
仿佛是他落了下风,实则在借景棠的话警告着旁人,让我不禁在心里暗叹这一对姑侄的默契。
事情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必谁多说,责罚自然作罢。
水陌很快给我罩上一件氅衣,撑着我站起来,和景棠一起上了她的轿辇。帷幕落下来之前我急着去看了景熠一眼,他却没有看我,只对着景棠躬身相送。
一路无言回到坤仪宫,进屋轰了人,我阻止景棠要宣太医的意图:“不急,先等一等。”
她看着我皱眉,神色肃谨:“你这又是何苦?”
我扯动嘴角淡笑一下,没有接她的话,只微微歉意:“总要劳烦你来替我收场。”
景棠能及时赶到,是因为我往乾阳宫去的时候就吩咐水陌想办法通知她进宫,尽管我没料到后来会是这种局面,但总知道自己出面肯定不会轻易过关。
而一旦不可收拾,与两边都有关系的景棠是最佳的收场人选。
“怎么是我替你收场?”景棠直直盯着我,面无表情,“分明是你在替他收场。”
被她一语道穿,我并不意外,垂眼不语。
“你这样做,他会在乎吗?会领情吗?”景棠的语气忽然就有点激动,“言言,你不该爱他!”
我怔一下,想到一年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唯一让她按捺不住的竟然是这一点,不禁轻轻的笑了:“你不也是一样,爱了不该爱的人。”
她身上一颤,许久沉默后,轻轻点头:“是,你说得不错。”
“但你别忘了,”她紧跟着,“便是天塌下来,我还是长公主,没有人会把我怎么样。”
景棠抬眼看我:“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