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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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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很长时间,仲孙荞都没说话,不知是怕出声让他分心,还是又像之前那样与他断联。
抑或者,被他这般样子吓着了。
方才发了狂一般想杀人的叶栖是挺可怕的,几乎无法自控,他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亦唯恐吓坏了三姐。
此前还杀伐决断,此时又怯生生的,似一只乖巧听话的软糯兔子,叶栖弱弱道:“三姐,你还在吗?”
“嗯,我在。”对方很快回答。
得到回应,叶栖才知他三姐一直在,无端心慌了一阵,他这会儿竟然感到一丝害怕:“你怎么一直没说话,怕不是我刚才那般模样,吓着你了......”
“怎会?”
对方温声放软语气,“叶栖,你做得很好,别人想杀你,你不必手软,更不该心有不安,护住自己才是你的首要任务。”
叶栖嗫嚅:“但那慕容隐隐,方才并没有对我下杀手,我就先对她动手了......”
对方打断:“她虽还未动手,但杀心已起,就算你杀了她,亦是她活该,她应得的。叶栖,你没有错。”
从未有人这般句句说到他心坎里,叶栖瞬间开朗起来,说话语调都上扬。
“三姐,慕容隐隐她,好像跑啦。”
“嗯,你太厉害了,她被你吓跑了。”对方道。
叶栖被夸得不好意思,挠了挠热乎乎的脸颊,才正经道:“三姐,阳极阵法已破,不过血月仍在,看来那造妄弓依然在发挥作用,好歹是万里无一的妖器,没那么容易被毁掉。你那边呢,现在如何了?”
“这灵锁上的咒法我解开了些许,”仲孙荞说,“灵力又恢复了些,大抵能够将所处位置指引给你,你来寻我们吧。”
“好。”叶栖看着眼前凭空变出的一点光亮,像倒映在他瞳仁里。
他循着光:“等我。”
仲孙荞:“嗯,我先离开一会儿,这边有人费尽心思为我造了个梦,我赏脸去看看。”
血色铺洒的地表再次陷入寂静,地面三丈之下,又是另一番景象。
迷宫一般纵横交错,每一条通道尽头便是一处暗室,至少有上百条通径,这里不见天日,冷霜爬满漆黑长廊,偶有水滴落下的声音。
“滴答”、“滴答”......
睡吧,睡吧,陷入醒不来的梦境之中,好好感受痛苦和绝望吧。
距离仲孙荞一墙之隔,被缚灵锁牢牢困住的仲孙秋桐面色苍白,紧闭的双眸抽动不止,长睫轻颤,柳叶般的细眉蹙着,时不时还在呓语。
起初的梦一直是美好的,她梦见自己与叶隋初识那日,青草满地,裹挟着泥土的湿润芬芳,沁入肺腑。
她一身藕粉衣衫,在溪边吟唱自己作的诗,他缓步走来以笛声相衬......
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生下一对视若珍宝的龙凤胎,孩子出生那日,天现异彩祥云,大半片天都被浸染得七彩斑斓。
不知是不是幻听,云上似有龙啸凤啼,鲲鹏鲸鸣,万千生灵来贺......
她的女儿叶芜生来便一双通灵的阴阳眼,识鬼神辨善恶,任何妖物邪祟在她眼中皆无所遁形;
她的儿子叶栖自幼便聪慧过人,天赋异禀,叶家祖传的栖梧剑,家族中高阶灵修无数,无一人可拿动,叶栖三岁便从祠堂偷拿了剑挥着到处玩,家中庭院寸草不生......
起雾了。
茫茫白雾笼罩了全城。
他们这座城向来如此,常年大雾漫天,少有日子能看见南边远山上的墨黑柏树。
故名唤,雾南城。
她一族人生来便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这里的环境很适合他们居住,虽然雾多了些,但风景亦不错,朦朦胧胧,若隐若现,未尝不是一种雾里看花的美。
雾南城隶属青冥都,妖族众多,不过这里人族妖族无甚分别,相处和谐,邻里之间时常互赠瓜果香糕,人族会替妖族把守城门要塞,妖族亦会帮人族解决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恶妖......
