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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镜花水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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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昀迟疑地瞧了韩暄一眼,君无念抢在他前头,挽起她的手,道:“我夫妇之间实乃一体,没有什么秘密是阿暄听不得的。慕容城主要和我商谈的事情若是连阿暄都不能知道的话,我瞧也没有商谈的必要了。”他脸上一副浑不在乎的神气,摆明了告诉慕容昀,既然是他找上门,便失了对君无念夫妇提出诸多要求的资格。
慕容昀笑容依旧,抚掌道:“君公子夫妇二人心心相印,任何事都可坦诚相告,这份深情真真羡煞旁人。”说到此,他刻意在“旁人”二字上顿了顿,加重了音,“……比如,易风谦!”
韩暄皱了皱眉,他这话是何用意?他知道未央心里的那个人只会是易风谦,未央会嫁给他,多半也是迫于心爱之人的性命捏在他手上不得不为,他既答应了她不取易风谦性命,又于心不甘,现在君无念和韩暄既然已经答应她明日即带易风谦离开西域,只消人交到他们手中,再想对他不利,只怕没了机会。唯有说动她和君无念对易风谦下手,方能达到他的目的。
韩暄冷笑道:“慕容城主,可是想借刀杀人?相信外子先前和你说得很清楚,我夫妇之间实乃一体,这样的情分是共同经历生死修来的,不比同床异梦的夫妇那般,要相互防备。若是你以为几句挑拨便可以离间我二人,达到你谋害易公子的目的,那么便要失望了。你想易公子死么,便不要应承未央放他一马,从此不就高枕无忧了?偏又要故作姿态,和她立下约定,现在才来后悔,脑筋动到我们夫妇身上,愚夫妇不才,但也不愿做你手中杀人之刀!”
慕容昀脸上微露尴尬之意,摊了摊手,道:“君夫人,我也是出于一片好意。唉,你是女子,自不知道做丈夫的若是明知道有个男子对自己的妻子心怀恋慕,却要保他一路平安到中原,心中的那份委屈……我想易公子活在世上一日,我得到未央的真心便是无望……所以我想君公子说不定是我的机会……唉,我原知夫人在场,这件事多半是谈不成的了,你夫妇情比金坚,挑拨也是挑拨不来的,便当我枉作小人好了……”
韩暄不住冷笑,君无念却是面无表情,浑似心思全不在他所说的话之上。
他的脸皮可说得上厚实,转眼之间,给人当场叫破心意的尴尬便消失了,脸上堆起笑容,道:“既然君公子不可能帮到在下实现愿望,在下也不强求,我们商谈的事,就此作罢,也不必再谈下去。易公子人内子已经带了来,便在她自己赶来的马车之上,君公子伉俪既是信人,明日一早便启程吧,远远离开这里,教内子未央见不到,这样我心里也好过些……今晚多有叨扰,海涵海涵!”
说罢转身便欲离开,一直没有开口的君无念却沉声道:“且慢!”
慕容昀脚步一顿,回过身来,道:“君公子还有赐教么?”
君无念瞧着他微笑道:“慕容城主,我们相识时日不长,不过阁下给君某留下的影响不可谓不深,阁下旺盛的企图心,对于在下而言,说得上是生平仅见,‘天地玄黄’四位之中,以你最为年轻,而最终的胜利者也是你……”
韩暄眼中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慕容昀笑道:“君公子夸奖在下么?真是在下莫大的荣耀,也让在下惭愧,我能有今天,实在是运道不错……”
君无念道:“君某不是一个轻易夸赞旁人的人,言过其实这种事,我也不习惯去做,所以城主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或者我们可以称你先前的自谦之词为……虚伪?”
慕容昀的笑容有些发僵,道:“君公子的意思,在下不是很明白……嗯……内子还在外等着我,风寒露冷,实在不忍再让她多等……对于君公子语中深意,看来在下是无福聆听了,他日如有机会,在下……”说话工夫,他足下也没闲着,向着门迈出几步。
君无念打断了他,道:“慕容城主,也不急在一时,反正马上便点到正题了,你……还是暂且站定了好,要不等你迈出了这门槛,说不得便要求后悔药而不得!”
