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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软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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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他开始往回走,我暗中松了口气,让铅一般沉重的双腿挪出屋子,重新站到橱窗前,目送着他远去。
可就在他按了电动锁刚想开门上车的那一刻,抬头之际他看见了停在前面的我的车子,人就忽然立在那里不动,开始仔细地打量它。
——那辆车因为阿十的车祸让他熟悉得不得了,尤其是尾上的车牌号,是他笔记中最重要的一个数字。——他仔细地确认了它之后,忽然间就转过身来再度朝着这边的门市房张望,似乎知道我就在他对面的某个房间里。
然后他依在车门上,对着不远处新发路路口的广告牌子,拨了手中的电话,——店里马上跟着回荡起清脆的电话铃声。
我没接,站在黑暗中望着他,由着他一脸兴奋状地等待着什么。
店里的电话消停后,我的手机铃声又接着响起,我还是没接,黑暗中望着他,由着他一脸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二次失败后,他的面孔终于开始转向沮丧和黯淡。他随后钻进车子仰在椅背上,想了一阵子,然后终于发动了车子,扬长而去。
几分钟之后,顶着痛的要炸开的脑袋,我跌跌撞撞地上了车。
然后我一边发动着车子,一边拨了在隔壁“足浴”里工作的新朋友阿莲的号码,想问问她附近哪里有药店。
就在这时,有一辆车子紧逼着我的车尾停了下来。——眩目的大灯透过后面的车窗,打到了我眼前的后视镜上,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暗自骂了声狗娘什么的,就忽然听见有人敲窗。
我转头,竟然又是金,——突然间我就明白了,——我到底还是掉进了他兜了个圈子为我设好的陷阱里。
我开了车窗,就见他嘴边扬起一丝坏笑,调侃着对我说:“辛露,刚才见我过去就在里面关灯打烊的人,是不是你?”他说着指了指身后的蛋糕店。
我强打起精神,自说自话。我说这位先生,我前面的车距不够,能不能请你把车子往后挪挪,让我出去。我现在有急事赶着走,你帮帮忙好吗?”
他也不含糊,说辛露这些天怎么打电话都找不到你,可就这么又遇到了,不是命是什么?!你能不能出来或让我进去,我有话跟你说,不用太长时间。
我刚张口想说什么,却被一股吹进来的寒风呛得一阵咳嗽,然后涕泗流涟。——我回身拽了两张纸巾,往洒了糨糊一般的脸上一蒙,用近于乞求的声音对金说:“犀明,我这会儿很难受,能不能赶快让开车子,让我走?”
“辛露,你感冒了?”金不由分说拉开门坐了进来,伸手过来试着我的额头。
我没有力气再躲开什么,我说犀明你最好离我远点,要是我得的不是感冒而是非典,这会儿你陪着我玩儿可是赌注有点儿大,不划算……
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了这句之后,人就瘫靠在椅背上,喉咙里哽噎得说不下去。
他的手果然就在我的头上犹豫地停顿了一下,却跟着很快地平展开来,着实地贴在它的上面:“这么大个北京市,碰上个非典还真不容易,大部分人都是烧糊涂了自己编瞎话吓唬人,——你真厉害,得非典了还能加班,我信了,赶快跟我去医院!”
我一边用纸巾擦着鼻涕眼泪,一边咬着牙说:“犀明,这年头感冒的人多,去医院就要排大队,据说急诊室都因此名存实亡。——你看附近有没有药店,替我买点泰利诺,我吃下去管保好。”
他听了我的话就焦急地往马路两旁张望,四处寻摸着,过了一会儿他就说辛露你等着,然后就要开门下车,——不知为什么,就在他转身开门的一刹那,我伸出发抖的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口。
“犀明,你别走…,我很冷,冷得好难受,快要死了的感觉…,你别扔下我……”我哀求地看着他,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回身,快速地脱下身上的羽绒衣,用它裹紧我,然后伏在我的耳边坚定地说:“辛露,你别怕,我不会离开你!——你这车子暖气不好,我这就过去开门把你抱下来,用我的车把你载到附近的医院去,因为就你现在的状况看,弄泰利诺回来有可能会耽误你,还是赶紧去医院打退烧针挂点滴才行。”
我听了,头无力地垂在他的肩上,随后就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我眼角慢慢地渗出,无声地滴落到他的毛衣上。
“女人,你的名字是软弱。”——我在依偎着犀明肩膀的那一刻,只想哭,却固执地忘掉了莎翁损女人的那句话。
晚上,当金扶着我进入跟前一家医院的门诊部时,里面正如夜市一般地挤满了人。
然而,那里无论如何也成不了夜市,因为没有买主,因为每个人带来的都是贴钱也给不出去的病痛。
——那些病痛曾是从潘多拉盒子中飞出来的不幸的礼物,经由千年的时空,黑鸟群一般铺天盖地扑向人类,没有人知道哪一天它会落到你的头上。
金去挂号了。我无力地靠在一条长椅的端处,冷得阵阵发抖,尽管身子棕熊一样地被裹在金那又大又厚的羽绒衣里。——透过对面洗手间外面墙上的一块镜子,我看到了自己灰寂的脸,——那是一张被健康放逐了的面孔,上面没有爱情、欲望和幻想。——看来加缪是对的,他用他栩栩如生的《鼠疫》,嘲笑了灾难面前的一切浪漫主义。
“各位患者和家属,大家请注意了!——现在我代表区医院的门诊部,带给大家一项福音一般的紧急通知,”我听了,努力地侧过头去,就见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正手持着喊话用的黑喇叭,对排队挂号的人宣布:因为这两天感冒的病患倍增,门诊部目前的床位非常紧张,所以经由院领导和部门主任的协商批准,院左配搂平日里用来接待特需病人的特需门诊,现在已对普通病人开放,恳请大家配合一下,不要都挤在这里,往左配楼那边挪挪脚步好不好?
