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龙》亓十一

1、序

　　刚下过雨，山里的雾气本就重，倒是凭生出几分仙境的味儿来。

　　李三郎看了眼跟在身后的男人，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户，又长在深山中，自觉人穷见识短，但俊公子俏美人还是见过那么两三个的。

　　但身后这个男人和他见过的都不一样。

　　男人身着一件黑色长袍，漆黑的长发就散披在身后与肩头，但一点都不显凌乱，几绺长发荡在他的眼前，他也没有伸手撩开。他生着一对细眉阔目，嘴唇单薄又没什么血色，在一身黑的称托下显得皮肤白的有些鬼气，多看几眼能让人在三伏天吓出一身汗来。

　　这好看的男人似乎没什么活气，像是从鬼门里走出来的。

　　“还要多久？”

　　“快，快到了，就在前面。”那位阴气重的公子一开口吓得李三郎收回了视线，心中苦不堪言。

　　他不过是个刚满十八的少年，就在田埂边上偷懒了坐了一会，就被他当村长的爹使唤着给这位大人带路。

　　爹我错了我再也不偷懒了，我才刚和小花定了亲我还不想死啊。

　　少年郎痛苦的在心底哀嚎着，现状并没有因为他的祈祷发生任何改变。

　　得到他的回复之后，男人点了点头，没就没有再说什么了，沉默得跟着他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山道。

　　李三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知道是吓得还是走路累的，男人还是一声不吭，走了快半座山了也没见他流一滴汗喘一口气，估计鞋底连泥巴都没沾上。

　　他们要见的人住在李家村的后边的山上，是个年轻女人，是这乡下穷小子这辈子见过的为数不多的俏美人之一，几年前来到他们村子，村长给安排住在山上，偶尔下山来，会教村里的孩子读书写字，李三郎为数不多会写的几个字都是她教的。

　　女人姓沈，孩子们就喊她沈姨，沈姨漂亮又年轻，仪态端庄，待人有礼温润，乡下丫头小时候野长大就泼辣，哪见过这款小家碧玉。

　　不得不说，他们村这代没什么泼妇姑娘，都是沈姨的功劳。

　　孩子们喜欢粘着她，村里的未成家的也惦记着，但沈姨很少下山，也没听过和哪个谁传出什么风花雪月。

　　等等，难不成……！

　　李三郎回头看来一眼那眉目如画的鬼气公子，脑子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小花爱看的话本子——京城富家小姐爱上穷小子被棒打鸳鸯的故事。

　　所以说是穷小子练了一身邪功后来报仇求亲了？

　　李三郎甩了脑袋，把脑子那些不切实际的故事甩了出去，然后想起了永远温柔浅笑的沈姨，在心中喊了一万声对不起。

　　他们沈姨怎么可能看上这种怪气的男人呢，沈姨的夫君必须且一定得是绝世无双的男子汉啊。

　　作为一枚沈姨的毒唯，李三郎定住了心神，突然也不怕了，想着身后的男人要是准备对沈姨不利他就如何如何英勇神武。

　　村里的人不怎么来后山，主要这地怪阴森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山林野兽，不少人劝沈姨来村里住，但是都被拒绝了。

　　可能漂亮的女人都有那么点怪脾气，而且沈姨比一般的漂亮女人更漂亮，李三郎也就用这套歪理自顾自的化解了。

　　抛开带了个鬼公子不说，他其实还挺高兴的，村里人没有允许不能私自上后山，沈姨也有大半年没下山了，他还没把自己要和小花成亲的事告诉沈姨呢。

　　正好请她下来喝个喜酒，等过两年自己有了孩子，让沈姨起个好听的名字，等孩子长大了沈姨教他认字的时候，自己要好好监督，争取让老李家出个秀才。

　　李三郎想着，脸上不知道怎么的乐开了花，连脚下的步子都迈的轻快。

　　李家村算是个大村子了，早些年还装模做样的搞过什么守山人，但是山里住的实在有些够呛，渐渐的就没有人愿意干了。守山人这个岗位算是废了，但是屋子还在。

　　那是间普通的木屋，因为山中水汽中湿冷的关系，房顶多了铺两层稻草做隔离，小木屋外围了一圈篱笆，是沈姨自己做的，为了养鸡。

　　但他没有看见那两只被沈姨养的油光水亮的鸡。

　　迎接他的是空荡荡的小院，和院子里的一滩血和沾着血的鸡毛。

　　“这，这怎么回事...”李三郎眨巴眨巴眼睛，在原地愣住了。“沈姨，杀鸡了？”

　　可是她那双手，这辈子可能只提过笔的手，能抬得起刀吗？

　　“不是。”
　　那沉默已久的鬼公子开了口，他走上前去观察了那一摊血迹，周围有几个奇怪血印子。
　　像是孩子的手脚印。

　　他一对细眉微皱，也没有理会一边傻楞着的李三郎，看向了那座木屋，一阵像是风被割开的声响起后，他在院子里消失了。

　　然后出现在了木屋内。

　　小木屋外看着寒酸，内也好不到哪去，点大地方放了张床摆了张小桌，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的容身之处了。

　　男人的细眉没有解开，他就发现了自己此行的目标。

　　那张不怎么样的小破床上躺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她闭着眼，神情十分柔和，像是在做一场美梦。

　　但屋中的腐臭气味直接了当的告诉所有人。

　　她已经死了。

　　女人的尸身前的地上，坐了个孩子，那孩子一直呆坐着，像是闻不到那股要人命的腐尸味，她只是注视着床上躺着尸体，像是在等待什么，见有人凭空出现了也不慌张，只是转过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了这个不速之客。