此言一出,慕容昀身子一僵,果然收住了脚步,却似被点中了穴道,竟直直地伫立在原地,也不回头。
君无念冷笑道:“慕容城主,我很敬佩你,璇玑城是一个讲实力的地方,但那只限于门徒之中,而你从昔日最低层的贱奴开始,一步步地爬到今日这个位子,将一切归功于运道,可就太对不住你自己了……能忍人所不能忍,把握一切旁人看得见、看不见的机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唯有这样,才能有今天。这样的你,又怎么会除不去一个情敌易风谦?还要巴巴地跑来借我的手杀他?唯一的解释是只因为你根本不想杀他!至少现在你还没有非杀他不可的必要……”
慕容昀脸色骤变,韩暄眼中凌厉的光芒闪动,道:“我明白啦,阿喜……不,是慕容城主你心里当未央是什么,你最清楚。你要的是她前任城主唯一血脉的名头,那样的话,在失去紫苏这个唯一正统继承人的璇玑城,伽叶女婿这个身份便是你号召各路人马一面绝佳的旗帜,你只要她人在你身边就好,她的心在谁身上,你在意么?你在意的话便不会这样待她。所以易风谦这个所谓的情敌除不除,对你而言意义不大,只要他远远离开璇玑城,离开未央的视线范围,他生也好死也好,都无所谓……”
君无念和她相顾一笑,续道:“对于初步平定璇玑城内局势的你来说,最大的威胁不再来自原来和你成三足鼎立的阿澹、阿菡和白颐两派人马,而是现在在璇玑城外不远处的我们……伽叶一死,再经过一场内乱,精英死伤惨重,不但你这个城主休想和我抗衡,便是璇玑城幸存下来的好手联手,只怕也奈何不了我!阿暄现在身子弄成这样和你有直接的关系,你怕我们来寻仇,或者你怕我和你一样稀罕这璇玑城主的宝座,和你抢上一抢……哼,我真的这样做,璇玑城没人阻我得住。在大局初定来不及想出万全的抗御之策之际,对你而言,环伺在璇玑城附近的我们便像一堆随时可能被引燃、将你炸个粉身碎骨的火药,所以你最想除掉的人不是易风谦而是我们!”
慕容昀强笑道:“两位误会,在下从来没有这个意思,在下便是有这个胆量,苦练上十年也难以赶上君公子的修为,除掉二位可不是痴人说梦么?”
韩暄道:“除掉我夫君自然很难,他武功远胜于你,智计也不下于你,就像现在这样你盘算什么他也心里有数,除掉他似乎是不可能……”
瞥见慕容昀举起手欲拭去额上的冷汗,她又道,“可是,你何必一定要除掉他?只消将我们远远打发到……比如中原。便是我几个月之后毒发身亡,他赶回来报仇,这来回也给了你好一段喘息的时日,或许这期间你参悟透了璇玑城的什么秘密,又或者布下了精巧狠毒的机关……总之种种使你不再慑于他武功之下的变故便可能在这期间内发生,到时候你便可以真正的高枕无忧了……
“你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让我们不生疑心的借口,既可以让我们自觉离开璇玑城,又不会显得太过刻意。所以你再度将目光集中到了尚且在你手中、还未做出如何处置的决定的易风谦,还有被你一次次利用的未央身上……没有任何朋友的未央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下也只能想到我们,因为我们和易风谦无冤无仇,而且还算得上有交情……你唯恐易风谦在我们心中分量不够,你故意让未央发现她爹爹留下的药丸和手札,想要双管齐下……真是心思缜密,什么都让你想到了!”
君无念牵住韩暄的手,微笑道:“还不止,你生怕我们对你就这样放过易风谦背后的目的产生怀疑,还亲自出场演了出戏,挑拨我杀易风谦……这样的心思,这样的手段,让你在世间多活个十年八载,只怕江湖上没几个活人了……为了安全计,你说,我是否应该让你活在这世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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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瞬息间事,慕容昀的眼中,惶惑、惊恐、猜疑、悔恨、怨毒几种神色一闪而过,本就苍白的一张脸更是骇得血色全无。
饶是如此,他还能直视着君无念,轻笑出声:“君公子,你和夫人都是厉害人物,一下便看穿了在下的用意。不错,在我稳定了璇玑城内部局势之后,环伺在外的你便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教我寝食难安,谁让我技不如人呢?妒忌易风谦不过是我的幌子,而借未央的手请你们离开才是我的目的。如今我的心思一下便给你们瞧了个透,更加使我坚信,及早请走你们实乃明智之举……不过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相信君公子非但不会杀我,还会依照我先前所想,带着易风谦远远离开这里。”
君无念和韩暄见他说得极为自信,对视一眼,心道:“这人果然还是留了一手……这便是我先前所担心的,不然早就取他性命,哪里用得着和他废话这许多,当面点穿他用意?这人的语气似是要和我们摊牌,却不知他的底牌究竟是什么?”
