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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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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日。父亲生日。
涂婳跟杂志社请了一天的假,去了城郊的墓园。清明节以外的墓园通常是冷清的,一路走来,只看到二三个墓园的工作人员。她在这样的寂静中,缓缓的走过一座座墓碑,来到父母的墓碑前。
“爸妈,我来了。”放下花,她的手轻抚过墓碑上涂军两个字,声音温柔如水,“爸爸,生日快乐。”
她久久的看着墓碑,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干脆坐了下来。她靠在墓碑上,缓缓开口。
“爸爸妈妈,嘉嘉和我都很好,今天她有考试,没能来。”
“嘉嘉在医学院成绩非常优秀,人缘也很好。”
“当年我本不赞成她学医,别看她自幼比我懂事的多,却也和我一样,倔的很。”
“那孩子越读越不像女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谈个男朋友。”
“文雍上个月结婚了,阿姨他们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他取了一个好不得了的姑娘,你们要是见了,也会很喜欢的。”
……
六年前的冬夜,当高墨轻描淡写的说,我们分手吧,她本以为已经不能再痛了,却在半夜接到医院的电话,等她带着涂嘉赶过去的时候,连父母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父母突然去世,加重了高墨那句“我们分手吧”的重量,她知道自己不该把两种痛连在一起,可是她无法控制。她爱的人说从来没有爱过她,几个小时候之后,她变成了孤儿。有时候她想,自己对高墨的决绝里,是不是也带了一些难以察觉的怨怼。
六年了,她已经从突然间变成孤儿的事实里走出来,在这个残酷的社会站稳了脚跟。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有些苍老,再也不如从前那般勇敢。
如果是从前。如果是从前,高墨问她还要不要在一起,她一定会回答好。时隔六年,她已经不再是父母亲疼爱的小女儿,那个喜欢雨天、喜欢冬天、喜欢教堂、喜欢大海、喜欢高墨的涂婳,她把她留在了六年前的3月3日,仅供回忆。
后来,她搬了新家,烧掉了关于高墨的一切,把他送给她所有的画塞进了橱柜的最底端。她在毕业的时候拒绝了他,然后切断自己的线索,咬着牙向独自向奔跑。她不敢停下来,只想快点走,再快一点,远远的抛开这一切。
她不知自己竟是这样倔强的一个人,宁死,也不愿再伤心。
她没有死,高墨却回来了。他的眉眼他温暖的怀抱,以及,他温柔的吻,一点点清晰了起来。她觉得命运弄人,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分离前不知少年愁的悠闲时光,那个人,那么潇洒的站在他面前,问她,要不要和他在一起。
她的心,乱了。
“爸爸妈妈,高墨回来了。”
“他说要和我在一起。”
“你们说好不好。”
……
顾文雍到墓园的时候,就看到涂婳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墓碑下,自言自语。她的头发好像长长了一些,没有去剪,就那样参差不齐的挂在脑袋上,像个孩子。她永远都是瘦的,就像她的心一样。
他想起六年前涂家父母去世后,她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才慢慢把病养好。记得有一次他去看她,却发现她不在病房里,急的在医院里抓住护士就问,怕她一时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回到她的病房,一直等到太阳下山,才等回她。
她的头发变的非常非常短,越发显得脸小,她看着他,淡淡的笑了笑,说,“我去剪头发了,太长了,洗起来不方便。”
她的脸色仍是病态的苍白,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在生气,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好看吗?”
他走过去,紧紧的抱住她,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好看。”他摸了摸她的短发,“下次要剪头发,我陪你去。”
她把头轻轻的靠在他怀里,松了一口气,“文雍,你的口气真像个哥哥。”
从那以后,他就真的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来疼爱。人与人的关系,或许真的就是注定的,你曾经觉得遗憾的,多少年后再回过头来,只余下感激。
涂婳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文雍朝着她走来。她笑着对他招了招手,说“文雍,你来了,我正告诉他们你结婚了呢。”
“是吗。”文雍放下花,也坐了下来。
“新婚生活如何?”
“很好。”
“书双呢?”
“去买点东西,一会过来。”
“恩。你要对书双好一点噢,我可是夸下海口说你要是敢欺负他要找你算账的。”
“好。我保证。”他顿了顿,问她,“你呢?”
“我?”
“你和高墨。”
“……他啊……那天,他问我,要不要和他在一起。”
“恩,然后呢?”
