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庭语》倾柠

2、第二章 康熙年间的她们

　　康熙四十年，耿府。
　　“柳儿，过来看看，这是你子坤表哥。”耿夫人笑着揽过了女儿，将那名唤作柳儿的少女往前轻推去。
　　“柳儿见过子坤表哥。”少女向眼前的人行了个礼，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柳儿，对表哥不要没大没小，一付不哭不笑的样子你作给谁看呢？快向表哥道歉。”耿夫人嗔怪着柳儿。
　　“姨母，你别怪柳儿了，她小时候就不怎么爱说话，总是一个人静静的呢。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她讨厌我，后来发现她见谁都这个样子，所以姨母不用怪柳儿，我明白的。”程子坤抢在柳儿之前开了口，为她说着好话。
　　柳儿呢？她可不怎么领情。从小她就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表哥，总觉得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在小伙伴面前他就耀武扬威的，到了长辈们面前又一付知书达礼的样子，所以大人们总是很相信他，一有什么坏事铁定不会想到他头上，殊不知许多坏事都是他干的。虽然他对她还算不错，但是她可不想与他这种人有什么瓜葛。虽然她待人一直是淡淡的，但是对他──除了表面上同对他人一样的平淡，还多了一点厌恶。
　　“娘，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柳儿轻声应道。
　　转过头，柳儿又礼貌性地向程子坤道了个谢：“子坤表哥，谢谢你了。”
　　还是淡淡的声音，但是她的脸上却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姨母，让表妹陪我四处走走可以吗？我初来乍到，对这里都不怎么熟悉。”程子坤用手拍了拍后脑勺，对着耿夫人欠然一笑。唉，这种无聊的应酬应该是爹的事儿，这会儿怎么变成他了？不管了，柳儿虽然有点冷冰冰的，但是和她相处应酬话应该可以少些，还是早点用她当挡箭牌开溜吧！
　　“当然可以了。”耿夫人笑着答应了程子坤，转身又拉过了柳儿，对她说：“柳儿，陪表哥去转转吧，有他陪着我也放心。你们年轻人共同话题也多，我是老了，和你们说不到一块儿去了。”孤男寡女的走在一块儿的确不太合规矩，不过为了撮合女儿和程家的婚事，还是多让他们相处相处吧！程家是江浙一带有名的富商，能和他们联姻，或许对自家老爷的前途也有些帮助。这就是耿夫人打的如意算盘。
　　“怎么会呢，姨母和表妹看上去很像姐妹呢，怎么会老呢？”程子坤哪能不知道耿夫人的想法？但是他是很有寒号鸟得过且过的精神的，能躲开这种应酬场面就好了，至于别的……算了，再说吧！大不了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总之应该是没有什么能难倒他的吧？可是……饶了他吧！这么恶心的话连他自己听着都好别扭，鸡皮疙瘩也爬满了全身。
　　……
　　又是一阵寒暄。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程子坤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告别：“姨母，那我和表妹先走了。”
　　“好，好，你们出去走走吧。”耿夫人起身相送。
　　“姨母，不用送了，我和表妹自己走走就好了。”程子坤礼貌地拒绝了耿夫人的好意。心上乐开了花──终于得以脱身喽！
　　“那我就不送了。子坤，帮我照顾好柳儿啊。”
　　“没问题的，姨母请放心。”
　　“柳儿，陪你表哥多聊聊，不要一付闷葫芦的样子。”耿夫人对着一直安安静静的女儿嘱咐道。
　　“知道了，娘。”柳儿还是静静地回答了一句，声音依然平静如水，没有波澜。

　　出了耿府，两人没花多少工夫就到了集市。
　　“柳儿……我可以这么叫你吗？”程子坤问道。现在的表妹，好像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爱玩爱闹的小丫头了，难道……她完全变了吗？
　　“可以。”对不喜欢的人她的回答是能简单就简单，绝不多说一个字，这就是耿柳儿。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气氛沉闷得可怕。
　　“柳儿，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虽然柳儿曾经是他小时候的玩伴，不过现在看来他们两个之间好像已经很生分了，互相之间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但是又不能一直这样沉默下去，于是他就没话找话说。说什么？问什么？问目的地吧，眼下他也只能想到这个了。
