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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零一三·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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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玉的葬礼是在青山镇举办的,这是她们这边的习俗。
下葬前,需要找一块空地,把棺材放在屋内,屋外要请丧葬一条龙的人在舞台上敲锣打鼓,噼里啪啦放鞭炮。
明明是葬礼,却弄得比喜事还热闹。
她们家没有什么亲戚可言,都是附近的邻居以及和邱玉相熟的几位阿姨。还有大姨家,也都从沪上赶了回来。
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明天一大早,邱玉就要下葬了。
连恬这段时间都睡在这里,大冬天的帐篷伞下,寒风四灌,无处可避。
夜晚时候,客人都相继地离开,最后只剩下连恬。
她把落在地上的瓜子壳和纸巾扫完,又把下午打过的麻将桌摆放整齐,终于能休息片刻。
一时间,无事可做。
连恬插上耳机,放着音乐,安静地坐在屋檐下。
青石板在入夜后,寒冷地向像块冰。
耳机里舒缓平静的音乐,像是湖面波澜不惊的水,平复着她的心情。
冬日的寒夜,不像夏日那样吵闹,现在也不是过年的时候,街上没有几个人。
远处有轮胎在水泥地上摩擦驰过,飞沙走石,灰尘扬起。紧接着,面对她的是两盏车灯,平行地向这边驶来。
越来越近,但连恬没有在意。
她只是在点开音乐的时候,注意到今天是2012年12月21日。
恍惚想起来,这个学期刚开学的时候,霍起云就在寝室说,今年的12月21日,是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
连恬在寝室里听到这个说法,只是付之一笑,没想到,今天是她能够看到邱玉的最后一天。
怎么不算一个世界末日呢?
这个冬天,成为她走不出来的冬天。
大概,世界已经末日。
远处的灯光越来越近,有些刺眼迷离,连恬下意识抬起手臂,遮挡在自己面前。
模糊中,她看见对面的驾驶室内有一点猩红微光,但随着发动机熄灭的声音,那点红光也泯灭在黑暗中。
“啪嗒——”车门打开,上面下来一个人,黑色外套,碎发垂落下来,将近戳到眼睛。
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她却一下子就看清了他的模样。
对方五官利落分明,状态看上去却不比她好上多少,红血丝布满双目,直勾勾地看着她。
“连恬。”他喊完,犹豫地张了张嘴,迟缓道,“邱阿姨她……”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
像是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连恬抬起头,没有情绪道:“明天下葬。”
两人沉默这段时间,宁放已经坐在她旁边的青石板上,他的腿很长,坐在她旁边。
“有点快。”
“不快了,马上七天了。”
“我明天一起。”他回答得很自然。
连恬本来想说不用,他们已经很久没见,理所应当的,时间会把关系冲淡模糊。
她没有立场让他帮忙。
然而视线触及他的面容的时候,拒绝的话停了下来。
他看起来很累,却还是赶了过来。
“连恬,对不起。”宁放今天穿了一件黑夹克外套,整个人看上去锋芒毕露,说完话,他的嘴唇抿得很紧。
让连恬觉得有些陌生。
这刻,她忽然意识到,对方已经二十岁。
是,男人。
不再是男生。
她回神,笑了笑:“你给我道歉做什么。”
下一秒,帐篷里拉出电线的灯熄灭了,周围的一切都陷入黑暗。
中间的火炉没了电源的支撑,马上熄灭。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寒冷马上席卷而来。
停电了。
这个地方在巷子最里面,路灯还在更远处,没了灯光的照耀,黑暗立刻找上门来。
视线被局限,连恬往旁边看去:“宁放,你在吗?”
“我在。”他伸出手臂,把她揽入怀里,“连恬,我一直在。”
他们骨骼相碰,泪水模糊在一起,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只剩下颤抖、抽泣,还有彼此。
从邱玉宣告去世的那刻起,连恬都很坚强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
她只是浅浅地在某一刻红了眼眶,随后立马投入到忙碌的后事准备中。
好像不去想那一刻的所见所闻,就可以假装没有发生。
按理说,大姨家应该是现在和她最亲的亲人,但他们赶来的时候,也只能安慰连恬几句,还要帮忙招呼客人,跟场地、人员对接。
连恬心里感激,她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如果只有她,肯定没办法把邱玉的后事办好。
但,她呢?