他话音刚落,嘴巴前的黑喇叭就因嗡嗡的电声而荡起了一阵刺耳的噪音。
“有这么好的事儿?请问特需门诊在哪儿呀?”有人开始问。
“刚才不是说了吗?在左配楼,就是医院正楼左边的那幢新盖的分院,南城里中日合资医院的第一家,所有医生及设备都是一流的!——心动不如行动,快点儿快点儿吧!”男医生又举起黑喇叭继续鼓噪着,手比划的是往外赶人的典型姿势。
“医生,上次我带我另一个孩子来看急诊时,您也出来这样说。——我当时听了您的话,就赶紧过去了。结果孩子一共被抽了三管儿血,花了比这边多了十几倍的费用,连续折腾了大半天才算完,最后结果还是跟这边医生初步鉴定的差不多,不过是在“感冒”前加上了“病毒性”三个字!——敢情这一个字就是一管血啊!——你说这小孩子本身没医保,我这儿又是个没钱又没闲的普通上班族妈妈,总去那儿看病我能看得起吗?!”说话的人是个中年母亲,她正把一个直打蔫的七八岁大男孩费力地搂在怀里。
“这位大嫂,您这话就说得就片面了!——虽然花了钱,那钱还不都是花在了您自己孩子的身上!你嫌三管儿血抽多了,若不是为了给您看病,我们还嫌抽那么多的血费事儿呢!你走到哪儿,血样、尿样等数十种指标能给你白做?胆固醇、高血脂及糖尿病的检测能给你白看?——再说了,这两年来,人们被非典闹腾的人心惶惶,难道尽早地帮你确定有没有染上SARS,不比你省下兜里的那几个钱更重要?!——实话告诉你吧,其实那边的特需门诊每次对普通病患开放时,我们院都是在半价打对折,据说医院因此是在赔钱给老百姓看病,而老百姓实际上是花平民的钱享受贵族的待遇,知足吧您!”——小伙子越说越有理,到后来讲演一般地慷慨激昂。
“医生,那你这话反过来的意思就是,在普通门诊看病的人,即便是得了非典,也容易给耽误了?”远处,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句。
“血液尿液我上月才做过检验,那我就不能只为感冒发烧到特需门诊打个针、吃个药什么的?!”又有人接上。
“这样听上去,你们那特需门诊,大有强迫人看病勒索的意思!”人们七嘴八舌的跟着起哄,集体主义精神瞬间高涨。
“唉,大家肃静!肃静!——这里是门诊,不是居委会大院儿!话可得说清楚啊,我这可没有强迫你们的意思啊!作为医院,我们正尽我们的所能,给病患提供多种选择,多种服务,以使患者各得其所。如果您觉得你本人并不在我们一次性全面高质量的服务范围之内,那就留在这里好了,不过为了让大家早点心里有数,我可得提醒你们,凡是250 号以后的号码,今晚前半夜甭想轮到你!”
他的这几句话刚落音,人群便是一阵骚动。——人们先是低下头去,神情紧张地查看自己手中的号码,之后随着“喇叭大夫”身影的逐渐消失,同仇敌忾的指责很快地蔓延着整个大厅,——让我想起了那些充满了复仇主义精神的老电影。
然而,我终究不知道最后大家有没有“复仇”或是怎样“复仇”的,因为在不大一会儿的后来,我就背叛了那个集体,成为第一个主动“转院”的人。——那缘自于金听了“喇叭医生”的鼓动后,从队中折回来到我耳边嘀咕的几句话:“辛露,到左搂的分院去吧,——250号以后的前半夜都看不上,我们这种到现在都没有拿到号的人,恐怕就要等到明天了,我怕那时候你早就给烧坏了!”
我努力地睁开再努力也无法完全睁开的双睛,说犀明这阵子我难受得懒得动,大家都捱在这儿,我也不想走。
金听了就抚了抚我的头发说:“辛露啊,这可不是你表现集体主义精神的时候!——人和人不一样,别忘了你母亲就是硬给高烧烧坏了的例子,我们还是走吧!”他说完,一俯身跟着又一挺身,把我架了起来。
众人立刻鸦雀无声,用沉默是金的目光,送走了我这个没有气节的病人。
到了门外,金见我腿脚沉重得拿不成个儿,就伏在我的耳边说:“露露,外面黑,没人能看见你了,我背你走行不行?”
我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楼,定了定神说:“灯…,灯塔就在眼前,也不过就…,就百十来米吧,又不是爬雪山…,过草地…,什么的,还用背的?——走了!”
我说着就逞能地自己往前走,只几步后,身子一软,就是一个趔趄。
金一把拉住我,却因为我身体笨拙的前倾,几乎被我拽倒下去。
一阵寒风过来,呛得我又是一阵咳嗽。我依在金的肩头上,胸腔剧烈地起伏,艰难地呼吸着,脑袋中越发地恍惚。
就在这时,一辆车子打个弯迎面开来。当它前面的一双大灯光柱一般地扫过我的脸时,我顿时感到一阵坠入漩涡般的晕眩,——几秒钟后,我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