慕容昀看了他二人一眼,笑道:“二位一唱一和将在下的用意点破,让在下见识到两位心思之敏锐,佩服佩服!同时在下也明了了一件事,就是二位之间的默契……大概便是所谓的心有灵犀吧,能做到这一点,两位各自在对方心中的份量在下也能窥豹一斑了……”
韩暄脸上一红,道:“却不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慕容城主难道爱窥人私隐么?”
慕容昀笑道:“在夫人眼中或许在下真的很不堪,不过无所谓,在下关心的只是手中好不容易掌握的权柄能否牢牢抓在手中,以及能抓多久,正如君公子所关心的是究竟能和夫人你厮守多久……因为我们双方有不同的需要,所以我们之间的交易成为可能……其实我一直疑心君公子不远千里来到璇玑城,乃是打着替夫人寻觅解药的幌子,行争夺大权之实,伽叶刚死那段时间,你带你夫人离开璇玑城,只不过是想让我们先争个你死我活,你可以坐收渔利……看来是我想得太多了,君公子是断乎不会为了璇玑城主人这个位子舍弃夫人的,是不是?虽然我很不明白,不过或许世上果真有能为了情舍弃权的,而公子便是其中之一了。”
正说到此,韩暄忽觉丹田处一股寒气直窜上来,紧接着浑身好似平白地堕入冰窖之中,寒意自每个毛孔中渗透进来,虽极力隐忍,仍然冻得牙关不住打战,再一运内功抵御,丹田腑脏却宛若刀剜一般……耳中隐隐听得君无念心急如焚的声音,跟着慕容昀好像说了句什么,只是这一切仿佛十分遥远,她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倒入君无念怀抱之中。
在昏迷前一刻满心想的是:“就这样死去么?再也见不到那个人,那个温暖的微笑么?”
昏迷中,似有无数双手自黑暗处伸出,要将她生生拖入其中,她极力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
这时又有人掰开她的嘴,极苦的味道自舌尖蔓延开来,她睁开眼来,却见烛火昏黄,映得君无念的一张脸憔悴不堪,他……竟这样瘦了,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
是她真的大限已到了么,这次清醒是回光返照,上苍怜惜他们这一对痴儿女,所以特意让她再瞧他一眼,和他告别么?
见她醒来,君无念黯淡无光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执住她的手,制止她起身,柔声道:“阿暄……你才醒过来,不要忙着起身……你会好起来的……”说到此处,韩暄觉得脸颊上微微一热,滴到她脸上的是他的泪么?
韩暄勉力伸出手,替他拭去脸颊上的两行泪,自己眼中的泪水却跟着夺眶而出,她轻声道:“别瞒着我了,我……究竟还能活多久?我们还有多少时候?你告诉了我,也好教我心中有点数……”
君无念额头和她的相抵,半晌,才低声道:“我无法瞒你,也曾发过誓不瞒你……还有半年……刚才你吃得药丸是慕容昀给的,能将你体内的毒气镇住一月……药丸一共六颗……”他再也说不下去,给韩暄拭去的眼泪再度染湿了他的脸颊,连同她的。
韩暄绽开一缕微笑,虽然笑意凄楚,终究是笑了,道:“我以为这一次是向你告别的呢……我们还能厮守半年,真是向天赊来的……我知足了!”
君无念什么也不说,只是搂紧了她,生怕她突然消失似的,其实她说得半点不错,她的性命真的可以说是向天赊了半年过来。
那一日她其实已经毒气攻心,虽有他在旁相救,也只是将她的性命再延长半月而已,而这半月全是要在昏迷中度过的,慕容昀当日手握的底牌其实便是璇玑城的“逆天散”,自它的名称便可看出,这种药药效几乎达到了异想天开的地步,它不能解毒,只要服药之人还有一口气在,便能生生将服药者从鬼门关拖回来,每服一颗便能延续服药者一个月的寿命,而且在这一个月的时间之内,除了气色差点,服药者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是这“逆天散”连着服用六次之后便再也起不到延续性命的功效了,而且由于这种药乃是已经失传的古方所制,整个璇玑城内也只剩七颗,再要找出第八颗根本不能够。韩暄半年的性命便是君无念答应慕容昀远离璇玑城交换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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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相拥垂泪,心中百感交集。韩暄攀着他的肩头,吻上他的唇,二人的泪水便这样流到了一处,口中明明说得是有这半年便知足了,但心底的怨怼和不舍才是此时最真切的感受……
舌尖尝到了些微二人泪水的滋味,竟是这般苍凉,这般绝望……因了不舍才有此刻的心如刀绞……可是若是不遇上这人,不为他心动呢?只怕留下的憾事更多吧?