　　“我不知道。”柳儿随意地回答，好像自己与此事无关似的。
　　哼！谁叫你没事把我拉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我会因为这件事被父母逼婚？可恶的王八蛋！小时候戏弄我也就算了，现在还来害我，上辈子我耿柳儿是不是欠了你什么啊？柳儿在心底暗暗抱怨。
　　“……你也不知道？那你现在往哪儿走着呢？”程子坤很是惊讶。脑中暗暗想着：现在的女孩子是不是都这么阴阳怪气的？
　　“我不知道。”柳儿还是那一句话，她甚至连表情都没变过。这意思摆明了就是──少来烦我，我看不惯你。
　　程子坤也挺知情识趣，他也看出来柳儿好像没什么兴趣和他走在一起。她是只讨厌他，还是对大家都一个样子呢？
　　正在两人保持着沉默时，一阵香味──也可以说是臭味，从不远处飘了过来。
　　那是什么？
　　臭豆腐！非常正宗而且闻起来非常好吃的臭豆腐！
　　两人得到这个认知之后，激动得想跳起来，可是为了那该死的面子、身份，他们强压住了激动的心情，极力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你……介不介意等我一下？”程子坤一边试探性地问着，眼睛一边瞟向了传来臭豆腐味儿的小摊。在他的印象中像柳儿这种大家闺秀都不喜欢这种东西，但是他肚子里的馋虫已经在大叫了，即使她会用嫌恶的眼光看他，他也无所谓啦，遇到美食就是美食为上啦！他就是喜欢吃臭豆腐怎么着了？！在很小的时候，他并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但自从那次五六岁的时候在一群狐朋狗友的怂恿下他从家里偷溜了出来，也就是在那次，他第一次吃到了臭豆腐。虽然闻着是臭了点，但是吃起来，那味道还真不是能用语言形容得了的！自从第一次吃了臭豆腐以后，他就“爱不释口”，几乎已经到了一个月不吃就浑身不对劲的地步。
　　吞了吞口水，程子坤一脸期待地看向柳儿。
　　柳儿呢？其实她也很喜欢吃臭豆腐啊。每当别家的千金小姐经过臭豆腐摊时都是捂着鼻子的，但是柳儿，她的表现就不一样了，虽然柳儿看上去是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的样子，但实际上她一点儿也不老实，甚至可以说是顽劣得很。耿府三五时会出现一些怪事，有时是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东西，比如说桌子上一转眼多出个石头、泥巴之类的东西，再比如说前一秒还放在卧房的花瓶在后一秒被移到了客厅……其实从幼年起柳儿就很喜欢在家里东蹿西跳的，也因此她总是被母亲责骂。相比这些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吃着臭豆腐好像……也不怎么样了吧？
　　不过柳儿想起的顽劣令最疼爱她的母亲都责怪她，甚至还因此连累了别人，她的心里顿时泛起了一丝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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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前的那个夏天，在耿府一片白色的花海中，柳儿又开始了她的恶作剧。
　　柳儿来到了耿府后院的林子里，用力地摇着林中几株的玉兰树。工夫不负有心人，花瓣在柳儿的“大力推动”下，终于飞身落到了地面。柳儿看着这一棵掉的花瓣差不多了，就蹦蹦跳跳地寻找下一棵，虽然是累了点，但是也乐在其中。不亦乐乎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一圈转下来，柳儿也累了，看着满地雪白的玉兰花瓣，柳儿也有一点点心疼。不过毕竟是爱疯爱闹的小孩子，又怎么可能懂得惜花呢？大人们错愕的表情给她带来的乐趣可远远大于这几株“没用”的花。于是柳儿面带笑容，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只是她没注意到身后还有一个小小的影子从她出现起就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一切直至离开她都不曾发现。

　　“谁干的？！到底是谁！要是再没人承认的话，我就把这里的所有人统统拉去杖责三十！一个人做错了事就错了，千万别连累别人！有种做就快点站出来承认！”
　　大厅里，传来耿德金雷鸣般的咆哮声，想必他已经是愤怒至极了。
