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式财神在西关》深海Sorceress

13、从前的故事（五）

　　那时，詹臣除了当伍见英的司机，偶尔也会当当伍小姐的司机，接送她去西关的私塾读书。

　　恰逢伍老爷或伍见英要用车，无车可开时，詹臣就要用黄包车拉她去上课。

　　那辆黄包车是伍老爷专门给伍小姐准备的，当时社会环境混乱，伍老爷不放心伍见怡一个人在外面。

　　而且规定了接送的人必须在私塾外面等候，直到她下课，再把她完好无损地送回东山西洋别墅。

　　一开始，这个工作由家中仆人担任，但仆人觉得无事可做，十分无趣，渐渐这个工作就落到他身上。

　　伍小姐就读的私塾坐落在荔湾湖附近一间西关大屋中。

　　老师姓柳，字拂晓，二十几岁的年纪，听说是北大出身，为人知书达理，温柔娴静。

　　柳老师招收的都是年纪相仿的女学生，人不多，七八个而已。

　　她们在里面上课，詹臣就坐在外面等候，因此少不了被女学生们一番揶揄，伍小姐虽然有些苦恼，却没有办法。

　　伍小姐上课爱走神，詹臣偶尔听到里面柳老师在叫她：“见怡，在看什么？专注！”

　　然后听到伍小姐慌乱地道歉:“老师，对不起……”

　　伍小姐总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詹臣想她大概还是不适应回来广州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下课，詹臣拉着伍小姐准备离开。

　　柳老师叫住了她，“见怡！等等！”

　　她捧着一枝茉莉花苗走出来，“我看你上课总喜欢盯着天井的茉莉花看，你要是喜欢，这株花苗就送给你，回去早晚浇水，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

　　伍小姐喜出望外：“谢谢老师！”

　　柳老师的访客不多，都是同龄人，有男人，有女人，身上都有书卷气，大概是她的同学。

　　有时男人们会和女人们一起来，有时只有一个男人来。

　　詹臣看得出来，柳老师对那个男人暗生情愫，因为她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会不一样。

　　那些访客看到他坐在门口，会好奇，会询问，但都友好礼貌。

　　私塾离大马路不远，在等待的时间，詹臣总是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观察路过的、形形色色的人。

　　西关是老广州城最富庶、最繁荣的商业集中地，也是富贵人家的聚居之地，从晚清时起这里就有超过上百家私塾。

　　受欧美文化的熏陶，以及思想解放的影响，在西关，越来越多女子走进学堂，已然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被人们称之为“西关小姐”。

　　有西关小姐，自然就有东山少爷。

　　这些达官贵人、豪门富商的子女接受西方教育，取法欧美，思想开明，经济阔绰，穿着时髦，脸上洋溢的是青春，是自信，开口闭口谈论的是人生，是理想。

　　反观一身衣服洗得发白、皮肤黝黑、双眼麻木的詹臣，和他们格格不入。

　　这样偶尔会让詹臣思考，世界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他偶尔也会想起死去的父母和妹妹，想到以后……想不出个所以然。

　　所幸现在有伍少爷照拂一二，日子还算有些盼头。

　　自从詹臣和谷裕进到伍家帮工，谷裕的父亲和叔叔就去找了一份人力车夫的工作。

　　虽然经营黄包车的收入看似比一般工薪族还高，但除去“份子钱”及各种缴纳的费用，一般拿到手的比普通工人还要低。

　　谷裕的父亲、叔叔也上了年纪，跑不久了，所以詹臣和谷裕从伍家回来以后，晚上还要替他们出去拉黄包车，挣得一点是一点。

　　时间一晃，一年就过去了，罢工结束看似还遥遥无期。

　　六月末的一个晚上，詹臣接到一位客人。

　　他三十出头，身上有些读书人的气质，操着些微湖南口音说：“你好，麻烦到越秀南路工人纠察队训育亭，还麻烦你快一些。”

　　可等到了地方，他摸遍全身上下，都没找到钱袋。

　　“不好意思，我可能忘带钱包了……这样，我进去找人借，你稍等我一下！”说着，扭头快步往里走。

　　“哎！”

　　他那个架势，像是要逃单，詹臣自然不可能让他就这么走了，想也不想，扔下黄包车追了过去。

　　大晚上的，训育亭集中了差不多两百人，等詹臣找到他时，他已经被众人推上去做演讲。

　　“也就是那个晚上，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慷慨激昂的年轻人，真正富有理想、为国为民的年轻人。

　　他是劳动学院的院长，在为开学典礼致辞。

　　那是一所培养工人运动骨干的夜校。

　　他在典礼上重申反帝反封建，说起工人的重要性，呼吁工人要觉醒等等。

　　他说话时，身上有某种气质在熊熊燃烧，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定，他的声音是那么有力，在某一瞬间，我仿佛也被感染了。

　　但他说到反对帝国主义时，我又想起游行时被炮轰的惨状，有些犯怵。

　　典礼结束后，他拿钱来找我道歉。

　　我问他你不怕死吗？会像之前大游行那样被洋鬼子的大炮炸死，被敌人的枪弹射死。

　　他只是笑了笑，说为救国九死不悔，还邀请我去劳动学院旁听。

　　我说我不识字，他说没关系，等我方便可以随时过去。看我年纪小，还劝我去识字读书，说未来知识才是出路，跟我讲了如何用知识去挣钱。

　　他说他姓邓，字仲懈，等我识字了，可以帮我写推荐信进劳动学院读书。

　　然后神使鬼差的，我就听了他的话，拿着钱去报读工人夜校。

　　他后来知道了很高兴，拍了拍我的肩膀，还替我取了字，詹臣，字士霆，‘士霆’就是他送我的字。”