她也需要一个拥抱。
连恬抱得更紧了,似乎想要通过这个拥抱去汲取一些力量,让自己接下来的路能走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像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和瞬间落下的小雨,混合在一起,泥泞潮湿。
黑暗中,连恬埋在宁放的颈间,嘟囔道:“宁放,你爸爸去世的时候,是不是也跟我一样难过呢?”
如果失去一个亲人,还可以安慰没关系,但两个亲人都没有了,她还剩下什么呢?
“难过,我也难过。”他摸了摸她的发顶,重复地说道。
连恬话题一转:“你可以回来吗?”
宁放无条件以她为重:“我回来,我会回来。”
“你可以就在青山镇吗?”
“好,我就在这里。”
“你可以一直陪着我吗?”
越说到后面,连恬的要求越来越得寸进尺,但宁放仍然无条件答应。
“宁放……”连恬已经不知道还有谁值得依靠,她抱住他,无关爱情,更甚友情,像是亲情。
强忍着哭腔,她语调含糊不清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啊。”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宁放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会打扰到她。
“是吗?”
远距离的关系,长期不回的消息,两个月一封的信。
哪里,可以证明呢。
“是,一直是。”宁放的回答格外坚定。
“可你不回我消息,不理我。”
“是我的错。”
“我好难过的,可是……”
“……对不起。”宁放擦干她的泪水,“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哭着哭着,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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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大姨和大姨夫、表姐表姐夫都过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帮忙下葬的工人。
昨夜下了场小范围的雨,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导致了这边的停电。
五点过,连恬走在棺材前,引领着方向,走向墓地。
雨还没停,但并不大,就这样飘在空中,落在脸颊上。
根本分不清楚是哭泣,还是雨滴。
这场蒙蒙细雨,一直持续到葬礼结束,送走了所有的人,连恬撑着黑伞,往临山宾馆的方向走。
脑海却完全放空,她努力不去回想所有和邱玉有关的事情。
学校的期末考试,她申请到下个学期再考。
青山市区的房子,长时间不住,可以考虑租出去。
再过一年,她就要去参与实习,不知道会被分到哪里。
……
今年,就在青山镇过年吧。
想到这里,连恬脚步停住,回头看着跟了自己一路的某人:“宁放,你工作还忙不忙,要不要就在这里过年。”
细细想起来,也没有多久就要过年了。
“好。”他笑起来,一如当年,“我们还去放烟花。”
连恬忍不住想。
上次和他放烟花是多久呢?
好像是零八年。
回到宾馆,宁放睡在阁楼上。
他是不放心连恬自己一个人睡觉,然而没想到的是,连恬在阁楼也铺了层薄薄的毛毯,就睡在宁放的旁边。
直到过年的那段时间,连恬都是和宁放睡在一个地上的,临山宾馆的房间那么多,却没有谁主动改变这种现状。
失去邱玉的连恬,又重逢了宁放的连恬,变得极其没有安全感。
她常常蜷缩着睡着,甚至有时候会无意识的流出眼泪,再在下一秒被惊醒。
宁放的任务就是,拍着她哄她入睡。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除夕当天。
两人都不是会做饭的人,但过年还是需要热闹氛围,所以连恬就喊上宁放去菜市场,一起买肉馅回来包饺子。
做大菜很难,但包饺子看上去挺简单的。
到时候再去旁边的餐馆买两份菜回来就行。
过年不注重吃什么,重要的是和谁一起。
两人把饺子馅弄好,端到客厅的茶几上,一边是肉馅,另一边是铺开的饺子皮。连恬笨拙地把肉馅舀到饺子皮上面,把边边认真地缝合上。
宁放也在一边动手,他手指比连恬更长,但用起来却没有连恬那样灵活。
“诶,你看看我这个。”连恬自认为捏到一个有史以来最好的饺子,正要递给宁放。
铃声响起,打破两人间的对话。
如果不是那个电话响起,连恬都没发现他有两部手机。
连恬递过去的动作一顿,看见他的模样有些隐晦暗沉。
随即,他故作轻松地说道:“我接个电话。”
其实他完全可以就在这里接电话,但他还是走到了楼梯间,说话的声音也很低沉,根本听不见是什么。
下意识的,连恬想,自己好像是耽误到了他的工作。
从世界末日到新年除夕,时间很久了啊。
她不应该太自私。
晚上的时候,连恬和宁放坐在茶几边的矮凳上,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
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她举起可乐,和他碰了个杯。
“宁放。”可乐咽下,气泡感在舌尖绽开,她放下杯子,“你如果很忙的话,就赶紧回去吧。”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消化她说的话。
“没事的。”连恬继续说道,“再过段时间,元宵节结束,我也要回学校的。”
“……”
见对方还是没有回应,连恬半开玩笑道:“到时候我可没有办法照顾你哦。”
宁放敛了敛眉眼,差点失笑:“你照顾我?”