　　“爹，发生什么事了？”柳儿走进大厅时，看到的就是咆哮着的爹，以及一群跪在地上的下人们。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管大人的事，一边凉快去！”面对自己可爱的女儿，耿德金的语气却一点也没有缓下来，反而多出一抹嫌恶。柳儿刚出生时，她这个爹是这么评价她的：“又是一个赔钱货！”说罢就转身离去，丢下了刚刚生完孩子的耿夫人毫不留恋地离去。
　　这些，当然不可能是柳儿自己看到的，这一切都是下人们窃窃私语时被顺路经过的她听到的。该相信下人们那些添油加醋的“造谣”吗？一开始柳儿是不相信的，但是最后，她还是信了。从有一次爹喝醉酒后亲口承认了一切起，她便信了。不，也许更早，从爹对她的轻视来看，他也是毫不在意她的。就因为是个女孩，就该被人轻视吗？
　　她的胡闹，不是没有理由的。
　　其实，这也只是她证明自己存在的一种方式罢了。没人看得到她，没人感觉得到她，那么就用这种方式引起他们的注意，这似乎也不错。
　　真的……不错吗？不错到连一向最疼爱她的母亲都为此大骂她？
　　为了不再惹母亲生气，柳儿学乖了，开始只在些没人的僻静角落疯玩，比较锐利的言辞她也不用了，大人们讲话时她就安静地储在一旁，一言不发，像极了一只闷葫芦。她比较顽劣的那一面就这么被掩藏了起来。大家也都很相信柳儿，认为她是真的知错了，小时候那点调皮捣蛋根本没有人记得了。从那段时间开始，柳儿就成了人人眼中贤良的大家闺秀，只有她自己和她的贴身丫鬟紫荆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至于耿府里的怪事，大家上上下下查来查去就是查不出，也只好作罢了，久而久之大家倒是也很习惯了，只除了新来的家丁、丫鬟们。是谁干的呢？显而易见了。
　　“死丫头，你发什么呆呢？一天到晚都这个样子，我耿德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没用的女儿？！”耿德金对着女儿大声咆哮着。
　　“没……没什么。”柳儿嘴上是说着没什么，心里却暗暗担忧。到底是什么事惹怒了爹？虽然平时爹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但是也不至于无缘无故骂她，难道……是她在后院的“杰作”惹怒了爹？可是，爹向来是不过问府里的事的。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难说，难说。
　　“快说，后院的事到底是谁干的？！再没人说，我可要全体一起罚了！”咆哮声响彻整个大厅。
　　看来，真的是因为后院的事。爹一向待她不好，如果让他知道今天这事是自己做的，那么她会被骂得很惨吗？会连累到娘吗？或者，她可以不说。但是这些跪在地上的下人们呢？她能视若无睹吗？柳儿的心里有些矛盾了。
　　“爹……”柳儿硬着头皮出了声，再怎么样，自己犯的错也不该让这些下人们承担，害他们全体无辜被罚，那可就是她的不是了，“其实……后院的事……”
　　说到这里，柳儿的声音有点吞吞吐吐了，因为耿德金──她的父亲，正用着凌厉的目光扫向她。那一瞥是随意的，却也是骇人的。
　　“是我干的！”一个轻柔却坚定的声音从跪在地上的下人们中间传了出来。
　　说话的人，是个与柳儿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她看上去娇小可爱，一点儿也不像是什么捣蛋分子。
　　“你？”耿德金将对着柳儿的视线转向了跪在地上的女孩儿。
　　“后院的事是我干的，与其他人无关，老爷要罚的话就罚我一个人好了，与大家无关。”这个声音虽然不是很响亮，但却十分坚定。
　　“你可知道那些玉兰的价值？这哪是你一个小小的婢女赔得起的？”耿德金喝了一口茶水继续道，“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小孩子任你耍吗？你的身上没有一点儿玉兰的香气，如果真是你干的，把花弄成那个样子，身上必然会沾染上一些玉兰的味道，可是你身上却什么味儿也没有。想骗我？快说实话吧，要是你再耍着老爷我玩儿，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听到这番话，柳儿下意识地探鼻闻了闻身上的味道──还真有股玉兰花的香味！这个认知让她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没有别的答案可以给您。”跪在地上的女孩挺起身子，目光直视耿德金，毫不畏惧。
　　耿德金看女孩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的样子，有些气恼地拍了下桌子，吼道：“来人，把这个贱丫头给我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然后给我轰出耿府去！耿府不需要这样没规矩的丫头！”