恍惚中,只听他低低说了句:“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阿暄,上天也好,入地也罢,终归有我陪着你……这一辈子,生生死死,我总是你的,我们再不分开,永远不分开……”
韩暄含着泪,悲不自胜。他要与自己生死相随自然并非虚言,她心下感动自是不在话下,但她心底深处实在盼着他好生活下去,哪怕没有她伴在身边,也能好生地活下去……只是他对自己用情如此之深,自己心中所盼多半是不能达到的了……将心比心,若是他二人异地而处,要她在他不在了之后独自活下去实在强人所难了……只是茫茫碧落黄泉,是否能够得见?罢了,既然还有半年时间,便快快活活地厮守上半年吧……
待二人心情稍稍平复,君无念向韩暄辗转说起她昏迷这半月的情形。
慕容昀虽然为人奸诈,倒也算得信人,他们如今身处之处便是中原和西域交界地带的一个小小村镇,小到连个地名都没有,君无念带着韩暄和易风谦到了此处的第二天,慕容昀的使者便来了,将六颗“逆天散”交到他手上,也就是说,韩暄醒来之时便是他们在此落脚的第二天。至于易风谦,他交到君无念手中之时便已经受了极重的内伤,但尚有救治的可能,当时韩暄毒气攻心,君无念忧心如焚,一面还要尽快赶路,离开西域地界以便早日得到“逆天散”,这样情形下他还能分出精神,生生将易风谦的一条性命拉回来,着实是顾念了当日他出手救韩暄一次的恩德。易风谦到此处之时伤势已好了大半,足能料理自己的生活,便向君无念辞行,这只因他眼见韩暄病势沉重自己帮不上半点忙,留在他们身边只会累君无念分神照料,便抱了四处寻觅灵药救韩暄性命的心思。
就君无念所知,以及根据未央托人交到他手中的伽叶遗留下来的手札记载,“天人五衰”根本无药可解,更不用说再加上一味“两处相思”,若无“逆天散”韩暄最多只能在痛苦中挣扎一个月而已。
半年对于深爱着对方的两人来说着实短暂,但比起一个月又是莫大的福泽,夫妻俩人商量了一下,既然只剩半年,与其活在渺茫的希望之中,在寻找解药中奔波虚耗这半年,不如就在此间平平静静地度过,然后……从容赴死!因为他二人成亲以来,从来不曾享受过不受江湖事干扰、似一对最平凡的夫妇那样朝夕相对的日子。既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终须过上一段这样一直向往着的日子,或许这样也是一种福份吧?
君韩二人珍惜剩下的每一日,不欲和镇上不相干的人往来,搅了他二人所剩无几的时间,便在后山觅了一处废弃已久的小小木屋,加以修缮便住了进去。山中时日宁静,韩暄曾经以为宁静的日子不适合她,现在想来,原来自己心底也是渴望着这样的日子,只是以为得不到所以不去想,只是每每见到日头西沉,一天便这样过去了,自己剩下的日子又少了一天,不免心下怆然。
日子便在平静中悄然滑过,这一日服过最后一颗“逆天散”,空空如也的瓷瓶冷冰冰地提醒君韩二人,短暂的幸福即将逝去。过去的五个月,他二人一同度过了生命之中最为平静幸福的日子,只是这样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幸福虚幻脆弱得仿佛镜中花、水中月一般,只是过去这段时日,他们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而已,该来的终归要来,便是心中早有准备,事到临头仍不免神伤,二人心中均是凄惶难当,偏又不忍因此使得对方更加难过,强自忍了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
两人都不欲提及此时,便像往常月初一般一齐赶去镇上购买米粮,待采买的物事已然齐备,正欲折返,数十人前后簇拥下一顶花轿迎面而来,轿旁乘在马上的新郎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脸的喜气,不住地望身畔的轿子望上一眼。道路狭窄,韩暄和君无念闪到一边避让迎亲队伍,眼中直盯着那花轿瞧,触景生情,她想起当日嫁给君无念之时是如何的不甘愿,此刻又是怎样的对他恋恋不舍,忍了大半天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君无念见状,轻轻将她搂在怀中,叹了口气,道:“阿暄,怎么啦?”
韩暄触到他的手,只觉比平日还要凉上几分,心知自己心中难过,他心里只怕比自己更加痛上三分,当下强自忍住泪水,道:“瞧见那对新人,我……我想起当日我们成亲之时,”那时我乘在轿子里,头上盖着喜帕,也不知当日的你比起今日这新郎,谁脸上的欢喜多些?”