“我说,我不需要同情。”她深吸了一口气,无奈的笑了笑,“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他不是同情我。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好诋毁他。”她的声音突然间低了下来,“文雍,说不定,他真的是同情我,或者内疚。”
“如果你觉得这么想会好受点的话。”
“……”
“你还爱着他。”文雍继续毫不留情的指出。
“文雍,你……”
“我说,你们两个大活人怎么坐在墓园里聊天,害我在外面等你们半天。”书双轻快的声音打破了他们的对话,涂婳似松了口气般,抬头看向书双,书双好像比上次见胖了些,忍不住调笑她,
“书双,你好像圆润了点嘛,新婚很幸福啊。”
“!”书双白了文雍一眼,说道“还不是他,做饭做那么好吃。”
涂婳看着他们,笑个不停。
“走啦走啦,涂婳我们去逛街去,今天天气这么好。”
“那他怎么办?”涂婳指了指文雍。
“顾大医生一会要会医院!”书双看也没看文雍,语气颇为不满。
“好啦好啦,我陪你,你是贤妻良母啊,别跟工作计较。”
三个朝着墓碑,拜了三拜,离开了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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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们拿着大包小包终于找了一个茶座坐下来的时候,涂婳的脚都要软了,她揉着酸痛不已的脚,累的直哼哼。白书双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随手拿了一本八卦杂志,看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抬头盯着正在喝茶的涂婳,涂婳被她盯得心里直发慌。
“怎么?”
“自己看。”
涂婳拿过杂志,一眼就看见斗大的标题:吴希之公开承认与名门之后的恋情,下面还有一些偷拍的照片,分辨率很低,看不出来什么。她合上杂志,递还给书双,不置可否。
“我说你很奇怪啊,现在也知道高墨没有和吴希之在一起,并且是单身,你怎么还不为所动啊。”
“这是八卦杂志你也信啊,再说了,爱慕他的人多的去了,我何必去参一脚。”
“啧啧啧,你明明就还爱着他。”
“我还爱他?”她不禁反问。
“你不爱他?”
“……”
“看吧,果然还爱。”
“书双,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能复杂到哪里去。”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诚实回到我。”书双的口气突然认真了起来,弄的涂婳有些紧张。
“你忘记了没有?”
“没有。”
“你还爱不爱他?”
“……”
“你想不想和他在一起?”
“……”想,可是,“我不想再伤心。”
“你心里其实早已经有答案。”最后书双果断的一拍,了解了此悬案。
原来有些事情,即便是自己内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从别人口里听到,仍是觉得惊心无比。特别是,那些不愿意面对和承认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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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刚才书双问的三个问题。其实那三个问题,她的心里都是肯定的答案。但是,就如她所说,她不想再伤心。只是,这借口听来这么无力。
她想起那个时候,平凡的自己与始终耀眼的他站在一起,他们之间的距离感,以及后来分隔两地,电话那端频繁的沉默。他其实没有说过爱他,他第一次说爱,是说的,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她一直记到现在,这是她心里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她紧紧的抓着这个把柄不肯放手,不知是想要证明什么。
走到家楼下的时候,她看见一辆墨黑色的车停在楼下,高墨斜斜的靠在车门上。她迟疑了一下,走了上去。
他打开车门,示意她坐进去。
“今天你没有去上班。”肯定句。
“恩,我请了假。”涂婳看着窗外疾驶而过的景色,觉得有点熟悉,“去哪里?”
“XX墓园。”
“!”
“我打电话去你们公司,他们说你今天去扫墓了。”昏暗的灯光下,高墨的侧脸看起来非常柔和,“我也想去看看你的父母。”
高墨的温柔让涂婳不知所措,她静静的看着窗外的景色,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涂婳再次站在父母墓碑前的时候,有些哭笑不得,她还没有试过同一天来两次墓园。
“爸妈,我又来了。”她看了一眼高墨,说,“这是高墨。”
高墨没有开口,只是对着墓碑深深的鞠了三躬。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要说点什么。他们站了很久,没有对话。
回路上,高墨沉吟了半响,开口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涂婳突然有些烦躁,冷冷的说,“告诉你做什么,像现在这样同情我吗?”
高墨没有理会涂婳嘲讽的口气,他认真的看着前面的路,一字一句的说,“不是同情。”
不是同情,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涂婳回到家,打开门,呆呆的站在客厅里,涂嘉从房里走出来看见她,惊了一下。
“姐!你怎么哭了?”
涂婳有些莫名,抬起手,抹上脸颊,竟是一手的泪。此刻她疲惫万分,竟有些站不直身子。她站在记忆的漩涡里,看着自己被洪水猛兽般的回忆一点点的吞噬。她抬起头,看见涂嘉一脸焦急的向她走来,觉得人影重重,刚要开口,便失去了意识。
涂婳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书双坐在她病床前看书,见她醒来,忙走过来,问她,“感觉好点没?”涂婳少见的面无表情,她只是定定的看着书双。
“你在家里晕倒,把涂嘉吓了一跳,连忙打电话给文雍,文雍把你送到医院来,刚走。”书双小心的看了一眼她的脸色,柔声说道,“怎么回事?”