“……嗯。”
“好。”他点头同意,“我也元宵节走,到时候……”
“?”
他尾音拖长,停顿的时间太久,连恬不由地把视线从电视机上移开,看向他。
“到时候,我送你去京北吧。”说出这句话的一刻,他下了很大的决心。
“好啊,到时候我还能领着你一起去逛逛。”连恬的话里含着笑,“到时候我们还能去看升旗……”
“嗯,等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我就回青山。”宁放很认真的在承诺,“到时候,你就飞,往哪儿飞都行,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做你的依靠。
到了元宵节的前一天,连恬在房间里清点着行李,书桌上还放着两张在火车站买到的青山镇到京北市的火车票。
卧铺。
最后把行李看完,她把行李箱拉上,密码改了个遍。
实在是害怕有东西落在家里,现在不同以前,已经不会再有人在青山等着她,也不会有人一边说她冒冒失失一边又把东西邮寄过来。
未来的一切都要靠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上了火车。
两张下铺的票,让他们的路途不会很痛苦,然而人来人往的走路、嗑瓜子、聊天、粗鲁的大笑声都是没办法忽略的。
窗外的阳光不断掠过,明暗交错,连恬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想要再睡个回笼觉。
宁放见状,蹲在她的床边,像这段时间这样,他轻轻地给她拍着背,再帮她从被子里拉出来:“别这样,会喘不过气的。”
“好闹。”连恬小声道。
他伸出双手,帮她捂住耳朵。
很轻,很温暖。
如果条件允许,连恬觉得他甚至会在这儿给她唱摇篮曲。
在家里的时候,宁放这样拍着她还行,但现在是外面,连恬总觉得这样,显得她特别像小孩。
好像她去京北不是上大学,而是去找个大医院治病似的。
她猝不及防地伸出手臂,想要将他推开些,随之而来的“不要拍我啦”还没说出口,就顿在了嘴边。
火车上的暖气很足,现在的宁放没有穿上外套,里面只剩下一件薄薄的单衣。连恬一个没注意,从他的胸口滑了下,然后,穿过单衣,直接摸到了他里面的皮肤。
指尖触及皮肤,很暖和。他的皮肤质感介于光滑和粗糙间,让连恬没有特别大的感觉,如果没有那一条触觉明显,深长崎岖的疤痕,那她会第一时间把手指收回来。
下一秒,连恬翻身而起,她极其确定刚刚不是自己的错觉。
火车上的白色棉被从脑袋上被掀开,滑落到大腿处,连恬起来,不管不顾地掀开宁放的单衣。
已经顾不得还有其他人在。
她震惊有余,不忘保持冷静地问:“你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大一个伤口?”
是什么时候的呢?
连恬也不确定。
自从上了高中,她就和宁放接触的很少,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零七年的时候,他没有这条疤痕。
所以是在外面的时候有的。
她咽了咽口水,有些艰难地问了一句,她一直没有问过的问题:“你在做什么呢?”
