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庆侯》择桉

20、初遇

　　声线细细柔柔的，极为陌生，崔赢抬头看了眼，是个面白无须的陌生人。

　　他微睨着一只眼：“你有什么事？”

　　这人站的位置不巧，刚好挡住了天边的霞光。孟锦关关内景色一般，到了夏季便是深绿色的树木和灰绿的荒野，只除了每日的朝霞和晚霞浪漫可人，值得一看。

　　高恩被他忽然的抬头吓了一跳。

　　惊吓中又发现这少年的容貌不俗。

　　这少年有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浓密漆黑的眉毛斜飞入鬓，细看竟有种摄人心魄的勾人感，眼中如利剑般的锋锐削弱了眉眼的昳丽，日晒而成的古铜色皮肤又添了沉稳，消减了容貌的女气，如同煦日所造就的最宠爱的孩子，明明居于下位抬头看他，却莫名有种高高在上的倨傲，看他仿佛在看一个敌人。

　　——这般样貌，倒是京中夫人们喜欢的。

　　一些高官也极爱这种。

　　“我替我家主人来寻材官营的崔赢。”高恩觉得以这相貌，只要不死在战场上，这少年未来应当不凡，于是说话也有些客气，细声细气：“敢问阁下可是崔赢崔公士？”

　　殿下所说兵书上的崔赢，应当也就是这少年的年纪，军中十六岁的儿郎极少，眼前这个怕就是了。

　　“是我。”

　　崔赢打量这个面白无须的人，他看着年龄不小，但眼小鼻小脸小个头矮，还瘦，未着甲胄，不知道是哪位上官身边的小吏。

　　高恩朝他笑：“我家主人马上到来，烦请崔公士收拾一下，理理衣着。”

　　说完这话，他又面带笑容地往回去。

　　“收拾一下？什么人物还需要我收拾？”崔赢把鸡放下，然后站了起来，拍拍衣服：“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吧。”

　　站了三秒又去看烤的鸡，仔仔细细给两只鸡翻面后，细碎的说话声由远及近，似乎已经过来。

　　他抬头看了眼，便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大汉穿着甲胄，和另一个身形瘦削同穿甲胄的人一同往这边走来，他们身后，先前来喊他整理的那个细声线的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还趁着间隙朝他这边使眼色。

　　中年大汉长得一般，头发花白，鼻头和眼睛都很大，浓浓的眉毛像毛毛虫一样聚在眼上，还有一把垂在胸前的胡子，看着精力很好。
　　他旁边的人身材瘦削，眉毛长得快掉到眼睛，眼角耸拉着，看起来愁眉苦脸。

　　崔赢维持着给鸡翻面的姿势，侧头看着这三个人，眼里泛着思索。

　　“你便是崔赢？”原是这中年大汉已经走到近前，开口了。

　　“是我。”崔赢把鸡放下了。

　　李序颇为欣赏地看着崔赢，先前在城墙上时还看不太清，只从身形能辨认出是个挺拔的儿郎，猜想容貌应当也如身形一般挺拔，现下到了近前一看，果真是个美姿容的少年郎。

　　“坐。”他抬手示意，仿佛自己才是营房的主人。

　　高恩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锦席铺在地上，倒显得随地而坐的崔赢尤为随性，不过好在那个瘦削的人也没带草席，便也只能暂时坐在草地上。

　　崔赢瞧着眼前这人跪坐着，而自己坐在草地上，莫名觉得有些别扭。

　　这看着倒像是眼前这人在跪自己，虽然他很清楚这只是大庆朝惯有的礼仪——

　　崔赢别别扭扭地也跪坐上，声音倒也变得高了些：“你找我有何事？”

　　话落，眼前的大汉还没什么反应呢，那面白无须的人脸色霎时变了，又开始朝他使眼色。

　　崔赢才不管他呢，这人穿着普通材官的甲胄来找他，那他便也就当他是个普通人，他换个坐姿尊重老人已经很够意思了，还要他主动朝这个明显是贵族的人行礼吗？

　　笑话？他给自己找事做？

　　“我便是来看看你。”李序平静地说，从知道这少年不割人首级后他就觉得，他可能是他推动军功制度改变的极重要的一环人物。

　　出身边郡乡野，无父无母，便是和宗族关系也不甚亲近，偏偏又有神力，初入军伍便能夺得数百人中第一，能认清局势，又灵活机变，确实是做骑兵统率的好苗子。

　　就是年纪太小，不容易服众。

　　“看我？”崔赢神色奇怪，他有什么好看的：“便就如此？”

　　“顺便问几个问题。”

　　什么顺便，问题才是真正的目的吧。

　　“你问吧，常理范围内的我都会答复你。”

　　“什么叫常理范围内？”李序大大的眼睛里仿佛有光：“常理？”

　　“便是我觉得我能回答你的，就是常理范围内。”

　　“你觉得？”李序哈哈大笑，笑了不过三秒，笑意顿收：“倒也对。”

　　崔赢还是第一次见大笑如此短促的人，像是并没有真心觉得好笑，于是控制好了时间。如此短促地停下，反倒让周围的人觉得奇怪。

　　“假若你带兵深入漠北，粮队被兀牧虏骑兵骚扰，运粮官请求分兵护卫，但兵力不足，若分兵则正面难以破敌，若不分，半月后粮尽必溃。你当如何？”