涂婳也不回答,只是招了招手,让书双坐在她身边。书双走过去,坐了下来。涂婳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一动也不动,也不说话。书双等了一会,忍不住要再问点什么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肩头一阵潮湿,她僵了一下,便不再动了。
涂婳在哭,没有声响的哭。她认识她这么多年,这是第二次看见她掉眼泪。
等涂婳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她走出病房,正好碰见文雍,文雍奇怪的看着她的衣服,“怎么弄的,湿了一大片。”
“是眼泪。”
顾文雍听了也没说什么,转身拨了一通电话。
书双再进病房的时候,涂婳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她对书双笑笑,抱歉道,“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什么呢,病糊涂了。”
“书双,陪我说说话。”
“好。”
“书双,当年,吴希之也好,文雍也罢,都不是我和高墨之间的真正问题,我们之间,爱的根基非常脆弱,脆弱到,他稍稍一推,我就走的很远了。你能明白吗?”
“恩。”
“我爱他,他或许也爱我。可是,我爱我的,他爱他的,两个人的爱在相遇的时候没有衔接好,稍微的震动,都能分开我们十指相扣的手。”
“爸妈的去世给了我一个逃跑的借口,我拿着这个借口,告诉自己不要再期待什么,这样就不会再受到伤害。当我忙着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的时候,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
“可是书双,我再看见他的时候,那份心动,与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一样,没有少一点,只有更多,这些更多里,包括了这些年来岁月独自沉淀下来的感情。好像这份心情从来都不曾被我丢弃过,只是保鲜起来,放在心里最深处。”
“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缘分深,情分浅,无法相守,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X市,我曾遇到过他,我对他说,纵使我们能在人群里相遇千万次,也没有机会相守,一开始,就没有机会。我们从来就在错过,不断的错过,车站,机场,城市,相遇,然后离开。”
“知道吗,上大学之后,所有的印象,都是车站,以及电话那端再常见不过的他的沉默。我没有信心。”
“我从来都读不懂他。”
涂婳说的很慢,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书双,带点委屈和迷茫,看的书双觉得心底一片柔软。她摸摸涂婳的脑袋,说,“傻丫头,顺着自己的心就好。”
顺着自己的心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这个勇气。
高墨最近一直在忙着筹办个人画展,展厅正厅最大的一幅画一直没有定下来,选来选去他都不甚满意。正烦恼,龙泽走过来,“高墨,画展的名字定下来没有,你不定海报和展卷都不好印刷。”
考虑一会,他开口道,“就叫涂涂墨墨吧。”
“图像的图?”
“不是,三点水一个余的涂。”
“墨是你名字的墨?”
“恩。”
“好,我去告诉他们,让他们赶快把海报弄出来。”龙泽说完就走了。
高墨忽然想起涂婳那个时候总是抱怨他从来不画她,不禁苦笑。她哪里明白,他不是不画,他画过很多,却不满意,从未给她看过。像是想到什么,他从皮夹里拿出一张照片,看了许久,然后提起笔,快速的画了起来。
涂婳在医院里打了几天的吊瓶便恢复正常上班了,夏果果见她来上班,内疚的不得了。
“涂婳,都是我害得你劳累过度了。”
“没有的事,倒是你,去和主编谈谈,看能不能早点把产假批下来。”
“亲爱的你真好,宝宝生下来认你做干妈!”果果马上狗腿的凑了上去,一脸讨好。
“好呀。”果果的宝宝一定会很精彩的。
“涂婳,你的信件。”王姐拿了一打信件放在她的桌子上,转身前警告性的看了夏果果一眼。
“那你忙,有事叫我。”夏果果一个激灵,说了一句,连忙走开了。
涂婳大致翻了一下,都是一些读者来信,正准备收进抽屉里,等不忙的时候再细看,突然间一行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她顿了顿,将那封信抽了出来。手轻抚过信封上的涂婳二字,心不可思议的柔软了起来。
高墨的字写的非常好看,刚劲有力,一勾一划都写的很清楚。刚上大学的时候,他们一南一北,她曾逼他写信给她,寄去她的学校,他勉勉强强寄了一些,只不过信纸上画多字少,那时候她不甚在意,当宝贝般的收起来,想念的时候拿出来反复的看。他的字迹,她早已烂熟于心。又或者说,烂熟于心的,不仅仅是字迹而已。
她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展卷,她的视线停留在展卷上最为醒目的四个字上,想起书双说的,顺着自己的心就好。
有些什么,是我还能够挟以为之任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