若无天降横祸,世世代代在这里生存惯了的,对这片土地自有热忱在,没人会想离开。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她在家中为孩子织春天到来的第一件新衣,丈夫日常去城里自家经营的青黛染坊干活。
染坊很大,还有分坊和售卖布料成衣的商铺,族人们基本都在这几处做生意养家,配合默契,相处融洽,鲜少有纷争。
他们一族无论男女皆擅长织染,今天染坊里要做的活很多,之前的木架子发霉了,要重新削竹子做新的搭好。
昨儿夜里还下过一场突如其来的雷暴雨,屋檐漏了要补,不少布料都淋湿了还要烤干。
她的女儿在家里玩爹爹新给她做的摇摇木马,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去哪了,可能也去染坊了吧。
“芜儿。”她招招手,她年幼的女儿便跑过来,脸上笑盈盈的,甜甜地唤“娘亲”。
“诶。”她心中幸福洋溢,所谓人间美满不过如此。
“娘亲,待开春了我想和别人一样去学堂上学,学堂有好多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我想和他们做朋友。”
她笑骂,“你啊,哪是想去上学,就是贪玩。”
“我想去嘛,娘亲,”女儿撒娇唤着,“娘亲。”
“好好好,”她刮了她的鼻尖,满眼宠溺,“娘亲本和你爹都商量好了,明年送你去学堂,你想早些便早些吧......哎,你是姑娘,自小娇惯,妖力尚且低微,爹娘总怕别人欺负你,所以迟迟不肯送你去学堂。”
“不会的,不会有人欺负我的,我们雾南城的人啊妖啊,都很好的。”
她点头:“嗯,好,娘依你便是了。待你爹晚上回来,娘便与他商量,明日一早就去学堂帮你办妥此事。”
“谢谢娘亲!”
晌午,孩子她爹和族人们此时通常仍在忙碌,邻家孩童唤她女儿去放纸鸢。
刚下过雨,天还阴着,雾又深重了,她让女儿早些回来。
没过多久,天空一阵轰鸣雷声,织布的细针戳入指缝的软肉。
她“嘶”一声倒抽一口凉气,忽然感到没来由的心慌。
立刻起身,推开房门,只见院子上空飞来一物,落到她眼前。
看清它的那一瞬,她脚下陡然一软,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通体赤红的妖丹被炽热的妖血浸过,更加鲜艳如火,刺得她眼睛生疼。
泪水夺眶而出,朦胧泪眼里,倒映着妖丹上残存附着的景象。
陷入癫狂的人们冲入各处商铺酒肆,发疯般地撕咬别人,无论是人是妖一旦被咬,便会被同化,不消片刻便失去意识。
族人一一失控发狂,变成完全陌生的模样,她的丈夫在意识即将被吞噬的最后,伸出手来,生剖妖心,发出凄厉无比的嘶吼声。
这般剖心之痛,非人能受得了的。
他硬生生忍下来了,还祭出妖丹,以心头血结契,化作一道护体屏障。
那妖丹上还有他的临终遗言,字字泣血——
“吾妻在上,今日你我夫妻缘尽于此,我以妖丹护你与孩子逃出去。妖族寿元漫长,他日芜儿大了你可另觅良人护你余生安稳。至于芜儿,告诉她父亲待她有愧,未能陪她长大,若来日她心仪的男子对她不好,她一定要记得,爹爹永远爱她,即使在天上,也会一直爱她、守护她。
“所以,她一定要爱自己,不然爹爹会伤心,雾南城的雨,又下得不停了......”
哭声悲痛欲绝,她此时心上之疼丝毫不亚于丈夫彼时亲手剜心之痛!
“......芜儿,我的芜儿!”她哪管外面情况如何,疯了似地跑了出去,寻她的女儿。
纸鸢断了线,被雷劈成了两半,颤颤巍巍地坠落在地,被无数人踩踏,完全看不出之前精心雕画的样子。
整座城满目疮痍,像被洗劫过一般,她们所在的城郊还没完全被污染,惊慌失措的人们四散而逃,钱财干粮包裹掉了满地,小巷内处处是血爪印。
守城的士兵刀尖上沾满了血,踏着急匆匆的步伐吼她:“快回家,别出来!”
她抓住对方的铁甲,泪眼婆娑:“大人,我女儿,我找不到我女儿了,求求你,帮帮我!”
对方叹了口气,推开她的手:“八成已经遭难了,别寻了,保护好你自己吧!”
“不!不!”
她倒在地上,又连忙连滚带爬地起来,沾满灰的手抹掉脸上泪痕,疾步跑了起来。
“芜儿是我的命,我一定要寻到她,不然我也不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她碎碎念着,仿佛这样才能支撑这具躯体走下去。
“芜儿,芜儿,你在哪里,在哪里啊?”
整整寻了一个时辰,所有芜儿喜欢去的地方都寻遍了。
这一个时辰内,她看着这座城一点点破碎,变成人间地狱,无数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不知谁家的婴孩啼哭声撕心裂肺,让她心痛不已。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绝望将她充斥,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娘亲”。
声音很微弱,但那声音一定是她的芜儿。
心中顿时死灰复燃,得而复失让她泪水决堤。
她的芜儿躲藏在了堆满垃圾的竹筐里,浑身脏污,恶臭无比,她却把她一下子拥入怀里,不断抚摸亲吻她的发丝,生怕这一切是假的。
“芜儿别怕,娘在,娘亲带你走。”
她一遍遍摸对方的脸,很快惊觉她的芜儿有异,精神状态不对。
她瞳孔骤缩,立刻检查她的周身,没一点伤痕,但似乎在慢慢失去意识。
怎么回事,这是为什么?