　　高恩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这人哪怕相貌出众未来可期，可现在也就一个普通材官，哪怕被调到骑兵营也不过小小队率，怎么配让殿下问这样的问题？

　　符多则是另外一个心态，殿下既然拿出了这个问题，那便是要考校这少年是否有领兵的能力，但纸上谈兵，并不代表所有，须知这世间怀才不遇者众，时运也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这问题不合理。”崔赢道：“若我深入漠北，那运粮官的斥候势必难找到我，他若能找到我，那我又哪里称得上深入漠北？”

　　“若是你自己派斥候回去寻运粮官支援呢？”

　　“这不可能，咱们军营的粮食太难吃了，没多少肉，若我带兵，肯定先去抢羝族人的牛羊，他们游牧为生，那便去水草丰茂的地方，若是找不到，那就先回来，粮线拉太长没意思，还容易被对面偷，不好。”

　　“那要是你来不及回来就快饿死了呢？”

　　“哪那么容易饿死？”说到这他往天上一指——

　　李序顺着他的手望向天空，便见十余只鸟在空中飞过，又落向树林。

　　“这些都是食物。”崔赢道：“还有芥菜、苦苣，兀牧虏在草原上能活，我们又怎么不能活？”

　　“芥菜？苦苣？”李序皱眉。

　　崔赢沉默一瞬：“便是荼，我自己有自己的叫法。”

　　他忘了这个时代这些菜不叫这些名字了。

　　高恩这时适时上前，在李序旁边小声道：“是平民所食之物。”

　　李序恍然。

　　高恩退回原位，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少年郎说得没错，贫苦人家出身的人，便是泥巴草根都咽得下去，再说草原又不是荒漠，鸟鱼等还是有的。

　　“那这题便算你过了。”李序心底做着盘算。

　　他本是一时兴起，觉得就这样坐在这似乎有些奇怪，便就想考校一下，没想到对面还真有自己的想法。也是，在那般夜晚里能想到夺马搅动局势的少年，确确实实不是池中之物。

　　“那再来一道，大军行至山谷遇伏，前后隘口被堵，敌人居高临下射箭。你的水源仅够三日，如何突围？”

　　说到这里，李序目露遐思之色。这还是昔年他外翁拿来考校他的问题，他还记得他那时候的回答。

　　他说：“设计使得敌方以为己方有援军，让外围巡逻的士兵表现得笃定，乘夜晚之机探得敌方指挥所在之处，派一支小队突袭搅乱对方军心，乘机突袭而出。”

　　那年他十二岁，他外翁听他说完后便笑了一声，也未曾告知他正确答案；时至今日，他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却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是更好的办法。

　　“那我有多少人？”崔赢问他。

　　李序微怔住：“二百骑吧。”

　　“敌方又有多少？”

　　“两千骑？”

　　“隘口各两千骑，还是共两千骑？”

　　李序本想说共两千骑，想了想，决定提高难度：“各两千骑。”

　　“山谷纵深多少？”说到这，不待李序回答，崔赢自发道：“纵深应当很足，若是一眼能望到头，对面看我才三百骑，必定直入冲杀，此种情况不冲杀反而堵在隘□□箭，那便说明暂时摸不清楚我这方情况，摸不清楚我这方情况便说明目有阻碍，那对方势必要派斥候进入探查，山谷之地，目有阻碍，多半是树木，那便在两边隘口障目之树后设绊马索，点燃积薪造成浓烟目障，敌方斥候来一个绊一个，再抓住。

　　敌方见斥候来一个消失一个，未曾回归，必定心有顾忌，斥候数量可能会增多。”

　　李序听得入神：“那你接下来会如何做？”

　　“等一下，鸡快焦了，翻个面。”崔赢闻到了鸡皮着火的焦味，忙不迭跑过去给两只鸡翻了个身，一看，其中一只鸡背面都被烤焦了，他心疼地把鸡取下来，放到另一个没燃火的架子上。

　　李序等得心焦：“便不要在乎那只鸡了，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几只鸡来。”

　　“那行。”崔赢应了一声，把鸡放好，又回来坐下：“第一夜，同时叫那些抓来的斥候大喊救命，或者痛呼痛哭，同时用鞭子抽打树木。”

　　“敌方斥候怎会听你的话？”

　　“我们这方又不是没有人，找几个声线像的就行了。”

　　“万一找不出呢？”

　　“……”

　　这哪来的杠精。

　　崔赢眉微皱，侧头，随意道：“像当然好，不像也行，军伍之中，不是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的，便像我，我知道前夜咱们这边派出去的斥候具体是谁吗？我不知道，同理，那几千骑也不知道具体是谁去了，因为总有他不认识的人，但是他们守在隘口，看到人进去了，这是确切的，看到人消失了，这也是确切的，听到人的哭声喊声和抽打声，这也是确切的，同时因为浓烟视线受阻看不清里面，只能听到声音，你觉得这第一夜，外面的骑兵会想什么？”

　　这是攻心之计。

　　李序心头认可，嘴上却道：“对面的将领怕能认出是计。”

　　“将领是将领，兵士是兵士，他们不一样，不要小瞧群众的力量。”顿了顿，崔赢继续：“而且那些痛呼若不仅仅是痛呼，而是具体的话语呢，例如大家别进来，例如为国而死心有荣光，例如阿父阿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