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鸦的王座》猛毒沼洼

7、第六章 獠牙

　　伦敦东区的船坞，在浓雾深锁的午夜，总是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铁锈、咸腥海水和腐烂木料的窒息性气味。

　　雾气并非静止，它如同有生命的灰色巨兽，在废弃货轮的骷髅架、锈蚀集装箱的迷宫以及沥青路面泛着油光的积水洼之间匍匐、流淌，贪婪地吞噬着本就稀少的光线，将声音扭曲成模糊不清的呜咽。

　　这里是城市遗忘的盲肠，是见不得光的交易和肮脏勾当滋生的温床。

　　西亚蹲伏在一座高达十数米的龙门吊顶端狭窄的驾驶室屋顶上，像一头暂时收拢了鳍翅的鲨鱼，悄无声息地悬浮在阴影之中。

　　他身着一套几近融于夜色的深灰色工装，那头标志性的、如火炬般的红发，此刻也被一顶同样颜色的旧工人帽紧紧压住，只在帽檐下露出几缕倔强的发梢。

　　他的眼睛，是这片灰蒙世界里唯一锐利的光点，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缓慢而仔细地扫描着下方预定进行非法军火交易的三号仓库区域。

　　他是“鲸鲨”，是叙月手中那柄出鞘必见血的利刃，是组织扩张意志最直接、最暴力的执行者。

　　今晚的任务清晰而冷酷：一批来自欧洲大陆、试图绕过叙月组织掌控的渠道私自流入东区的军火，连同那个不知死活、敢在“湾鳄”地盘上偷食的军火贩子，以及那几个妄想凭借几杆新枪就能挑战现有秩序的小帮派代表，都需要被彻底“清理”。

　　叙月的指令向来简洁：货物收缴，参与者清除。目的不仅是夺回利益，更是以此作为血腥的警示，告诉所有暗中窥伺的人，这片水域的规则由谁制定，越界的代价是什么。

　　对西亚而言，这种任务远比那些需要勾心斗角、权衡妥协的外交或谈判来得纯粹。

　　暴力，于他并非首选策略，而是一种近乎母语的表达方式，是维护叙月所定秩序最直接有效的语法。

　　他所理解的忠诚与秩序，其核心便是叙月的意志。任何偏离，都必须用最彻底的方式予以纠正。

　　下方，几束鬼鬼祟祟的手电筒光柱刺破浓雾，在仓库锈蚀的侧门旁晃动着，几个人影如同畏光的蟑螂般聚拢。

　　交易开始了。西亚对着藏在衣领下的微型骨传导麦克风，声音压得极低，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目标确认，三号仓侧门。

　　六人，可见长条形包裹，疑似武器。‘海蜇毒’，东侧通道。‘章鱼’，西侧巷道。听我信号，封锁、肃清。”

　　耳机里传来两声短促而清晰的叩击回应，表示收到。西亚布下的网开始无声收拢。

　　而他本人，则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真正鲨鱼，从龙门吊高达十余米的顶端纵身跃下。

　　他并非直接坠落，而是利用建筑钢架、粗粝的缆绳作为缓冲和借力点，几个起落间，身影已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悄无声息地落在堆积着油污废料的阴影里。

　　他没有刻意隐藏行迹，当他的身影如同从雾气本身凝结而成，一步步走向那群因他的突然出现而惊惶失措的交易者时，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杀意，本身就是最有效的武器。

　　“晚上好，先生们。”西亚的声音在空旷的码头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礼貌的残忍，“看来，有人忘了递交拜帖。”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六人中间炸开。