　　跪在地上的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起身去拖女孩。
　　“反了反了！这个丫头没规没矩，就连你们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耿德金边吼边愤怒地用手指着跪在地上的下人，“如果再没有人拖她下去杖责二十的话，那么我就亲自将你们每个杖责五十！”
　　几个怕事的人听了这话便不再犹豫，立即起身拖起女孩。
　　“慢着！”说话的是柳儿。她已经在一旁一直忐忑不安地观察事情发展很久了。老实说，她爹那个样子她也很怕，但是让别人替她背黑锅绝不是她的作风，自己做的，当然还是要自己承担。
　　“柳儿，回房去，不要在这里添乱！”耿德金呵斥着柳儿。
　　“爹，你听我说……”柳儿急急地开口。
　　“老爷，您的信。”管家陈禄在这时冲了进来。
　　“信？哪里来的？”耿德金接过信，随口问道。
　　“爹……”柳儿急急地叫着，但是耿德金并不理会她。
　　陈禄看自家老爷好像并不打算理会小姐，便直接答道：“小人不知。来送信的人丢下信就走了，奴才以前也没见过。”
　　“我知道了。”耿德金把信放进了衣襟，向门外走去。
　　“爹……”柳儿不放弃，继续叫唤着。
　　“对了，陈管家，帮我看着点这帮下人。那个女孩……杖责二十之后再赶出府去，回来时我不要再看到她了。”耿德金交待完一切便转身离去，毫不理会身后急急唤着他的柳儿。
　　“是，小人知道了。”陈禄答应着。

　　“疼吗？”柳儿为紫荆上着药。
　　紫荆，就是刚刚替柳儿顶罪的女孩。尽管她哭喊着说“不要”，但是陈禄一向只听她爹的命令，那二十大板，还是打在了无辜的紫荆身上。
　　紫荆疼得晕了过去，她的名字还是其他人告诉柳儿的。
　　“还好。”紫荆的声音有些虚弱。
　　柳儿不再言语，只是继续细心地为紫荆上着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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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儿？”程子坤唤着身旁望着臭豆腐摊出神的柳儿。
　　至于柳儿，她依旧沉浸在对过去种种的回忆中。
　　“柳儿？”程子坤又叫了柳儿一遍，可是柳儿依旧没有反应。
　　紫荆的声音好像从远处渐渐传来，在隐隐约约中，柳儿似乎听到了紫荆的声音：“柳儿，尝尝这个，虽然闻着不怎么香，但是味道很好哦，你试试看……”
　　“柳儿！”程子坤有些不耐烦了，他轻轻推了推依然在神游太虚的柳儿。
　　“啊？”柳儿猛然惊醒，张大嘴“啊”了一声，还莫名其妙地看着程子坤。
　　“你到底是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心神不宁的。”程子坤疑惑地看向柳儿。
　　“我……没……没什么。”柳儿一边说着目光一边瞥向了臭豆腐摊。
　　那个味道，好熟悉；那个场景，还带着种种过去的痕迹，在那个位置上，似乎还能看到两个打打闹闹的少女的影子，她们笑得好开心……
　　“若是你真的不喜欢吃臭豆腐，那我大不了就不吃了，你也不需要一直这个样子吧？”看着又一次出神的柳儿，程子坤无奈地道。
　　“啊？！为什么不吃？吃！快走！”柳儿好像从梦中惊醒似的，突然一把拉过程子坤，走到臭豆腐摊前，对着摊主甜甜一笑，“老板，两份。”
　　程子坤看着眼前充满朝气的柳儿，不由得愣了一下──原来柳儿没变啊。那个风风火火的疯丫头还是老样子，不过变聪明了点，学会伪装了。
　　程子坤一边吃着臭豆腐，一边打量着吃得毫无形象的柳儿，感叹道：“原来……你还是老样子啊。”
　　“装来装去的，真的很累。要不是听到你也想吃臭豆腐，我会以为你也已经完全变样了，看来，骨子里的我们都还是和当初一样。”柳儿放下手中的筷子，以同样的目光也审视了程子坤一遍。
　　两人说罢都笑了起来，年少时的不快也在顷刻间消逝不见。因为他们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和自己一样没有因为环境而改变本性，依然做着最率性、最自我的自己。
　　“老板，再来两份！”柳儿冲着老板喊道，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没有。

　　“好怀念啊……”柳儿用着任何都听不到的声音低喃着。
　　这个味道，让她想起了紫荆。
　　紫荆……那个耿府里最令她感到温暖的人……她和她，她们的缘，也许就是从这碗臭豆腐开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