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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惊悚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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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崇政殿的御花园里,轻轻的、旋转的雪花漫天飞舞,玻璃窗上结着厚厚的霜,阵阵寒风吹摇着窗外的松树。雍熙二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异常寒冷!
崇政殿大厅十分宽阔,可容纳数万人,几百桌宴席在这里摆开,人来人往,伴随轻歌曼舞,丝毫不显得拥挤。到处杯筹交错,热气腾腾,暖意浓浓,笑语连连。身着深黄色戎装的皇帝正踌躇满志地给文武百官敬酒,为明年出征北伐的众将加油打气。东路军统帅曹彬和米信、中路军统帅田重进、西路军统帅潘美和杨业,及郭守文等诸将也是雄心勃勃的表决心,豪言壮语引得一阵阵掌声,大厅里弥漫着厉兵秣马、慷慨激昂的气氛。
二哥许王元僖比元侃大三岁余,个头稍矮,健壮稳重,平日沉默寡言,但今晚他身着深青色的戎装,显得意气风发,语声也爽朗了很多。他见元侃一个人坐在大厅的角落里,很是没精打彩的模样,就过来安慰鼓励了他一堆话,最后很大气地拍拍他的肩,纵声道:“元侃,大哥患了心疾,我们都很悲伤,但我们一定要振作,要坚强地继续过下去。重振皇室,治理国家,照顾弟妹,孝敬父亲等等的任务,我们任重而道远啊!我现在是长子,责无旁贷!其他的弟弟妹妹们都还小,还不懂事,你以后就是我的助手,可得支持我啊!”一边说,一边直盯着他的眼睛。元侃立刻会意,站起来,跟他碰了一下杯,淡淡地道:“二哥,你多保重!”
元僖大步流星地走开,紧跟在父亲身后,和他一道去给百官敬酒,俨然就象当年的元佐一样。其他的王子们见了,也轮流上去给大家说笑碰杯。元侃却远远看着众人划拳闹酒,长叹几口气。最近发生的许多事,都让他痛苦不堪:他听到父亲的朗朗笑声,望着他花白的头发,他的身影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赵光义四处张望了一阵,瞥见他,就招手道:“元侃,过来,给大家敬酒!”
元侃只得过去,给众人斟酒,频频干杯,怔怔地注视着父亲。赵光义吃了一惊,道:“你怎么啦,元侃?”元侃叹口气,想了好久,最后道:“父亲,天气冷了,你腿上的箭伤易发,可得注意身体!”赵光义愣了一下,微笑一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拍拍他的肩膀,怜爱地道:“元侃,你最近瘦多了,可得注意身体啊!”
元侃最近数月连遭打击,心情郁闷不堪;近日又刚从黄山脚下赶回来,忙着照顾生病的大哥,身心都疲惫不堪,如何胖得起来?
两岁不到的八子元俨象个小绣球,舞动着小胳膊,蹦跳着扑到父亲身边,抱住他的大腿,欢叫道:“父亲,北伐必胜!”赵光义被他的稚声稚语逗乐了,不禁哈哈大笑,抛开众人,将他抱进怀里,左看右看,喜不自胜,笑道:“这么多的孩子,就元俨长得最象我!你是最小的孩子,可得在我身边呆久点,到二十岁才出阁开府!”一旁的太监笑道:“小王爷排行第八,二十岁出阁,那就是二十八太保!”赵光义亲了一下元俨的小脸,哈哈大笑道:“二十八太保?哈,这称呼有趣,我喜欢!以后就这么叫他!”
元侃已经悄悄地退出了大厅,慢慢地往外走。四弟商王元份追在他身后,道:“三哥,宴会还没结束呢,你为何要急着回去?”元份仅比元侃小几天,和他个子差不多高,同样挺拔清秀,身着白袍,背影还有些相似,却较瘦弱,性情本来比他更沉静。但他今晚似乎也活跃起来,不停地和元侃说话。
元侃懒懒地道:“天气这么冷,大哥关在监狱里,日子可难过了,我去给他送一些过冬的衣物。”元份“哦”了一声,热心道:“我跟你一道去吧!”