君无念微微一笑,将她更用力地搂住,轻声道:“我能娶到你,是我一生的福气……”
说到此,他脸色一正,道:“阿暄,老实说,当日我发现你算计阮明晰,极有可能要嫁的人是我之时,我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欢喜……我怕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坏了我的事,我明白应该破坏你的计划,这样对我才是最安全的,但我心底又忍不住盼望……我当时也不明白自己在盼着什么……心中几番交战,最后我还是管不住我自己,非但旁观你的种种安排,而且还推波助澜……其实我知道林婉辞约阮明晰私奔那天晚上,只要我不出手,他两人多半会撞上燕悲秋,给他灭了口,这样阮家办了丧事我既用不着娶你,也能顺便挑起正道纷争。可是我还是依了你,打晕阮明晰,并且藏身在旁,照应林婉辞……我以为我是一时头脑发热,终有一天会后悔,不过……”
韩暄甜甜一笑,二人手牵着手便回了居住的木屋之中。她身子倦怠,吃过午饭便睡了下去,等她醒来,天色已暗,她刚要起身,君无念却拉住她的手,道:“阿暄,随我去个地方……”
韩暄微感诧异,却没有多问,二人施展轻功,奔出好一段路,到得一处庭院之外才停住脚。韩暄见这庭院建得颇有气派,在这种小地方犹为难得,更奇怪的是庭院之中并未见到半个人影,却又不像是已经废弃了的样子,正要开口询问,却给他牵着手,走了进去。
君无念推开最大的一间房的房门,鸳鸯枕,合欢被,龙涎香,芙蓉帐一应俱全,铺天盖地的大红与金黄,红烛高烧,喜气盎然,好一个美轮美奂、华贵富丽的洞房……
韩暄惊呼一声,却听他在耳畔轻声道:“我们的洞房花烛夜给人搅了,而且那时候我们心中各有心病……我一直引为憾事,就在今晚弥补,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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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暄心中酸楚,想到二人成亲之初,相互防备猜疑,几乎彼此便错过了,后虽卸下心防,倾心相待,能厮守在一起的时日却是如此的苦短……眼前一切再喜气,却总透着一层掩不住的悲凉,她眼圈一红,几乎便要掉下泪来……但她很明白,他安排这一切,纯粹是为了教自己高兴,若是自己果真哭了出来,便拂了他一番心思,是以韩暄拼命忍住眼眶之中直打转的泪,绽开一缕笑颜,冲着他点了点头。
君无念牵住她的手正要往里走,她忽地忆起一事,拉住他,道:“你先在门外等一等,待我打扮打扮。今晚既是弥补你我心中那桩憾事,又怎能马虎?”
君无念拂起一绺她腮边的碎发,替她拢在耳后,笑意温柔,道:“这样不就挺好?无论何时,你在我眼中都是独一无二的美人……”
韩暄道:“女为悦己者容,况且是今天这样的日子,我更希望以最好看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你喜不喜欢?”
君无念压下心头翻涌的苦,故作欢容,道:“我自然喜欢,你觉得好,我便觉得好……”
韩暄微笑道:“那么你便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很快便好。”
她急速步入房中,也不回头,便背对着他将房门轻轻合上,她不是因为怕君无念久候而如此抓紧时间,而是她不敢回头,一回头,便会给他瞧见自己脸上泪水已然纵横交错……也正因为没有回头,才没有瞧见他举袖拭泪的模样……
君无念在门外等了一刻,便听她在屋内略带娇羞地说道:“我收拾好了……还不进来么?”
轻轻一推门,虚掩的房门应手而开,他举步入内,便如置身幻境一般:房内一对粗大的龙凤红烛火光摇曳,如梦似幻的黄晕使得房内一切物事愈发柔和了起来,似乎无形无介的喜气也跟着层层荡漾开来……
一手取来一杯女儿红,一手用喜秤挑开绣着交颈鸳鸯的喜帕,对上一双含着羞涩和欢喜以及浓浓情意的美目。珠镶凤冠灿烂华美,奈何她面如芙蕖明艳不可方物;耳畔的明月珰淡淡华泽,又怎及她眸光灿若星辰?
轻啜一口女儿红,俯身吻上她的樱唇,任由醇酒将两人齿颊间渡上迷醉而芬芳的气息……连心也一起醉了罢……
执手相看,十指紧扣,只想将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中,那样,便可不必分离;那样,便可不忍受相思的刻骨煎熬……
酣醉的心飘飘荡荡,前一刻徜徉在温水之中,浮上来,浮上来;后一刻却又猝不及防地跌入了不见底的深渊,沉下去,沉下去……
夜风骤起,几片花瓣自未及关上的窗棂飘入,打了几个圈,辗转落在了散落在地的衣衫之上,恰巧见证了这比翼连枝的深情……
窗外,一夜落花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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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缕晨曦洒进房内,韩暄便已醒转过来,现在这个时候怕是他还没醒过来罢?
