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杳杳（重生）》弋妤

38、第三十八章 回答

　　许赢感觉自己在塌上坐了很久很久，爹爹这些天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万太医和许逸叔在爹爹床前一言不发，他很害怕。
　　太阳升起，照在许赢身后的窗户，驱散了眼前的黑暗，可再远一点，却无法照及。

　　万太医扎下最后一针，对许逸说道：“下官能做的都做了，将军……”

　　无声胜有声。
　　不必再言说。

　　许赢听懂了，他光脚下了榻，走到许轻舟的床前。
　　许轻舟面色漆黑，嘴唇却惨白，了无生气，若非还有一丝微弱的脉搏，会以为床上躺的是个死人。

　　祁云萝下了马车，小跑着进了屋子。
　　纵然她早知结局，可真的当这日到了，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床上的人双眼紧闭，像是死人一般。

　　“姑娘来了。”

　　许轻舟似乎听到了话，亦或是回光返照，闭了几日的眼睛终于睁开。
　　眼前都是熟悉的人，许轻舟用尽所有力气，只能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

　　“虎……符……”

　　许福端着装有虎符的盒子弯下身让许轻舟看。
　　许逸在一旁解释：“已给宫里去了消息，约莫一会宫里就会来人收走虎符。”
　　虎符一交，军权一交，他这个大将军就真的要消失在世人眼中了。
　　但这已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事了。

　　他嘴唇微微翕动：
　　“江陵……”

　　许逸抱拳跪地：“属下一定会搜寻二公子的踪迹，不死不休。”
　　临到这一刻，许轻舟还是希望许江陵能有一线生机。

　　许赢小小的身子靠在床边，小小的手触摸上许轻舟的。
　　“爹爹。”
　　许赢忍着没哭。

　　许轻舟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抽出手，摸了摸许赢的脑袋，看向祁云萝。
　　“将军放心，我会遵守承诺，护小公子平安。”

　　许轻舟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好像又回到了北境，冬日，大雪纷落，寒风凌冽，直把人脸上刮出一道口子，他站在城楼上，望向天际。
　　残阳如血，落入地平线，余晖也在一点点消失。
　　直到最后一点光芒消失，天黑了。

　　万太医神色戚戚地摸了许轻舟的脉象，又触及许轻舟的鼻息，已是不见半点生机。
　　他跪了下来。
　　“大将军一路走好。”
　　屋内的人也都跪了下来。

　　祁云萝诚挚地磕了三个头，正准备安慰许赢的时候，院外匆匆来了一群人。
　　“圣上圣旨，许家人接旨！”
　　许福与许逸对视一眼，对许赢道：“小公子请随我一同去接旨。”
　　许赢脱离祁云萝的怀抱，一个人走在正前方，迈着步子向屋外走去，许福和许逸紧跟其后。
　　太监在念口谕。

　　“镇北将军许轻舟赤胆忠心，骁勇善战，今闻之病逝万分痛心，特赐……”
　　一些赞誉，一些奖赏。
　　以此抚慰许家的伤痛。

　　太监话音落下，许赢带领许家人叩首谢恩。
　　太监有些怜惜的看了看许赢，这么大的家业落在一个稚子身上，前路难走啊。

　　忽听得院外动静，众人纷纷看过去。
　　裴煜带兵前来，直接把许家给围了。

　　太监急忙恭维着：“侯爷来了。”
　　裴煜颔首，问太监：“内舍人忙完了？”
　　“忙完了忙完了。”
　　“麻烦内舍人带虎符和万太医先回宫。”
　　太监领命离开。

　　许轻舟扶起许赢，转头对许逸说道：“圣上口谕，许轻舟灵位入大相国寺，受皇家香火。但在此之前，许江陵要去北境接许轻舟的尸骨返乡，并为其守孝三年。”
　　“北境早已安排好，剩下的，就要你们自己做了。”
　　北境多为许轻舟的旧部，虽寻不到背后的暗箭，但这一场不存在的战争的存在却不是什么大问题，剩下的，只要许家的人以许江陵的名义走上一遭。