两人上了马车,往开封的皇家监狱驶去。元侃看着车窗外的茫茫飞雪,托着头,一言不发。元份却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和他谈心,一路上说个不停:“三哥,你看看二哥今晚的那个劲头啊!一步不离地跟在父亲身边,还口口声声地要代替大哥领兵北伐,仿佛他已经是太子一样!我真看不惯:大哥发疯,他才有了这个机会出头的。你看他仅仅假惺惺地关心慰问了大哥几次,就这么急不可耐地表现自己,似乎很高兴大哥生病一样,真让人感到寒心啊!……”他突然神秘兮兮地道:“三哥,你知道吗,那天大哥为什么会突然纵火毁宫?据说就是二哥有意去刺激他发病的,好让父亲彻底对大哥失望!”
元侃心里都凉透了,嘴上虽然说:“不会的,二哥肯定不是有意的!”但他心里很清楚:二哥元僖一直就在窥视着太子的宝座,他跟大哥本来就不亲,却突然在散宴后去登门造访元佐,着实古怪!----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有元僖自己心里最明白;元侃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皇家兄弟们的情意,薄如纸啊!撕开这遮羞的薄纸,立刻就见血淋淋的狰狞面目!他听了元份的话,越发对这里厌恶起来!
“二哥这人,处处拉拢人心,表面上热情洋溢,实则又冷又狠!”元份不屑地“哼”了几声,接着道:“好在父亲是个明白人,没答应让他领兵北伐,只让他暂时接管大哥的事务;就算父亲对他看好,让他做正式的开封府尹,那也还不是太子啊。这世道,有时候,煮熟的鸭子还会飞,说不准的事多着啊!”
元侃长叹口气,不冷不热地道:“怎么?你也有做太子的想法了?我没这个兴趣,别给我谈这个无聊的话题!”
元份搔了搔头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三哥,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本来也和你的想法一样,乐得逍遥自在,做个太平王子算了。但我一则确实很想为国家做点实事,不愿意虚度此生;二则府里的幕僚们整天都在我耳朵边吹风,要我努力进取,不要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我真是很为难啊,难免就动心了!”他用胳膊推了推元侃,急切地道:“三哥,反正你已经放弃了竞争,如果以后我去和二哥竞争,你跟我更亲,总应该支持我吧!”
元侃苦笑了一下,捂着头,叹气道:“我不在乎你们谁做太子,只希望父亲早点将太子定下来,千万不要再发生流血事件!”元份听他无支持自己的意思,颇为失望。
他们走进冰冷阴湿的监狱,这栋破旧的房屋灯光昏暗,似乎弥漫着黑色的诡秘之气,而那随风晃动的灯笼,灼灼跳跃,甚是可怖。好在一进大门,他们突然听到了伯母宋玉的说话声,真是又惊又喜,一问狱卒,才知果然是伯母来看望元佐了!自从德昭、德芳去世,宋太后就断绝了与他们一家的来往,独自住在上阳宫。想不到今天他们竟在此相见!
“元佐,你这个傻孩子啊,何苦如此!我当年都误会你了!这一切,都是你父亲作的孽,你没必要来受罪啊!……”他们突然听到伯母讲这样的话,顿时大吃一惊,呆呆地站住了。
“赵光义,想当年,你大哥在世之日,我们这个大家庭多和睦啊,他对你和你的孩子多少好啊;而你却活活逼死了他的两个孩子,并陷害廷美,弄得家里不得安宁。连元佐都看不下去了,你良心能安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求老天爷,一定要狠狠地惩罚你,惩罚你……”伯母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在空旷的监狱里回荡,就象是鬼啼,那些丫鬟、狱卒们都不敢听她的话,早就逃到一边去了。元侃和元份都打了个寒战,不禁害怕起来,元份急忙拉着元侃的手,推他一下,道:“三哥,你走前面!”
两人慢慢地往里走,监狱里灯光昏暗,风吹得挂在高处的灯笼一晃一晃的,显得十分诡秘。两人壮着胆子来到关押元佐的小屋门口,却正碰见伯母,拄着拐杖从里面走出来。
伯母宋太后其实四十岁不到,虽然皇冠珠翠,却因为多年病痛缠身和严重抑郁,显得极为憔悴和苍老,身材矮小,两鬓斑白,骨瘦如柴。她一抬头,一双闪亮的眼睛,突然盯着了站在她面前的两个侄子。
她愣了一会,随即勉强一笑:“元侃,元份,是你们,好巧啊!元侃,这么多年,你经常派人来看望我,还送我很多补品,我真是感激你。元份,你虽然从不送我东西,但我也知道你决不是没情意的人。你们都是面慈心软的好孩子,我也打心里喜欢你们,可不希望你们死啊!”
元侃惊鄂地望着她,一股寒气直串上脊背,竟说不出话来。元份颤抖着手指向她,结结巴巴地道:“什么?伯母,你,你,竟来诅咒我们!你,也疯了吗?”