她又想睁眼瞧瞧他的睡容,又有些羞涩,他二人成亲将近两年,而且这五个月也不是没有行过夫妻之礼,毕竟昨夜不是真正的洞房花烛,怎的忽然情怯了?
几番交战,她才缓缓睁开眼,却发现他双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眼中神色既有怜惜与眷恋,更有不舍和悲伤,只因她醒得这样早出乎了他的意料,是以根本来不及掩饰,尽数落在她眼里……
他舍不得她,她又何尝不是?只是人不能一直在光风霁月的虚象中自欺欺人的,既然在这世间他二人能相守的日子只剩这短短一月,又何必愁苦相对?
想到这里,韩暄伸手抚着他的脸颊,道:“你一向待我很好,那么今天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君无念轻轻按住她的手,道:“你要我答应你什么?但凡我能做到,总是尽量满足你便是了。”
韩暄道:“你我一生都可说得上饱经忧患,尤其是你……咱们都没有真正快活安宁过,除了这过去的五个月……这段时间我时常在想,若是我没有中毒,说不定又有什么变故横隔在你我之中……这毒要了我的性命,但也因为这毒,过去五个月还有这没有过完的一个月的时间我们能厮守在一起,虽然很短暂,而且剩余的时日也不多,但我真的很快活,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这样一想,我福气浅薄,人世间最大的福份降临在我身上,又赐给我一个你这样的夫婿,要我以阳寿来换,也是值得的……”
君无念叫了声:“阿暄!”
心情激荡下,握她手的力道不由得加大了几分,旋即省悟过来,立时又松开了,他一面拉下韩暄的手细细检视,一面道:“阿暄,你怎么说这些……我不是说过了,死也好,活也好,我们终归是要在一起的,没有什么能分开我们,便是生死也不能。这样才能弥补我心中和你相守时日太短的遗憾……半年实在太短了,太短了!难道……难道你要我答应你的事便是要我一人独活么?我万万做不到!”
韩暄凝视着他,叹了口气,道:“你听我说完……我知道我劝不住你,我要你答应我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尽管放心。我想说的是,你我都很清楚,既然我们只剩这一个月的时间,便要快快活活地过了这一个月……虽然我心里盼着生生世世能遇到你,和你做夫妻……但是毕竟死后是怎么一回事,所谓的来世是怎么一回事,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们能把握的也只有这一个月了。我身上的毒在一个月之后发作,再也回天乏术,这已经成了定局,它不会因为你我伤心难过而有所改变的,是不是?我想这一个月,你我都不要想这件事,好不好?每次瞧见你心里为了我而伤心难过,还怕我伤心故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心里……”
君无念笑着,眼中却是隐约有泪光闪动,道:“都依你,都依你……”
韩暄微微一笑,刚起了身,他也跟着下了床,将一件水红色的衫子披在她肩上,轻声问道:“现在想做什么?”
韩暄回眸一笑道:“自然是梳洗打扮一番,然后替你洗衣煮饭,好不好?”
君无念牵着她走到梳妆台前,微微笑道:“自然好,就是有些舍不得你做这样的粗活。”
韩暄摊开手掌,指着掌心常年握剑留下的茧,笑道:“我这样的手一点都不娇贵,又怕什么呢?而为自己心爱的人洗手羹汤,是天下每一个女子的福气。”
她边说着,便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刚要拾起梳子,却被他快一步将梳子取走。君无念挽起她的秀发,道:“我来!”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伴着黄杨木梳子在她万缕青丝中穿梭,他的动作有些生涩,大约是怕弄痛她,他梳得极慢,却极其专注。韩暄自镜中望着立在她身后的君无念,见他眼帘低垂,神色间极是温柔。而他起身后未及束发,只是随手取过一根缎带将头发扎成一束,有几缕发丝散了出来,晨风一拂便跟着飘荡开来,添了几分飘逸。
韩暄笑着从镜中睨他,忽地发问道:“多少?”
君无念不解其意,手一顿,抬起了眼,有些茫然地问道:“什么?”