　　有人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枪套，有人惊慌后退。

　　但西亚的动作比他们的反应更快。

　　他像一道红色的幽灵尽管衣着灰暗，但那凌厉的气势本身就如同颜色，切入人群。

　　他的格斗术毫无花哨，是街头求生中淬炼出的致命舞蹈，每一招都直奔要害——喉结、太阳穴、心窝、关节反关节。

　　骨头错位的脆响、拳头砸中□□的闷响、被扼住喉咙的嗬嗬声，在浓雾中谱写了一曲短暂而残酷的死亡交响乐。

　　一个试图从背后偷袭的家伙，匕首的寒光刚闪，西亚仿佛脑后长眼，一记迅猛的肘击精准砸在对方鼻梁上，软骨塌陷的声音令人牙酸。

　　另一个刚举起手枪，手腕便被西亚铁钳般的手指扣住，反向一拧，枪械脱手，随即太阳穴上挨了一记重拳，软泥般瘫倒在地。

　　整个过程不到九十秒。六个怀揣侥幸心理的家伙，已全部倒在污浊的积水中，失去意识或痛苦呻吟。

　　西亚站在中央，气息甚至没有明显的紊乱。

　　他弯腰，从那个看似头目的人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了旁边那辆破旧货车的后门。

　　撬开木箱，崭新的步枪和手枪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漠的幽蓝光泽。

　　“清理现场。”西亚平静的对手下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处理日常垃圾。“货物送回‘巢穴’。‘水母’，汇报情况。”

　　“无障碍，鲸鲨。目标全部失去反抗能力。区域已封锁。”

　　“很好。”

　　任务完成。高效，冷酷，符合“鲸鲨”的标准。

　　返回组织位于地下的核心据点——“巢穴”的路径是固定的，但今晚，西亚在距离据点还有两条街的地方，脚步下意识地偏离了方向。浓雾依旧未曾散去，街灯的光晕在雾气中化作一团团模糊的黄斑。

　　他拐进一条更狭窄、更昏暗的小巷，巷子尽头，一家名为“夜曲”的狭小唱片行还亮着暖黄色的灯光。店铺门面陈旧，橱窗里摆放着几张过了时的爵士乐唱片，落着薄灰。

　　西亚在巷口的阴影里停下，将自己完全融入黑暗之中。

　　他的目光穿过雾气与橱窗，落在店铺内那个正在整理架子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头发——一种奇特的雾霾蓝色基底，仿佛伦敦永不散去的天空，其间又编织着几缕如同晚霞般的浅紫色和亮眼的浅黄色发丝，像打翻的调色盘，绚烂而富有生命力。

　　她穿着简单的毛衣和长裙，动作轻快地将唱片归类，偶尔会拿起一张，轻轻拂去封套上的灰尘，侧耳仿佛能听到无声的旋律。

　　在周围一片灰暗破败的背景下，她和她守护的这方小小天地，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醒目。

　　宙。

　　西亚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在心里这样默默称呼她。这个习惯始于何时，他已记不清。

　　或许是一次任务后的偶然路过，或许是更早之前无意识的游荡。他发现，每次双手沾染血腥、内心被暴戾充斥之后，远远地看一会儿这个发色古怪、似乎永远沉浸在音乐世界的女孩，能让那股躁动的毁灭欲奇异地平复些许。

　　这成了他黑暗生活中的一个秘密仪式。他从未想过上前搭话，那层橱窗玻璃，仿佛是两个世界的界限。他是“鲸鲨”，是活在阴影和血腥里的存在；而她，是这污浊城市里一个意外洁净的角落，像一个不真实的幻影。

　　他只是看着，像疲惫的航船眺望远处灯塔微弱却稳定的光，明知不可及，却能借此确认方向，获得片刻的喘息。

　　停留了大约三分钟，西亚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却仿佛带着唱片行里隐约传来或许只是他的想象中的淡淡松香味的空气，悄然转身，重新没入浓雾，向着“巢穴”入口走去。

　　他掏出那块叙月赠予的、边缘已有细微磨损的银质怀表，就着远处灯塔扫过的微弱光芒看了一眼时间，比预定返回的时间宽裕不少。

　　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动，掠过他始终紧绷的下颌线条。

　　回到组织位于地下的核心据点——“巢穴”的入口时，伦敦的天空已泛起一丝病态的鱼肚白。

　　地上的世界开始苏醒，而地下的王国却依然沉浸在属于夜晚的隐秘节奏中。

　　“巢穴”由错综复杂的地下防空掩体和废弃的地铁隧道网络改造而成，通风系统持续发出低沉的嗡鸣，混合着无线电断续的电流杂音、远处格斗训练场传来的击打声，以及一种特有的、混合着尘土、机油和隐约消毒水的气味。

