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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 6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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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9
姜家的各路亲戚们在得知姜玉考上大学后,忽然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地露面,让包括姜玉在内的夏家人度过了一个难忘的“热闹”春节,一直到开春以后,农活儿渐渐多起来,他们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这也意味着首届恢复高考的大学生们即将动身前往大学了。
出发前一夜,夏有福把夏成则叫到自己的屋里,从紧锁的木抽屉里取出五张皱巴巴的大团结与票券塞在夏成则手里,“我知道小玉做裁缝挣了不少,肯定不差钱,但这是我跟你妈的一点心意,你收着先别跟小玉说,免得她不肯要。”
“爸,京城大,肯定能找到活儿干,我咋能要你的钱?再说才刚过了年,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你把钱给我们,以后要用钱咋整?我不能收!”夏成则眉头紧皱,把钱推回去。
“穷家富路懂不懂?人在外头就怕有个万一,生病多费钱啊。再说小玉出去以后,也没法再做手工挣钱了,钱多还烧手不成?”夏有福板着脸,瞪了夏成则一眼,“再说以后家里就我跟你妈两个,成规还隔段时间寄钱回来,我俩能花几个钱?”
“就是,把钱收好了。要是你到京城一时半会找不到活儿做,难不成还开口找小玉要钱?这钱还能应急,到时候能找个地方落脚慢慢找。”孙兰花也在一旁劝。
夏成则犹豫了。
他确实不能保证一到京城,就立刻找到落脚处与工作。
“还有这几张票,你爸他过年前就托人换了,全国通用粮票和日用工业品券太难换,要是时间充裕点,说不定能多换几张。”
孙兰花把父子两人推来推去揉的皱成一团的票券展开,一张张地叠好,工整地放在夏成则手里,絮絮叨叨地说:“等到了京城,有啥需要的就买,千万不要省,免得给人家看不起。”
夏成则低垂着头,声音有些哽咽,“爸,妈,儿子不孝,不能在身边照顾你们……”
夏有福清了清嗓子,“这有啥孝不孝的,我跟你妈还没老到要把你绑在身边照顾的地步,趁着年轻出去见见世面也没啥不好的。成规跟成媛都上了大学,就你复员以后待在村儿里,我还觉得对不住你哪。”
夏成则摇头,“在部队里是干革命,回村儿搞建设也是干革命,没啥对不住的,是我自个儿要回来。”凭他当初得的功勋,完全可以在市里或者县里分配个好工作,是他自己放弃了要回村里帮助父亲。
“要说对不住,还是我对不住爸。当初说好了要一起带着社员吃饱饭、富起来,现在走了……要是小玉迟一个月开学,我还能帮着爸把油坊搞起来。”马上就到油菜花的采摘季了,一想到正在筹备中的油坊,夏成则就觉得对不起父亲和社员。
他是党员,也是生产队长,这个念头时常撕扯着他的心,让夏成则无比愧疚,可每当他流露出想要留下的念头时,父母就会用小玉不停地劝说,就如同此刻——
“看你说的啥话!”夏有福从床底下拿出烟杆,撵了一撮烟丝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口烟,“我刚回村里搞建设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呢!咋就没你不行了?再说了,没了你,我还有你永春叔,他现在可比以前积极多了,还有永田跟家成,有啥困难是我们四个解决不了的?
“我身边有不少人能帮忙,小玉一个人在外头可就指望着你,要是连你也不跟去,遇到困难咋整?”
夏成则沉默。
孙兰花忍不住又说:“我们是为你着想。成媛也在外头念书,但她还年轻,又还是个独身姑娘,要是哪天带个对象回家,我跟你爸高兴还来不及。小玉不一样啊,她年轻漂亮,跟你一分就四年,你就不怕她——”
夏有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孙兰花的话。
话糙理不糙,其实他们也隐晦地跟夏成则说过这一点,只是都没今天说的直白。
孙兰花心里着急,她这儿子实心眼的很,明天就要出发,他还在犹豫,就怕又临时变卦。
要是两人有个一儿半女,关系也更亲近,偏偏结婚一年半了,还没点动静……
儿媳是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又是去京城那种大城市,见识多了,万一嫌弃儿子咋办?