做什么。
会有这样的伤痕。
她不好过,他也在颤抖。
片刻,他把她的手指归位,自己的单衣拉了上去。
疤痕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
他叹了口气,压低声线:“别问,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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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连恬再醒来,窗外已经是黑色。
宁放就睡在她的对铺,睡着的模样很安静。
眉间锋利,鼻梁高挺,嘴唇红润,上帝把他的模样雕刻得恰到好处,他却在睡梦中皱起眉头。
正当连恬想离开去上厕所的时候,就听见电话铃声响起。
是宁放的另一部手机。
她正想喊他,就看见他的瞳孔骤然放大,惊醒。
“你电话……”
“谢谢。”
不知道是不是太热的原因,连恬瞥见他的额间,渗出了一些汗液。
看来,是工作很忙。
连恬去上了厕所回来,开始忙碌。
火车铛啷作响,她也饿得响。两人上车前在车站附近买了些零食,现在还没吃,连恬找了两碗泡面,想要把晚饭就这样将就了。
明天就到京北,那个时候她可以领着宁放去吃点好东西。
泡面的佐料包被撕开,香精味四散,淋上滚烫的热水,放在桌上。
“连恬,我可能不能去京北了。”宁放把手机放在一边,那是刚刚挂断的那只。
“啊?”说不失望是假的,但连恬还是扯了个微笑,语调听上去轻松,“不过明天都到京北了,你不去的话,很浪费车费诶。”
“下次吧。”宁放表情有些不自在,下一句是,“我等会儿就得下车。”
“这么急?”连恬的瞳孔放大,捧着泡面桶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热到发烫,指尖灼热,她终于清醒过来。
“……嗯。”他说。
现在是晚上八点,火车窗外的夜色已经黑得看不见任何物体。
连恬不知道现在火车行驶到了哪里,荒野乡村或是热闹小镇。
她沉默半秒,提议:“明天再走不行吗?”
至少到了京北,还能吃上一顿饭。
宁放摇了摇头:“抱歉。”
答案言简意赅,不言而喻。
短暂的沉寂后,连恬把第一桶泡面推了过去:“吃饭吧,吃了再走。”
然而宁放却并不着急吃饭。
他随行的只有一个挎包,里面的东西很简单。
现在他郑重地翻开最里面的那个夹层,掏出来三张银行卡。
“这张卡,是给你读研的。”宁放自顾自地把银行卡递给她,又去翻另一张卡片,“还有这张,是你以后结婚的嫁妆。”
连恬怔愣地看着他。
她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转变到这里来。
“是吧?”他有些不确定,难得有些手忙脚乱地说道,“我记得结婚的时候,女方都会有这个东西,你也要有的。”
“最后这张……”
前后不到一分钟,对方甩过来三张银行卡。
没等他再说完,连恬问:“什么意思?”
“这是你的底气。”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她纠正道。
“没什么意思。”他语调轻松,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就是有钱,给你用点儿。”
连恬情绪也上来了,音量不受控制的放大:“我不用你的钱!”
这句话一出,两人特别像电视剧的男主角和女主角演戏。没等她继续脑补,周围的其他乘客已经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看了过来。
宁放主动缓和气氛,做出妥协:“我的意思是,你帮我保管,可以吗?”
“真的假的?”连恬感觉有一种难言的情绪浮上心头。
刚刚宁放那种认真的情绪,以及三张银行卡的分配,让她莫名有了一种她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
眼周酸涩难忍,不知不觉眼眶就开始变红。
“真的。”宁放把银行卡移了过来,安慰道,“我们说过的,以后在青山生活。”
他说的话就像是个咒语,在给她编织着世界上最美的一场梦境。
然而连恬相信。
因为他是宁放。
“那到时候,也可以去梨树镇的。”她莫名地说道,“也不是一定要在青山。”
他是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觉得可以依靠的人。
所以,比起在哪里生活这件事来说,还是宁放更重要。
宁放笑得很轻,视线专注:“都行。”
“所以最后这张卡,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他话里含着笑,“以前答应过你的,你上大学读书,我来赞助,如果你以后想要什么,都可以用他。”
她还记得,但当时只以为是一句玩笑话。
说到底,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不存在谁需要对谁负责。
而且,一直都是她靠着他在汲取着力量。
他陪她读书、听她讲碎碎念、一起长大……
“所以,放心读书吧,一切有我。”他的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连恬抿了抿唇,看上去是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好。”她最终回应。
“密码是你生日,940123。”
短暂的沉默着,方便面被淹没在热水里,已经彻底软烂。连恬撕开上面的盖壳,热气浮了上来,盖住了她的长睫毛和鼻腔。
湿润的水蒸气像是下一秒就要化成泪滴落下,她强忍着不去想,只能转移话题。
连恬说:“还没问过你,梨树有什么好玩的?”
“那边,有大片的梨树,街头巷尾,梨树花开。”宁放垂下眸,像是在回忆什么,下一秒终于抬头,“你一定会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