　　西亚没有立刻去休息，也没有参与据点里已经开始晨间活动的喧嚣。

　　他先去了装备室，像进行某种神圣仪式般，将自己使用的那支改装手枪和贴身匕首拆卸、擦拭、上油、重新组装，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

　　然后他走向成员共用的大浴室，拧开淋浴喷头。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古铜色的皮肤，洗去码头的污渍和极淡的血腥气，却冲不散那已浸入骨髓的、属于黑暗世界的气息。

　　水流顺着他肌肉线条分明、布满新旧疤痕的背部淌下，他闭上眼，任由水流冲击着脸庞，任务中的绝对专注和冷酷正缓缓褪去，另一种更复杂、更柔软的情绪，如同地下暗流般开始涌动——那是一种近乎焦灼的期盼，混合着只有在特定对象面前才会显露的、幼兽般的依赖。

　　换上干净的黑色棉质衬衫和长裤，西亚没有理会几个擦肩而过的、带着敬畏目光向他致意的外围成员，径直走向据点最深、最幽静的区域——那里是叙月的私人书房兼指挥中心所在。

　　他知道，这个时间，叙月极大可能还未休息。她似乎永远不需要像常人那样长时间的睡眠，仿佛她那具纤细身体里蕴藏的能量，足以支撑她无休止地掌控这个日益庞大的地下帝国。

　　西亚在通往叙月书房那条相对独立的通道入口处停下，那里有两名核心成员轮值守卫。

　　他们认得西亚，微微点头示意，目光中带着对“鲸鲨”的尊重，也清楚他与老大之间特殊的关系。

　　“老师在里面？”西亚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比平时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在，刚和‘公羊’先生谈完事。”其中一名守卫低声回答。

　　西亚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本就平整的衬衫领口，然后才抬起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那扇厚重的、隔音良好的木门。

　　“进。”门内传来叙月那把独特的、平静中蕴藏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

　　西亚推门而入。

　　书房内的陈设实用而冷峻，大量的档案柜、钉满标记的地图墙、以及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通讯设备占据了主要空间，空气中漂浮着旧纸张、高级墨水以及一丝叙月常用的、带着冷冽雪松与琥珀尾调的气息。

　　叙月坐在宽大的黑檀木书桌后，正垂眸审阅一份文件，台灯的光线为她清晰利落的下颌线条镀上一层柔和却疏离的光晕。

　　严道司——被称作“公羊”的男人，刚刚结束汇报，正肃立一旁，看到西亚进来，他沉稳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长辈般的温和，随即向叙月微微颔首，安静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门带拢。

　　房间里只剩下西亚和叙月。

　　刹那间，那个在码头上如同死神般收割生命的“鲸鲨”仿佛从未存在过。

　　站在书桌前的西亚，身体站得笔直，却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僵硬，双手有些无所适从地垂在身体两侧，目光牢牢锁在叙月身上，那眼神里交织着全然的专注、不易察觉的怯懦，以及一种近乎原始的依赖。

　　此刻的他，不像令人闻风丧胆的悍将，更像一只完成指令后，等待着主人评判的大型犬，凶猛的外表下，藏着全然的交付和一丝对否定反馈的恐惧。

　　叙月没有立刻抬头，纤长但指节分明的手指翻过一页文件。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在过于安静的书房里被放大，牵动着西亚敏感的神经。

　　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用一种带着明显邀功意味、却又努力想表现得沉稳可靠的语调开口：
　　“老师，东区码头……事都办妥了。”

　　叙月这才缓缓抬起眼睑，目光落在西亚身上。她的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视灵魂深处。

　　她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然后才用那听不出情绪起伏的平淡声线问道：“还顺利吗？”

　　“顺利！”西亚立刻回答，语速因为急切而稍快，“六个家伙，都按规矩处理干净了。货也全扣下了，一点没少。”他省略了具体的打斗细节，他知道叙月不需要过程，她只看结果是否符合预期。