“我诅咒你们?我也疯了?”伯母呆呆地望了望他,顿了顿拐杖,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眼泪也流下来了,凄厉地笑道:“不,不,不是我想诅咒你们,我也没疯。我是太清醒了,所以才痛苦万分!因为我很清醒地看到一个事实,一个很残酷的事实:我们家凡是想做太子的,都没一个有好下场!你们瞧瞧:德昭死了,德芳死了,廷美也死了,元佐虽然没死,可是疯得跟死了没有两样!下一个会是谁?当然是元僖了,然后就是你们!你们这些男子们,为了这个太子宝座争来斗去,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一个接一个地发疯……”
两个少年吓得魂飞魄散,两脚似瘫了一般,就听得元份“妈呀”叫了一声,跌倒在地上。元侃也吓得差点要瘫下来,但一看到弟弟比自己更害怕,无形中觉得自己是哥哥,应该保护他,决不应该倒下来,就深吸几口气,连连安慰弟弟道:“伯母说的是气话呢,别当真!没事的,没事的!”但这话显得十分有气无力,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我走了!”元份颤抖着,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低声道:“三哥,如果二哥有什么不测,就抡到你当太子。你做好准备,到时候千万别推给我!”他心里发誓,就算有人将刀子搁在脖子上逼他,他也再不会去竞争这个会杀人的太子宝座了!
这时,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们看见元佐从屋子里走出来,带着手铐脚链,淌着口水,瞪着茫然的眼睛,喃喃地道:“你们做不了太子,做不了皇帝啦,因为我就是太子,我就是皇帝!我想杀谁就杀谁!哈哈,哈哈!”呆滞的目光突然变得异常灵动,一边用手链猛烈地打着墙壁,一边放声大笑。
元份突然大哭起来,连滚带爬地逃走了,疯狂地逃出这个地狱般的地方,剩下元侃一人呆立在原地。突然,一股狂风从窗外卷进来,迅速将灯笼卷到在地,监狱里顿时一片黑暗。黑暗中,整个监狱里都在回荡着元份的悲惨哭声、元佐古怪的笑声、剧烈走动的脚链声、伯母离去时沉重的脚步声和她预言般的说话声。
元侃往后一靠,努力使自己靠在墙上,坚持着不倒下来,慢慢朝外走去,耳边犹自传来伯母带着哭腔的声音:“可怜哪,可怜哪!你们为什么要出生在我们家里,来接受这种残酷的命运?你们的父亲不好呀,开了一个同室操戈的先例,不利于江山社稷啊……”
晚上,刘娥正和仆人们在韩王府里的客厅里吃饭,突然见元侃失魂落魄地走进来,大吃一惊,关切之下,顾不得大厅里有许多人,奔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焦急地问:“你怎么啦?”
元侃一把拼命抱住她,闷声道:“娥儿,救我,救我呀!”刘娥摸到他额上的涔涔冷汗,连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快告诉我!”
元侃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突然往她身上一倒,就要把她压倒在地。众仆人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都吓得呆了。刘娥使劲站稳,连同众丫鬟一道,赶快将他扶入了寝宫,拖到了炕上。元侃紧紧抓住她的手,低声对其他人道:“你们都出去,都别进来!”
众人急忙退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刘娥什么话也没说,坐在炕上,心疼地搂着他。而元侃则一头扑进她怀里,两只手死死抱住她的腰身,似乎还在微微发抖。
多年来,大哥和父亲一直都是他心中高高在上的偶像,却在一瞬间,这两个偶像却突然同时倒塌了,他的世界也突然垮了。连大哥这么坚强能干的男人还会发疯,连父亲这么英勇开明的男人还会去做这些卑鄙阴险的事情,真不知道这世道还有什么能让人再相信!自己从小就引以为豪、受万众仰慕的皇宫究竟还藏有什么见得人的事?
比这更让他绝望和恐惧的还有伯母说的那个“残酷事实”:似乎家里真的有这么一个怪圈:德昭哥哥死了,德芳哥哥死了,廷美叔叔也死了,元佐疯了!“下一个会是谁?当然是元僖了,然后就是你们!你们这些男子们,为了这个太子宝座争来斗去,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一个接一个地发疯……”他大受刺激,似乎后路已断,前面却是悬崖,活着没有出路!