韩暄站起身,转过来,直面着他,随手轻轻捻起一缕他的散发在手中把玩,笑着答道:“我的头发呀,我瞧你梳得这样仔细,多半连我有多少发丝都数得一清二楚了……”
下一刻她便跌入了他怀中,他草草地披了件月白的里衣,肌肤裸露一片,连胸口那个暗红色的印记都若隐若现……
一时情动,韩暄低首吻上了那印记,过后缓缓地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忘记了周遭,忘记了一切……似乎天地宇宙间便只剩下他二人,周围的声音都化为虚幻,此刻唯有对方的心跳才是清晰可辨而真实的……
仿佛他二人缘定三生,却在冥冥中已经寻找了对方十世之久,好不容易重见了,世间任何力量也分他们不开,连生死亦是不能!
他手上的梳子跌落在地,化为一声轻吟……
恍惚中箫鼓齐鸣,仙乐飘飘,可又什么也听不清,听不真……忽地这一切都散去,韩暄的耳边却又断断续续萦绕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歌谣:“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再把咱两个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注1)
饶是君韩二人口中都说不再想着剩下的时日只有一个月,但他们心底又怎能不去想?而无论再怎么不情愿也好,一个月的时光很快到了尽头,还有一天便是一个月之期。韩暄心里算得清楚,君无念料来也是一样。或许是死亡越逼越近,或许“逆天散”的威力一日日地衰减,韩暄只觉得精力正一点点地被抽走,倦意侵袭着她,但只剩这一日,她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一日便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度过。
吃过了晚饭,君无念见她强打精神伴他过了一整日,心中悲伤难当,却又不忍表露,直劝她早些休息,韩暄却因为这是她在世间最后一个夜晚而不舍得入眠,难得这天的月色甚美,便要君无念陪着她看月色。
白练般的月华将二人的脸上渡上一层银华,很美,却带着骨子里的凄清……庭院中花树影影绰绰,开得最好的是一株海棠,也是它生得最为粗壮,君韩二人便是背抵着这棵海棠,怔怔地望月。许是月色真的很美,许是赏月的人心情所致,二人瞧着月亮,竟有些痴了。
韩暄半倚在君无念怀中,笑道:“还记得么?我们在应天盟的时候也曾经一起看过月亮……那时的月光就像今天一样皎洁,只可惜没有酒……”
君无念微微一笑道:“当时没有,今天我们不是预备下了?”他斟了两杯酒,递了其中一杯给韩暄,道:“虽然现在天气已经不冷了,晚上喝点酒还是可以驱寒的……”
韩暄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辨不清滋味,眼泪却在这时候滑落下来,君无念丢下手中的酒杯,抱住了她,吻着她的眼泪。
韩暄心中懊恼,说不提自己时日无多的人是她,现在先忍不住哭的人也是她,这样只会让他瞧了更难过……她绽开带着眼泪的微笑,道:“对了,说起来,当时你第一次瞧破我的把细那天也是一个月色皎皎的夜晚……我们两和月亮怎的这么有缘?是否那个时候你开始留意我?想起来我十三岁便识得你了,之后五年并无过从,若非我故意换了赵夕白的药,又利用了你,让你从此留意上了我,只怕……只怕……我们不会走到今天……你当着我的面点破我的把戏的时候,我万万想不到除了义父以外第一个教我心中生了惧意的男子竟成了我此生最爱、最舍不得的人……”
君无念轻轻搂住她的腰,摇了摇头,道:“阿暄,你错了,早在那以前我便留意过……便是我们初相识的那时候了,不过不是喜欢所以留意,你那时还是小姑娘,我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有什么绮念。你不知道吧,那时候的你小小年纪已是光芒逼人,前途无量,凑巧你的年纪教我想起我十三岁的样子了……我羡慕你,但我也知道你有那一天,其实也是很不容易,出云斋是什么样的地方,谢观潮是什么样的人,你知我知……算起来我们都算不得旁人眼里的‘天之骄子’——尽管在很多人眼中,我们的确是。我隐约觉得你和我很像,因为我们都不甘心,所以我就很想看看,放在正道这样的背景下,你会走到什么样的地步……还有那个锋芒毕露的你会不会像我一般有朝一日收敛起所有的锋芒和棱角,只待人猝不及防间才出手?谁知留意你久了,便忘记了自己的初衷,甚至不满足远远看着你……在知道你的谋算可能会嫁给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飞蛾,明知你对我来说很危险,却还是被你所吸引……至死不悔!”
韩暄倒在他怀中,笑道:“看来我们都比对方认定的要早便开始注意对方了呢……这是缘么?”