　　叙月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脸上没有任何赞许或批评的表情。

　　但这对西亚来说，已然足够。

　　她的平静，就是对他行动的最大认可。

　　他紧绷的肩线微不可觉地松弛了一毫米。

　　“自己没伤着？”叙月又追问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但西亚却像最精密的雷达，瞬间捕捉到了那隐藏在平淡之下的、极其细微的关切。

　　这让他心头猛地一热，一股暖流迅速涌向四肢百骸，甚至带来一丝微醺般的眩晕感。

　　“没有！一点皮都没擦破。”他连忙保证，甚至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像是要向她展示自己的完好无缺，“那帮杂碎，还不够我看的。”

　　叙月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或许是一个未曾成形的微笑的雏形，也可能仅仅是光影玩弄的错觉。

　　她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文件上，同时用那把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说：“嗯。做得干净。去歇着吧，天快亮了，明天还有事等你。”

　　寥寥数语——“做得干净”——如同最好的犒赏，瞬间填满了西亚那颗因常年杀戮而略显空洞的心。

　　所有任务带来的血腥气、肾上腺素褪去后的空虚感，在这一刻都被这简单的认可驱散。他得到了他最渴望的东西：来自叙月的肯定，哪怕只是最轻描淡写的一种。

　　“是！老师，你也早点歇着。”西亚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难以压抑的轻快。他像個得到了最甜糖果的孩子，心满意足地、几乎是踮着脚尖向后退去，准备离开这个让他既敬畏又渴望靠近的空间。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凉黄铜门把手的瞬间，叙月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依然没有抬头，目光仍停留在文件上：“西亚。”

　　西亚的动作瞬间凝固，他以一种近乎本能的迅捷转身，身体站得笔直如标枪：“在！”

　　叙月的声音平稳地传来，穿透空气：“记住，獠牙是对着敌人的，别让血糊住了眼睛，对着自己人。”

　　这句话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西亚兴奋的神经末梢，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猛地想起，在码头上，当最后那个家伙涕泪横流地哀求时，他心中确实闪过了一瞬间不受控制的、想要将其彻底碾碎的暴戾冲动。

　　是因为那懦弱的表情勾起了某些不快的记忆？还是仅仅沉醉于掌控他人生死的绝对权力感？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一切都没能逃过叙月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一股混杂着后怕、羞愧与深深自责的情绪攫住了他。他低下头，声音变得沉闷而沙哑：“我记住了，老师。对不起。”

　　“去吧。”叙月没有再赘言，只是挥了挥手。

　　这一次，西亚真正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将门带拢。

　　背靠着门外冰凉的石壁，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门外，是庞大、复杂、危机四伏的组织世界，他是令人畏惧的“鲸鲨”；门内，是叙月绝对掌控的领域，他是渴望得到认可和指引的“西亚”。

　　这巨大的身份反差，构成了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和矛盾的统一。

　　叙月是他的救赎，是他的灯塔，是他唯一认可的归宿，也是套在他狂野本性上最坚固的缰绳。

　　他心甘情愿被这缰绳束缚，因为离开了这份束缚，他不知道自己会堕落成什么模样——或许，会变回那个在街头泥泞与垃圾为伍、只剩下仇恨和求生本能、名为“红狼”的红色幽灵。

　　这一次，西亚真正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关上门。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门外是组织的世界，他是令人畏惧的“鲸鲨”；门内是叙月的世界，他是渴望认可和指引的“西亚”。

　　这巨大的反差构成了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叙月是他的救赎，是他的灯塔，也是他脖子上最坚固的项圈。他心甘情愿被束缚，因为离开了这份束缚，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会变回那个在街头泥泞中挣扎、只剩下仇恨和本能的红色幽灵。

　　他握了握拳，将叙月的告诫深深烙印在心底。

　　然后，他才迈开脚步，向着成员休息区走去。身体的疲惫此刻才真正袭来，但更多的是一种完成使命后的空虚，以及迫切需要睡眠来安抚的、依旧躁动的神经。

　　只有在叙月目光所及之处，他才能短暂地安放那颗无所适从的灵魂。而那个雾霾蓝发色的唱片行女孩，则像是这无尽黑暗中的一点星光，遥远，安静，是他不敢触碰、却忍不住在血腥间隙眺望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