儿子大龄结婚,掏空家当才娶回一个好媳妇,不能再让她飞走了,孙兰花为了夏成则也是操碎了心。
夏成则嗯了声,把钱和票券都塞进胸口的口袋里,“我知道了。这几天下雨,路上泥泞不好走,你们送到村口就好了。”
“那咋行?当初成媛考上大学,我们是送到火车站的!现在小玉也去上大学,咋说也要送到县里,看着你们坐上大巴才行!就送到村口,那不得让人嚼舌根啊。”孙兰花一脸的不同意。
“小玉也是这个意思。”
“不行不行,开拖拉机送到县城,又没多远。”
“妈,我把拖拉机开去,谁开回来?拖拉机是公家的东西,又不是我们家的,咋能一次两次地挪去送人。就算永春叔也同意,我也不能同意的。爸,你说呢?”
夏有福吐出最后一口烟,点头赞同:“成则说的对,我们不能再叫个人把拖拉机开回来,太耽误事了,拖拉机随时都要开去运输榨油的机器。”
孙兰花哎了一声,拉着夏成则的手,说:“那你一会回去了,千万跟小玉解释清楚了,不是我们不开拖拉机送她去县城,是没办法。”
夏成则起身,有些无奈,“小玉不会计较这种事情,万一你们淋了雨病倒,她会更内疚。”
孙兰花也起身,替夏成则开门,“你说得对,小玉是个好孩子,你要照顾好她。”等夏成则出了门,她又补充道,“对了,程知青也跟你们一块去,路上你也得看着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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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因为下雨和开学的缘故,来送姜玉的人比不上夏成媛离开时的的多,对于姜玉来说,这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前世孑然一身,父母去世,亲戚也断了来往,每回上学放假都是孤独离去,转身回头看不见熟人对于她来说才是熟悉的场景,一堆人抹着泪送别反而让姜玉无所适从。
像这样就很好了。
加上夏有财和夏有旺两家人,老夏家来送别的人一共九人,夏成娟因为杜小丽着凉感冒的缘故没有出现,不过两人也就打过六七次照面,话都没说过几句,姜玉也没觉得遗憾。
她觉得奇怪的是,徐双红居然没来。
林思远替程冬妍提着一袋行李,无奈地说:“光是让她接受自己没考上大学就花了整整一个月,还要让她亲眼目送冬妍离开,不是更刺激她吗?不来也好。”
姜玉有些好奇,“她还住在知青点呢?”
说到这个,林思远更郁闷,“对啊,我也搞不懂她。晚上哭着醒来的是她,胜利找上门要她回去,不回去的也是她,你说她在跟谁犟呢?”
姜玉了然:“过刚易折,她太傲了,不肯放下自尊。”
可笑的自尊。
“你说得对,我劝也劝不动,干脆不劝了,也就金凤心软,还老想着帮一把,时不时念叨几句。”林思远在村口的石板桥上站定,将行李袋递给程冬妍,微笑着说:“她要是走了,我才高兴。冬妍不在了,她也不在,知青点两间屋都是我的。”
“你就嘴硬吧。”程冬妍不给面子地揭穿。
林思远耸耸肩,“我说的大实话。”
程冬妍又说:“我床底下的那些书和课本,要是有人想看,你尽管拿给他们。”
林思远点头,“好。”
程冬妍表情还有些犹豫。
林思远催她:“有话赶紧说了,回了京城,写信还要好几天才能到。”
程冬妍扫了一圈,见大家都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思远,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林思远有点意外,“说来听听。”
“扫盲班刚步入正轨,我这一走,好不容易建起来的班就散了。你能不能……替我上课?现在班上有十二个人,散掉了太可惜,起码把这一批教会了再解散吧。”
自从扫盲班办起来,就有不少人等着看解散的热闹,中途有人退出,但程冬妍也一直咬牙坚持了下去,办了好几个月,陆陆续续加了几个人,又有几个学的差不多结业,能有十几个已经算是很不错的成就了。
扫盲班是程冬妍在白水村的心血,她不想付诸东流。
见林思远犹豫,程冬妍急忙补充:“他们中最差的也学了五六十个字,你再教两个月,教到四月下旬种早稻,不会耽误你挣工分的,能让他们多认几十个字也是好的。”
在他回答前,夏有福忽然说:“林知青,你一个念过高中的知识青年,跟没念过书的大老粗一起下地干活实在可惜了脑子里的知识。我有个想法,你听听看。”
“什么?”