君无念道:“自然是,能有幸得到你的心,我一生也没有遗憾了。”
韩暄道:“我也没有。无念,若是真的有下一世,我一定要早些找到你……”
君无念点头道:“嗯,我也一定一早便将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瞧瞧,免得你我又猜来猜去,防备来防备去,平白错过了大好时光……”
韩暄叹道:“所幸今生我们虽然错过了很多时光,却最终没有错过对方……但若有下一世,我不要爬得比旁人高,我只要和你一起……和你举案齐眉,为你红袖添香……为你生几个孩儿,你教他们习武读书,你会是个好爹爹,我也会……”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剩下的只是哽咽。
君无念望着她,道:“生孩子太过痛苦,我们只生一个便好,我舍不得你多吃苦头的……”说到此处,他的泪水夺眶而出,簌簌地落了下来。
韩暄道:“你以前从来不流泪的,为了我你却……”
她想伸手替他拭泪,却半点都使不出力气,毒发了?不对,若是毒发,体内应该伴有痛楚才是,怎么只是全身麻痹,好像那一次一样!
她想起当日她扯开君无念衣衫,中了他藏在衣衫中的“千山暮雪”,当时身上的感受便是一般样……难道是他用药?
是那酒?为什么?
可是若是那“千山暮雪”,他根本不需下在酒里,因为“千山暮雪”通过呼吸便能使人手足酸软,而且中了“千山暮雪”不会连话也说不出来,可是现在她想开口询问他也是不得……
身子愈发僵硬,意识却还清晰。她瞧见君无念神色悲怆地望着她,唇边却绽开了一缕微笑,道:“阿暄,对不住,我骗了你……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和你共赴黄泉,因为我知道,死的那人只会是我……从你中毒开始我便发誓要医好你,这个心愿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过。我真的很怕没有下一世,我不能拿你的命来赌……你一定要活下去,死后是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活着毕竟是希望……
“你是这世上唯一让我留恋的人,我情愿自己死去也要让你活下去……可是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私心,我也是……因为我想在你身边多留一天是一天,所以让你多受这毒煎熬了这许久……若非我的不舍,你早该摆脱痛苦了……”
韩暄口不能言,心中直道:“你疯了么?你以为你拿你的性命来换我的命,我便可以活下去么?你忘记我曾经说过你若是因为医治我而死,我便立时追到地府!既然结果都一样,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做,让我多怨你一次?还是……在你心里,真的认为我韩暄能坚强到离了你能独自活下去?我不行,我真的不行,求你别做傻事!”
君无念似是读懂了她的心,轻抚韩暄的脸颊,道:“阿暄,你的性子我很了解,我也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所以为了让你活下去,我费尽了心机……我原以为我的那些诡计不会用在你身上,可惜我还是……但是我不后悔,我永远不后悔……阿暄,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因为你已经有了我的骨肉……我当不了一个好爹爹了,但至少你能当一个好妈妈……你会好好待我们的孩儿的,对不对?请你将我的那份疼爱也一齐给了他吧。”
韩暄震惊莫名,心中百感交集:“孩儿?怎么会?”
她命在须弥,从不敢妄想有这样的福气,和心爱的人有了孩儿自然是喜事,但若心爱的人便要撒手人寰呢?他撒手人寰的理由还是为了她!
君无念是一代神医,他怎么会诊错?而且听他语气,这个孩子是他计划好要她独自一人活下去的理由,他既然有意让她受孕,这孩子的存在当是事实。
君无念续道:“从我得到‘逆天散’的那一刻起,我就策划好了整件事……我精通医术,计算你的受孕期并不是难事,前五个月我有意不让你受孕,一来是我自私,我总想着多陪着你,看着你。二来你身中剧毒,那时怀上孩子,胎儿活下来的机会不高,我已经经很对不起我们的孩儿了,我能做的只是让他生存下来的机会提到最高……我虽然对这两种毒束手无策,但是最起码你的身子经我五个月的调养,再加上‘逆天散’,这一个月,你体内毒素对胎儿的伤害降到最低……这是我这个当爹爹的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只希望他将来不要恨我,或者他恨我也没关系,只要他生下来没受毒质影响,随便他怎样恨我……可惜我看不到了……
“做好了一切的工夫,我天天在心里祷告,希望老天爷能赐给我们一个孩儿,放你一条生路,虽然我从来不曾信过天,但他至少这次没让我失望……阿暄,我教不了孩子读书习武,这一切担子也只能落在你身上了……我从小没得到过母亲的疼爱,但我相信我的孩儿可以……”
说完这一切,他脸上浮起眷恋的笑容,凄然而决绝,他伸手向韩暄口鼻处一拂,轻声道:“永别了,阿暄!要好好活下去……”
韩暄只觉得眼前一黑,君无念的面容在黑暗中隐去……
注1:这个好像是民谣么?我在某个电视剧上见过,记不得名字了,但还是要注一笔。
战战兢兢地扔下一章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