雨又落了下来,雾更重了,雨里雾里裹挟的不知是什么,闻来像泥土的芬芳,细细感受,又有种异香。
雨雾有问题!
可漫天是雨,无处不是大雾。
护体屏障可以将她们母女二人护在其中,但她的芜儿方才没有屏障加身,已然遭了殃。
母性让她顾不上任何,即使现在腿脚酸麻无比,也毫不犹豫地背起了女儿,以最快速度离城。
城门紧闭,隔离点庇护所都已经以最快速度搭建好,士兵们在引着未感染的人们走入地下的庇护所。
他们怎么没事?
她在逃出去的时候,看到了营帐里分发灵丹的场景,灵丹不多,大部分都给了医师。
他们是要治病救人的,城里这么多人还等着他们医治呢。
但她的芜儿,只要现在拥有一颗药,便能痊愈。
跟上了一个拿了药的医师,她几次三番想要下手,只要打晕他夺药,她女儿就能活!
但......
刚刚染了病的孩子难受不已,啼哭声不止,那个医师还未来得及服药,便以周身妖力汩汩输入,脸色惨白,待那人族孩子得了治愈系妖力好转,他却咳声不止,呕出一大口鲜血。
她看出来了,他也感染了。
他是妖族,自有妖力护体,本有机会痊愈,现在却废了大半妖力,病情急转直下,只为救一个孩童......
她闭了闭眼,转身走了。
她放弃了。
别人家孩子的命亦是命,她不是圣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她是一个母亲。
她比谁都清楚失去孩子的痛苦。
一个医师能救多少孩子的命,便能救多少母亲的命......
那灵丹她记住了,有丈夫的妖丹和她的妖力,她的女儿还撑得住,只要她逃出去寻别人就好了,城外高人无数,那灵丹虽名贵但不是寻不到,会有人帮她的,一定会有的。
但她错了。
别人听到她的话,便吓得惊逃。
“雾南城......你们是从雾南城来的,听说那里昨日突发疫病,城中人死了八成,你们是怎么出来的,身上定携了城中之毒,离我们远点!”
“我要去报官,你们这般危险,要赶紧抓起来,否则只会祸害别人!”
“清玄玉霜丹?”那人身影模糊,但又让她感到无比熟悉。
这是唯一一个不怕她们的人,还是一个高阶灵修,衣着不凡,气质卓然超群。
她便是她们最后的希望了。
“对不起,我有,但我不能给你。”
希望骤然破碎,她嘶哑咆哮:“为什么?!”
死死拉住对方衣角,她眼泪都哭干了,“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我可以写欠条,借据,卖身契,我可以为你做牛做马,你把我卖了都可以,或者,或者你现在就剖了我的妖丹,我一身妖力,尽数给你!只求你救救我的女儿,求你了......”
她不断磕头,头都磕破了,只得对方轻飘飘一句——
“人各有命,她命数已尽,你强求无果,好自为之。”
人各有命......
她要如何信命!
如果上天注定有一日要夺走芜儿,不如从来没有予她过!
怀胎数月、一朝分娩,将孩子抱在怀中前所未有的踏实;咿呀学语,孩子第一次唤她娘亲的感动;见她一点点长高,一天天长大的喜悦......
怎么能忘,如何割舍!
血泪落下,她心痛如绞,几乎无法呼吸。
瘫坐在地,她双眸失神,被血泪糊满。
再一抬眼,满目枯坟。
无人知晓她将女儿封冻后,又回到雾南城,拾回那一只只红蜘蛛的死尸,找了座荒山埋起来时,心里在想什么。
这世上就剩我一个人了啊。
曾经拥有一切,眨眼孑然一身,身后空空荡荡,面前漫山遍野的亲人坟堆。
她忽然仰天长笑,笑声不止,她疯了,她要疯了,疯了好啊,疯了就不难过了。
她要疯,她要疯!
“娘,娘!”
身上枷锁般的束缚骤然消失,身体被拼命地摇晃,春风化雨般的灵力潜入意识,柔和地将所有阴霾拂去。
“娘亲!”
她猛然睁眼,在一片漆黑中看到一丝光亮。
来人面色焦急,见到他的那一刹那,仲孙秋桐恍若隔世。
周身逆流的血液重新回流,赤红眼中的走火入魔之势慢慢褪去。
“......栖儿?”
叶栖紧绷的神经在一刻终于松了下来,他拥住他的娘亲,泪珠滚落。
“嗯,娘,是我。”
仲孙秋桐沉沉闭眸,眼泪无声滑落。
良久,她声音沙哑,望着虚空,无比忏悔:“我错了,红鲤,是我做错了......”
这世上有万千幸运,亦有千万种不幸,未经他人苦,没有人可以轻易审判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