林思远有点发愣,心里又有点期待。
干了三年半的农活,不是刨地种庄稼就是劈柴生活做饭,柴米油盐与繁重的体力活填满了他的生活,要不是去年高考复习,他都快忘了握笔写字是什么感觉了。
知识青年奔赴广阔天地,他曾经也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的,但身为城里人,对农村与耕种了解的太少,除了扛起锄头下地干活,他没有了别的出路,也就忘了初到白水村的一腔抱负。
“公社底下六个大队,只办了三个小学,我们队里的孩子一直都是走去南屿村上学的,说远也不远,但走到南屿村小学也要一二十里路。遇到刮风下雨,遭罪的是孩子。扫盲教室一周就上两三次课,大多数时间空着,我想还不如让孩子们就留在本村上学,林知青念过高中,教小学完全没问题。南屿小学的教师一个月发八元工资,外加满勤工分,咱们村也可以!”
以前白水大队的公账上没钱,光是肥料、买种子、农具农机就花去了不少钱,有时候还要找社员们筹钱,完全没想过办村小。
开始种烟叶以后,账上终于有了盈余,再加上姜玉做裁缝,每个月能给队里上交不少钱,养个小学教师早就不成问题了。
“真的?!什么时候能开始?”林思远一下子激动起来。
让他免费当白工去扫盲,偶尔为之还可以,但要他抽两个月时间,他还真的有些不乐意。
有这功夫,他在家带带孩子不是更好?
要是真能当村小教师,林思远乐意之至!
不仅有钱拿,还能算满勤工分,再加上城市户口分的知青口粮,家里的日子一下子就有盼头了。
“要办村小,咋说也得让孩子们先把本学年的课上完。最迟九月,咱们白水小学就能办起来。”夏有福笑眯眯地说。
就是让他白干俩月,换一个村小教师的工作。
划算,太划算了!
林思远立马点头,“我没问题!只要村小真的能办起来,扫盲班开多久都可以!”
程冬妍一下子松了口气。
她也没想到夏有福会临时提出要办村小,不仅解决了扫盲班没有老师的问题,也让村里的孩子不用再跑去南屿村上小学,还有一点,就是给了林思远一份好工作,稳了他不回城的心。
这下子金凤会高兴了。
程冬妍忍不住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夏有福拍了拍夏成则的肩膀,再一次叮嘱,“路上要注意安全,不能让冬妍和小玉落单,在外头该花钱就花钱,不要老想着省钱。”
孙兰花一直没说话,该说的话在家里早就说完了,她在一旁默默的抹眼泪,姜玉轻拍她的后背,“我跟成则走了以后,家里没人,爸跟妈要多注意身体。”
陈红燕拉着夏成鑫走上前,拍着胸口保证:“嫂子,你放心吧,就算你跟大哥不在家,也还有我们几个,出不了啥事儿!”
“我到了那边,一安顿好就会给你们写信。”
“快走吧,别误了火车时间。”
夏有福在一旁催促。
等到姜玉、夏成则和程冬妍的身影渐渐远去,故作坚强的老人才红了眼眶,背过身擦拭眼角,“走了走了回家!”
****
夏成则是男人,虽然腿脚不方便,但也提了最多最重的行李,只让两个女同志拎了些轻便的衣服和搪瓷脸盆、水壶之类的日用品。
他们先在县城乘坐大巴,再到市里转火车。
火车站依旧像当初送别夏成媛时的热闹,一眼望过去,四周都是人,也形不成什么队伍,再加上碰到一辆火车到站,上百人从狭窄的通道口里涌出来,推搡着入口的人,将三人给冲散了。
幸好夏成则有经验,取了火车票在进站前就分了出去,又买了三张连票,三人有惊无险地坐上了火车,在车厢里碰上了面。
不夸张的说,这是姜玉两辈子头一回坐火车。
上一世直到上大学,她才真正地离开了生养她的城市,但到了那时候,动车高铁早就普及,一年仅回家一次的姜玉从来考虑过火车票,到了这一辈子,穿进书里成为从未离开家乡小县城的姜小玉,更没坐过老式绿皮火车了。
程冬妍倒是坐过几回火车,对拥挤嘈杂的车厢环境并不陌生,但依旧难以习惯难闻的气味,眉头紧皱地盯着敞开的玻璃车窗。
夏成则刚把行李塞到头顶的置物架,火车就摇摇晃晃地启动了。
他一坐下来,就看到紧贴车窗坐着的姜玉苍白的侧脸,担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定不是生病,从背着的手工背包里摸出两个橘子,随手递了一个给程冬妍,替姜玉剥好橘子皮,塞到她手里,“吃个橘子能舒服点。”
火车才启动没多久,严重晕车的姜玉就已经开始反胃不适,她把橘子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吸了一口,有些虚弱地说:“没想到我居然还晕车。”
“你头一次坐火车还不适应,多坐几次就好了。”程冬妍安慰。
姜玉动作轻微地摇头,“晕车是一辈子的事情,不会因为坐的次数多了就不晕了。”
她只是没想到,上辈子晕的厉害,这辈子换了个躯壳,居然还晕。
不仅晕,好像比以前更厉害了。
火车才开了不到十分钟,她已经隐隐想吐了。
“那怎么办?火车要坐两天一夜啊。”程冬妍握住姜玉的手,有些着急,“你不可能两天都不吃东西,人会饿坏的。”
夏成则身体好,从不知晕车为何物,见姜玉的反应如此剧烈,眉头紧皱,神情担忧,恨不得替姜玉承受痛苦,有些不知所措,“那橘子……橘子能吃吗?”