他彻底被打倒了!仿佛这生活了十八年的皇室到处弥漫着阴森森的死气,令人窒息,他想逃避,却无处可逃;而只有在刘娥这里,看到她的笑脸,他才能淡忘那些恐怖的故事。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将头深深地埋进她怀里,怔怔地望着她,如孩童般无助。
刘娥默默地听他将事情经过讲完,轻轻地抚摩他的头发,温柔地抚摩了一下他的脸,立刻抚去了他满脸的焦灼和恐惧,很坚决地给他鼓励,道:“我保证,你一定会没事的!记得我十岁那年,四川大旱,死了好多人,表哥和姨妈出去乞讨。我独自在家,又饿又怕,看到周围的邻居都饿死了,心想大概自己也要死了,就找了根绳子,准备吊死在院子里,却被一个老和尚救下来,还给了几个馒头充饥。他说:小姑娘,别轻易放弃,人生常常否极泰来,只要努力,办法总是有的。我当时并不懂他的话,但从此以后,无论多么穷苦,我都会努力让自己活得开开心心的,并想方设法过下去,再也没有寻过死。以后,我会陪你一定度过难关!何况,你说过要和我白头偕老,我哪能让你早早地抛下我,独自而去?”
“你是我的福星,有你做我的妻子,大概我想死都死不了!”元侃不由得扑哧笑了几声,心里一阵轻松和甜蜜,竟将刚才的恐惧经历都丢得干干净净的。其实,他也知道,刘娥只是给自己打气,说的“保证”毫无根据,但这话就让他安心,舒服。他将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口上,繁复纷争的世间突然安静下来,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刘娥怜爱地望着他,见他还是怔怔地望着自己,就格格娇笑起来。她一把将他推倒在炕上,伸手去搔他的腋窝,还开玩笑道:“你哪里象个王爷,倒象个孩子,我象是你的娘!”
“看你美的!”元侃愣了一下,倒在炕上大笑了几声。他想了一会,眯着眼睛看看她,突然拖她到身边,低声道:“你比我娘级别高多啦:你是我的婆娘,比她还多一个婆字。”
他一翻身,一下子将她按倒在炕上,紧紧地抱住了她,在她面庞、眼睛、眉毛上亲吻。他碰到她的柔软嘴唇,立刻吻住不放,再低头在她雪白脖子上深深地亲了几口。他的吻开始很温柔,后来却热烈有力,喘着粗气,手臂也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似要与她融为一体。刘娥也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背,与他热吻,一时间天旋地转,忘了身居何处。
突然,他们都听到了门外突兀的“哎呀”声,不由得吓了一大跳,急忙分开。刘娥定了定心,整理了一下衣衫,跳下炕来,打开门向外望了望,哪里有半点人影?漫天的飞雪兀自下个不停,而院子角落的滴漏提醒她,夜已经很深了。
她想,可能是自己心虚呢,想起刚才的消魂时刻,顿时心神俱醉。她眨眨眼睛,言不由衷地道:“太晚啦,我该回去了!”却又一扭身,重新跌进元侃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娥儿,你今晚别走,陪我说话!”元侃央求着,摩挲着她的乌黑秀发,道:“你再给我讲讲成都的事。等我们成亲后,我一定要和你一道,回到生你的地方去看看,作为刘家的女婿,给你的父母上坟烧香,感谢他们给我生了个这么好的妻子。”
他们没有看到姆娘惊慌地从门外逃走!
那天晚上,皇上在崇政殿大厅为文武百官举宴,皇后也在繁英阁款待嫔妃们和各位贵夫人,姆娘作为秦国夫人,当然也在受邀之列。姆娘十分看重这种荣耀,免不了在酒酣耳热之际,多说了许多笑话,多喝了几杯酒,因此回家特别晚。刚进家门,她就从仆人们的嘴里知道了刘娥竟然和元侃独自呆在寝宫里,不禁大吃一惊;在听大家讲述唧唧喳喳地议论他们两年来的种种所作所为,顿时气炸了肺。
她怒气冲冲地奔过去,但到了元侃的寝宫门口,她却冷静了下来。见屋子里灯亮着,还有声响,她举起手,刚想敲门,却犹豫了一下。最后,她轻轻地舔破窗纸,往里一看,吓的差点叫出声来:元侃和刘娥正倒在炕上亲吻!她吓得往后一退,腰部就撞在栏杆上,不禁“哎呀”一声,急忙捂着腰,摇晃着走开了。
完了,好好一个王爷,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活生生地被这个卖弄风月的狐媚子勾引坏了!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得赶快报告给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