　　微风吹过，他淡笑着，露出怀念的神情。

　　“我是因为识字才逐渐和伍小姐有真正的交集。

　　在等她下课的时候，我用树枝在地上温习昨天晚上学到的知识，一来二去，被她发现了。

　　她很热心肠，我们回去的路上，她都会教我认路边店铺的招牌字号是什么意思。

　　渐渐的，我也越来越喜欢，也越来越期待接送她上下学，因为既轻松、又能偷闲去学点东西。

　　伍少爷虽然也教我新东西，但严格意义来讲，他是我真正的雇主，我在他面前总是不能太放松。

　　我反而很喜欢仲懈先生和他的朋友们。

　　我经常晚上跑去旁听他们讲授当前革命运动的发展形势，讲授世界职工运动史、世界革命运动史、工会组织法、民族革命运动史、帝国主义侵略史等等。

　　他们的演讲开拓我的眼界，帮助我思考，刷新着我对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对于自己的认知。

　　与他们的相处，我感受到了平等尊重。

　　他们的激情，对社会构筑的蓝图，让我对生活开始充满希望，我渐渐被他们的精神吸引，也渐渐融入他们。

　　但1927年，受当时社会形势的影响，劳动学院只办了三届，我都还没来得及正式就读，劳动学院就被迫停办了。

　　再后来，军阀混战，国民党搞起恐怖暗杀，发生了很多事情……”

　　那日，詹臣照常在门外等候伍小姐下课。

　　天空突然下起骤雨，他下意识躲进屋内，柳老师这时正好走出来。

　　“我正好想叫你进来躲雨，你就在客厅坐着吧，她们很快就下课。”

　　詹臣点点头。

　　柳老师说完又进去了。

　　天气原因，屋里很暗。但再往里走，一条短短的通道，进去就是天井。

　　水汽和着微风从天井吹进来，穿过短短的通道扑向詹臣，他瞬间被通道传出来的光线和空气吸引。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天井里有一口水井，天井四周种了很多茉莉花盆栽，老师、学生们在右边的饭厅上课，没人发现他。

　　那些盛开的、纯白的茉莉花在风雨中飘摇，却依旧□□着，果然很美……詹臣靠在墙边，看得有些走神。

　　突然，一群国军军官闯进来。

　　为首者大声嚷嚷：“谁是谢德钟谢家二小姐，出来！”

　　詹臣吓得赶紧跑进饭厅，挡在伍小姐面前。

　　事发突然，在场的人一脸茫然。

　　为首者以为她们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谁是谢德钟谢家二小姐，出来！别让我重复第三遍！”

　　有些女同学目光下意识看向被军官点名的“谢家二小姐”，那姑娘还一脸呆滞，不明所以。

　　那军官自然就知道了这是此行的目标，挥手命令手下将那姑娘逮捕起来。

　　柳老师挡在那姑娘面前，义正词严地质问：“你们凭什么逮捕我的学生？”

　　为首的军官说：“经查证，谢德钟藏匿□□，警察厅批准逮捕谢家一家老小，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她只是个半大点的孩子，哪里能知道什么？”

　　“我们只是执行命令，滚开，不然告你们妨碍公务，枪毙你们！”

　　“动不动就枪毙、枪毙，我是犯了什么死罪，还有天理吗？有本事你去杀萝卜头，去杀番鬼佬，对我们这些女流之辈动手算什么本事！”

　　“滚开！”

　　那些军官粗鲁地将柳老师推开，强行将谢家二小姐带走。

　　“老师！救我！老师！”那姑娘哭得凄惨。

　　柳老师还想上前，被一个军官挥枪托打了一记脑袋，额角瞬间破皮流血，昏头晃脑摔在地上。

　　“老师！”

　　女学生们惊呼。

　　“老师，算了，我们之后再想其他办法！”

　　詹臣半挡在柳老师面前，生怕她继续纠缠。

　　柳老师捂着头，愣愣地坐在地上。

　　良久，她才极度悲愤失望地长叹一口气，回过神对吓坏的学生们说：“你们今天先回去吧，过几日再来。”

　　回去以后，伍见怡对伍见英说起此事。

　　“阿哥，不如你帮我去打探打探什么情况?”

　　伍见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派伍昌盛去打听此事。

　　几天后，詹臣到伍家别墅上工，伍老爷一家正在吃早饭。

　　他远远听见伍昌盛说：“少爷，那谢老板被抄家了，我路过谢家大宅，看到门口贴了偌大的封条……”

　　“这么快？”

　　“是很奇怪……”伍昌盛附和。

　　“那谢老板人呢？”

　　“听说经受不住刑罚，死在狱中。听说谢家老小原本全被关进去了的，后来牢里实在关押太多犯人，抄家后就将无关人等放出来了。”

　　“谢老板，我记得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实人，祖上有些资产，但他本人毫无经商头脑，可惜了……”伍老爷回忆说。

　　伍见英点头附和，“看来这年头，没点实力还真不行……”

　　伍夫人说：“那见怡怎么办，还去不去私塾？”

　　“过几天再看看。”伍老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