　　全许轻舟一世英名，收嘉国民心。

　　许逸回道：“多谢皇上。”
　　“为防消息走漏，许家闭府，直至许轻舟的灵位到京。”
　　“是。”

　　裴煜负手走进厅内，屋中一口空棺，还没来得及装敛。
　　祁云萝站在墙后的另一间房，听完了所有。
　　没有任何改变，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轨迹。
　　再过些时日，许轻舟的死讯就会传回京，他依旧是世人传颂的英勇善战的大将军，无人知晓他病逝的真正原因。

　　她不甘心，替许轻舟不甘心，替林家不甘心，替自己不甘心。
　　皇上制衡朝局，纵容太子与六皇子渐生羽翼，那些被他们算计的无辜的人的性命，在上位者看来就如此不入眼吗？

　　裴煜突然走入，一眼就瞧见了祁云萝，她双目泛红，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裴煜走上前来，他知道这些时日祁云萝与许府的往来，淡淡道：“你该回府了。”
　　回去，避开一切。

　　可祁云萝一动未动，她看着裴煜，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裴煜身居高位，不会懂她一介微弱之身。
　　裴煜看她欲言又止，问道：“想说什么？”
　　祁云萝挣扎半天，说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答案，她知道。
　　可是知道答案的她，也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道理她不是不懂，只是当教授的道理和所见之事联系起来，她所信被尽数推翻，这么多年所学，像个笑话。

　　裴煜不解：“什么为什么？”

　　“许轻舟为什么，许江陵为什么，太子和六皇子——”

　　祁云萝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被裴煜的目光冻住，话直接卡在了嗓子眼。
　　八月的天，她觉得浑身冰凉。
　　世人都说东安侯手段狠厉，冷漠无比，她初见他时就是这样一副样子，后来与他同行，见他与传闻不同，自以为窥得他几分真容，如今看来，不过是因王家得了副好脸色而已。

　　眼下，裴煜眸色幽黑，深不见底，一个眼神就让祁云萝闭了嘴。
　　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祁云萝不该不知道。
　　是什么让她失了情绪？

　　裴煜一副冷漠的神情，道：“几日未见，你胆子倒是大了许多。”
　　祁云萝不说话。

　　裴煜这一打断，她方从不甘的情绪中走出来。
　　是她太过沉浸了，忘了在哪里了。

　　裴煜转身打算离开，走了几步，停了下来：“不走吗？现在不走，再想离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祁云萝这才不情愿地挪动脚步，跟在他身后。
　　出了许府别院的门，祁云萝看都没看裴煜一眼，直接上了马车。
　　“回府。”

　　车夫架马动了起来，祁云萝靠在柳嬷嬷身上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马车停了下来。
　　柳嬷嬷觉得今日这段路程似是比往日快上许多。
　　祁云萝依旧闭着眼睛：“到了吗？”

　　车夫没有回话。
　　祁云萝猛地睁开眼睛，掀开车帘。

　　不是祁府。

　　再看一眼，裴煜骑着马停在前方。
　　祁云萝探出脑袋：“这是哪儿？”

　　“咚——”
　　是钟声。

　　“大相国寺。”

　　祁云萝不知道裴煜要做什么，也不下马车。
　　裴煜御着马转回来，停在马车旁。

　　“不想上去看看吗？”

　　裴煜没催她，静静等在一旁。

　　祁云萝坐了片刻后下了马车，与裴煜拾阶而上。
　　百步之后，大相国寺的牌匾映入眼帘。

　　大相国寺是皇家寺庙，寻常百姓是进不得的。
　　但跟着裴煜，自然没人拦。

　　“大相国寺虽是皇家寺院，却也供奉了文臣和武将的灵位，许轻舟的灵位也会供奉在这里。”
　　祁云萝看向那一排排肃穆的灵位：“算是补偿嘛？”
　　说完后祁云萝又摇了摇头。

　　不，这只是帝王笼络人心的手段而已。

　　裴煜干脆承认：“是补偿，也是你心中所想。你在替许轻舟鸣不平？”