姜玉低声应了句能,掰了几瓣吃了,酸甜的橘子汁把恶心的感觉压了下去,对两人说:“我要睡一会,不然我撑不下去。”
睡着了,就没那么想吐了。
“橘子买少了。”夏成则懊恼。
没想到小玉晕车反应严重,他就买了六个橘子。
“喂,你们把窗户关了,好冷啊。”坐在三人周围的乘客不满地说。
虽然已经步入初春,但接连下雨的湿冷天气,再加上行进中的火车不断刮进来的凉风,吹的其他人四肢发冷,牙齿战战,就算知道有人晕车,也敌不住冷得哆嗦,终于还是出声了。
“同志,就开一道缝行吗?我媳妇晕车晕得厉害,窗户全关了怕会吐。”夏成则低声恳求。
“外头下着雨你一开窗,雨点儿飘进来扑我一脸。我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都开着窗,不得冻病了?快点关了!”说话的是个中年女人,其他几个人没说话,看神情也是同样的意思。
夏成则想了一下,问:“要是不让雨扑到你们身上,就能开窗缝了吧?”
中年女人被问的一愣,“行,你要能做到,我就让你开。看你媳妇确实挺难受的,我们也不为难。”
“好。”
夏成则买的三张票虽然连在一块,却不在同一排。
程冬妍坐在对面的中间位置,姜玉和夏成则在同一排,本来中间还隔了个人,但他们来得早,就贴在一块坐了,后来的那人也不在意位置,就默认换了座位。
现在又要起身,夏成则低声跟对方道歉。
并排坐的男乘客也默认要关窗户,但看姜玉苍白着俏脸,虚弱可怜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让身边站着的乘客往外头挤挤,给夏成则腾了位置。
“谢谢同志。”夏成则使劲从置物架上拖下一袋装着被褥的大袋子,从里头拽出一床他们结婚的时候家里置办的新毛毯,再把袋子重新放回原处。
“能不能麻烦同志跟她换个位置?”夏成则对姜玉对面坐着的中年妇女说。
“跟她?”中年妇女指着程冬妍。
夏成则点头。
“行。”中年妇女也觉得坐在车窗边被雨打着脸不舒服,巴不得换个座,很利索地跟程冬妍换了位置。
其他人都盯着夏成则,看他要搞什么花样。
夏成则把车窗打开两指头宽度,用毛毯将程冬妍和姜玉裹起来,外头吹进来的细雨和冷风就被毛毯挡住,就算坐在同一侧的乘客也不会被夹着雨水的风吹到,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毯子湿了不好干啊。”中年妇女嘀咕。
“毯子哪有人重要。”夏成则不以为意地说着,从背包里取出围巾,替姜玉把脸挡住,再将她的连衣帽子戴上,一番操作下来,外头的风既能吹进来,雨又不会打湿姜玉的脸,都给帽子和围巾挡住了。
昏昏沉沉的姜玉全程没有睁开眼睛,任凭夏成则动作。
同一侧车窗边的几个乘客,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脸上都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就是不知道是在羡慕夏成则有个漂亮的媳妇,还是羡慕姜玉有个体贴的丈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