　　这孩子大概七八岁，和丝绢似的黑色长发披在肩头，长了张白净端正别致的过火的好相貌，加上孩子还没长开的身体，让人分辨不出性别来。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那双眼睛的瞳色是湛蓝的，颜色很淡，有种说不出的冷冽。

　　男人——神荼被这双怪异的眼睛盯着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表示，他端详着眼前孩子的面貌，想要在这个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崽子身上找到一些故人的影子。

　　嗯，眼睛像娘，嘴像爹。应该没认错人。

　　神荼正思量着如何开口时，门外传来了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想来是那李三郎终于反应过来，想要进屋看看他的沈姨。

　　可怜的少年郎刚进屋还没来的及喘口气，就被屋内的腐臭味道呛青了脸，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女人，脸色就又白了几分，他想凑近看看，却被神荼抬手拦住了。

　　“别看了，死了有三天了。”他声音没什么起伏，但每说出一字一句就让李三郎的脸愈发惨白。

　　沈姨就躺在床上，仿佛就是在睡个午觉，好像下一秒就会睁眼，笑着说三儿怎么有空上来看她。

　　你怎么就走了呢？

　　李三郎喉咙口像是堵着块石头，压着他的魂，让他说不出话来。

　　我还没请你喝喜酒呢？

　　他像是魔怔了似的伸出手，想要碰碰那个女人，这次没有等神荼阻止，就有人拍开了他的手。

　　那个孩子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瘦小的身躯像一堵墙似的隔在了他们与床上的女人之间，那对像琉璃似的蓝眼珠盯着李三郎，好像只要他在企图靠近一次，这个孩子就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咬断他的喉咙。

　　“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李三郎还没来的及质疑眼前这个从来没出现的孩子是什么身份，就厉声大叫起来。这孩子刚才背对着他们，现在转过身来了神荼才注意到，这孩子身上穿着一件女式的小褂，几乎被血色浸染透了，干涸成了暗红色，凝固的血像一层脆壳布满了她的手臂和露出的脚踝上，几绺荡在前胸的头发也被血黏在了一起，除了那张大概是洗过的小脸，整这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泡了过了。

　　神荼对着眼前这场景也就是舒开的眉头又皱起来，李三郎就没办法像他看的那么开了，他看见那孩子一身血的时候人就暴起，眼睛都红了，他挣开神荼的手臂，一把卡住了孩子的脖子，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叫着。
　　“是你，是不是你害死了沈姨！你为什么要害她！你这个妖魔，混账！”

　　孩子被他掐着脖子，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不似人声的气音，她握着李三郎的手想要挣开，她可以很轻松的拧断这个人的手腕，就像杀死院子里的那些鸡一样。

　　但她却没有下手。

　　她被迫的向后倒去，头抵在床边，脸碰到了床上女人的手臂。

　　好凉。

　　她突然听不见声音了，只能看到眼前这个陌生的人眼底的红血丝，和倒映在他眼中的自己。

　　那双不似人的湛蓝眼睛。

　　“静。”冷清的男声强制性的闯入她的脑海之中，掐着她脖子的李三郎突然平静了下来，眼睛一闭，身子一歪，就朝着旁边倒了下去。

　　“咳！咳！！”脱了力的女孩贴坐在地上，她大口贪婪的呼吸着空气，手摁在了自己的心口，她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但是一股没闻到过的香味萦绕上她的鼻尖，她抬起头，看见神荼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了自己的面前，他的指尖捏着一张正在燃烧的黄符，在黄符燃尽的同时，她的视野清明了不少，窒息感也消失了，甚至觉得山里的湿气也去掉了一些，空气干爽了不少。

　　“你有名字吗？”神荼看着眼前缓过来的孩子，缓缓道。

　　“沈熹涵。”女孩的声音很轻，眼睛没有从神荼的脸上离开，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人的脸色比进来的时候好了一些。

　　“你是谁？”

　　“度朔山，神荼。”男人在她面前摊开了手掌，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掌上浮现除了一行金色的光字。

　　沈熹涵没有见过这些文字，但她对这些字好像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她伸出手，那些浮在空中的小字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也飞向了她，围在她的手腕周围，散发着金光，那柔和的光映在她的眼底，像是照在残雪上的日出。

　　看见小字亲近了沈熹涵，神荼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放下了。

　　“受故人之托，我会抚养你长大至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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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山中的雾气已经散去不少了，但是却更加的寂静，连一声鸟鸣都寻不到。

　　新的不速之客踏足了这里。

　　纤长的身影站在沈熹涵家的院子里，整个人都裹在斗篷里，就连脸也被兜帽遮住了大半，他注释院子内的一滩血迹，抿着嘴唇沉默不语。

　　“大人。”不知何时出现的灰色人影跪伏在他的跟前，低着头不肯看他。

　　“如何。”说着疑问的口吻，他的语气却没有起伏，像是已经料到了结果。

　　“被带走了，对方消除了气息，我们无法追踪。”伏跪着的仆从汇报的同时时不时瞥向他，生怕自己主人气血上头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

　　“她——”带着斗篷的人张了张嘴，顿了顿之后说道：“她是自愿跟着走的？”

　　“是，屋内没有挣扎痕迹。”仆从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但依旧照常回答了。

　　“那就好。”他抿着的嘴唇微张，轻轻地松了口气。“只要她没事就好。”

　　“还有一件事...刚刚府中传来速报，说，少爷又逃出去了。”

　　“......”斗篷下的男人又抿紧了嘴唇，随身的仆从又开始止不住发抖，

　　“回去吧。”他最后终是放弃般的叹了口“继续派人搜寻她的下落，有什么消息立刻传讯给我。”

　　“是。”

　　他扯了扯自己帽檐，把脸掩盖的更深，在离开这个院子的时候，他瞥了一眼在院子角落的石碑。

　　那是一座新坟。

　　【慈母沈玉秋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