　　祁云萝面色平静，眼睛却出卖了所有，她的眼底波澜骤起，全都是情绪。

　　“你为许将军打抱不平，觉得帝王为了顾全大局而弃许轻舟，可有想过，你如此费尽心机补偿祁五姑娘，在二房夫妇眼里，你的所作所为也都虚伪至极呢？”

　　她知道，但她不在乎。

　　祁云萝直视着裴煜的眼睛：“不一样的。”

　　“有何不一样，不过是：你的是小忍，而帝王是大忍而已。”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她不平的是，明明他们只是想安安稳稳的过自己的日子，却被上位者一念便定了生死，何其无辜。

　　裴煜自然知道。
　　他淡淡道：“人心就是欲望，权势，地位，财富，声望，有的人一出生就拥有，而有的人，明明触手可及却始终得不到，自然不会甘心。”

　　所有才百般筹谋，不顾所有，只为他日登上那个位置。

　　“裴侯爷觉得他们所为皆有理由，那其他人呢？便该等着被利用？”
　　鹬蚌之争，谁得利不重要，只是，不该殃及池鱼。

　　“你是要和我讨论该与不该？”
　　“自然不是。”
　　与强权面前，什么是该什么又是不该呢？

　　祁云萝觉得眼前的牌位压着人心，走了出去，外面宁静，山风吹过树梢，树叶“哗哗”作响。
　　这一吹，祁云萝的脑子吹醒了，她实在不该和裴煜争执这些，天子身边的人，心思比起她不知道多了多少层，对这些事也都是司空见惯，如何能体会到她夜半梦醒的心情呢。

　　裴煜跟在身后走了出来，站在她身旁：“以前我觉得你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如今瞧着却并不是这样。”

　　在许府里她情绪失控未问出的话，他知道后半句。

　　“侯爷如今看出我的本性了，是后悔这些时日的相帮了？”

　　“不，是如今才觉得，只是提醒好像并不能帮你，你该回济州，远离京城的是非才是。”裴煜道。

　　没有崔涵见微知著的眼界，也没有陆遥豁达随遇而安的心界，还敢和许轻舟谈交易，真的是不怕死。

　　祁云萝眉头一皱，她最想回去的时候，没能回去，如今，更不可能了。

　　“侯爷还是后悔了，改日我就把玉佩还给你，正好我也还不起这样的礼物，侯爷日后也不用提醒相帮了。”

　　裴煜负手而立：“留着吧，说不得哪一日，能保你一命。”

　　两人对视，裴煜看见祁云萝笑意下无限的哀愁，像一层雾，笼罩在她那双剔透的眼珠上，此刻一看，竟是别样的美。
　　裴煜别过眼睛。
　　祁云萝也转了回去。

　　“那边供奉的是什么。”祁云萝问道。
　　裴煜顺着祁云萝所指看过去，淡然答道：“是长平公主的灵位。”
　　祁云萝背微微一僵，她该想到的。

　　裴煜倒没在意，他问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祁云萝摇了摇头。

　　她算不上聪明，却也算不上笨，审时度势她还是知道的，虽然今日失了态，却也是凭着过往记忆觉得裴煜是好人才给了她肆意说话的机会，换了旁人，她会清醒的不行。

　　裴煜却想到方才在许家别院，她问：为什么。

　　裴煜缓缓道：“有人居庙堂，有人守边疆。皆在其位谋其责，而贪心之人，终有一天会被自己所刺出的权柄所伤。”
　　这就是，他给她的回答。

　　风声大响，祁云萝觉得大和尚的祝祷声都被风声淹没了，裴煜的声音却无比清晰。
　　有些情绪好像在生根发芽。
　　而洒扫的小和尚因风吹乱落叶抬起头，恰巧看到不远处并肩而立的两人背影，如一对璧人。

　　景和二十四年八月，许轻舟战死沙场。

　　齐牧受诏奔赴北境镇守边疆，方迁自襄州调往冀州，魏含章和项黎分别被调往麟州和襄州补缺，军权互移，明着太子和六皇子都没损失什么，实际上，因为将士只认将军的缘故，太子和六皇子的军权都被折了，谁也没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