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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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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高凤坐在休息室里,面前的热水的已经放凉,她一口也没动。
“咋的,眯觉呢。”老刑警给她换了热水,里头放上两颗红枣:“国柱赔给我的,你也尝尝。”
“巧啊,真巧。”黄高凤捂着脸,似乎想搓掉身上所有疲惫。
“巧能当证据吗,你不比我知道。”老刑警吹着自己杯里的水,不时瞅她一眼:“知道你心里有个真相,放不下,非要确认。可是非曲直就放在那,咱该办的事都办了,法院会给个公道。”
“没确认,确认啥呀,我就一小地方的小警察,能力到这儿了。”黄高凤搓搓眼睛,长长叹口气。
“给魏过做精神鉴定吧。”
*
小县城里,扔根针也动静大,很多事瞒不住太久,来回飘。
黄高凤和牡丹去吃早饭,粘豆包大娘站在旁边,手有些抖,慌忙藏在袖下。
“那啥,小黄警官,听说熊瞎子出事儿了,她每回…上俺店里吃豆包都不给钱,她都不知道吃东西要给钱,人可傻了,就是精神病一个。”
“妈,可她搁泥坑里…”
“是。”大娘给小闺女拉到身后:“她还给俺闺女儿扔泥坑里玩,老多人都瞧见了,她提溜着俺闺女儿,给俺闺女儿整一身泥。”
“她就是精神病,要干了啥事,她肯定都不知道自己干啥了。”
黄高凤出了门,门口烧炉的大爷被烟呛的咳了两声。
“哎呦哎呦,真该死。”大爷扇着烟,没瞧高凤一眼,不知道在跟谁说:“那老虎真该死。”
“姐啊。”牡丹平时不会和她出来吃早饭,今天嘴巴里嘀嘀咕咕的:“妈拾到出我那旧棉鞋没地方扔,你看能不能正好扔到拘留所里头……要是不能就当我没说。”
高凤刚上班,没一会儿,有人来送肉了。
肉店老板娘胳膊上的粉色袖套还没摘掉,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哎呀,警官们成天忙活来忙活去的,多辛苦,俺想着,给你们加餐肉,这五花多好啊,炖着老香了。”
“姐,”黄高凤知道她为啥来,也很无奈:“见不着。”
“啊。”老板娘笑容凝固在脸上:“没啥,没啥,我没别的事。”
雪停了,积雪融化,魏过被带上法庭。
她患有精神疾病的鉴定证明在法官手里。
魏过虽自卫杀人,放卫过当但是有自首情节,态度诚恳,加之患有精神疾病,作案时处于发病状态,最后判处强制医疗。
法庭上不止有魏过,还有李长虎的妈妈。
那会儿他儿子杀了顾小妹,她撬个二郎腿往那一坐,小卷发上烫头剂的味道还飘着,精明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小孩儿闹,闹过头了呗,还能真给他判死刑咋的?”
现在,她摊在地上,头发塌着,哭的撕心裂肺。
“凭啥呀!凭啥杀人不用偿命!”她锤打着自己的心口,撕心裂肺,求上天开眼:“天老爷,你看看这个杀人犯,我儿啊,凭啥走这么冤枉,这么惨啊!”
是啊,凭啥。
魏过呆呆站在那看着,眼里没有光。
她想老天爷不会回答。
老天爷什么都不管,眼睛也不长,谁都知道。
她这个傻子也知道。
她进病院前,黄高凤见了她一面。
“魏过,好好治病,别再被困着了。”
*
春去秋来,又入了冬。
魏过吃着不同的药,吃什么药,味道都是一个样。
在外面她是个傻子,在病院里头她是个精神病。
她可以习惯,她什么都能习惯。
大年三十儿了,院里人少,值班护士忙的直不起腰,接了个母亲的电话,忘了锁上一间病房。
她困的睁不开眼,偷偷趴了一会儿,晚上一数人,那间病房里,魏过的床位空了。
黑土地落起洁白的雪,就算下在今天,也没拦住行人回家的脚步。
雪地有一排脚印,在路灯下走啊走,路过冒着菜香的小房子。
粘豆包大娘家的老刘腰早就好了,现在活蹦乱跳,能起来去偷吃她炖那豆角子。
大娘打掉他的手:“你老实儿的,初七前就搁家里,一会儿烧炉的大爷也来咱家过年,你这两天就陪他打牌行了。”
老刘不乐意:“俺得上山,护林子。”
“让你护护护。”大娘薅着他头发:“把黄皮子都得罪完了还搁那护,我就说最近姑娘成绩咋从倒数第二掉到最后一名,肯定是黄皮子还没消气。”
“妈,俺的酸酸乳咋没了?”小闺女拿着空盒进来甩甩,老头脸心虚低下去。
“你还偷喝姑娘的小糖水儿?”大娘揪起他耳朵。
“错了错了错了错了。”
“爸,你得给我买!不然我就告诉俺妈你让我买酒的事儿!”
“啥?你还偷喝酒?!”
“错了错了错了,买买买买。”
脚印继续走啊走,走到街上去,黄家的衣服店铺关了。
黄高凤在爸爸的遗像前放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拉着黄牡丹鞠了个躬。
“爸,你放心吧,俺现在可厉害了,在市里都盘上铺子了,就这方圆十里,爱漂亮的小姑娘都上咱家买衣服。”
“哎呀,都不稀得说,进些什么玩意,那衣裳这缺一块那缺一块,跟垃圾堆里淘出来似的,你爹听见在底下都得折寿。”妈妈在旁边张罗饭桌,不时叨叨她两句。
“你懂啥呀,俺姐都穿,现在的小年轻都喜欢,老洋气了。”牡丹不乐意。
“凤儿,你穿啊?”妈妈一瞪眼。
“偶尔……”黄高凤打哈哈:“吃饭吃饭。”
饭桌上,牡丹不时朝门外张望,高凤笑着摇摇头:“别等了,国柱那案子得跨省追人,今儿够呛能回来。”
“我等他干啥呀。”牡丹给她嘴里塞个排骨。
“不等就不等呗。”妈妈哼哼:“人也忙,你老让他回家也回不去,气到现在干哈。”
“气咋了?”牡丹也有理:“俺俩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他说要回来也没回,礼物也没有,我都快半个月没见着他了。”
“礼物见到他再问他要呗,不行让你姐给你买。”
“行,我给买。”黄高凤欣然答应。
“反正我瞅国柱那孩子真挺好的,我挺满意,你爹也满意。”妈妈给牡丹到上醋。
“我也满意。”高凤也举手。
“你们满意有啥用啊。”牡丹嘟个嘴:“我不满意。”
她正烦着,敲门声响了。
一开门,张国柱穿着个大棉袄,手里拎个小盒。
“你……”牡丹瞪瞪眼:“你不是回不来吗。”
“我抢的票。”张国柱嘴巴里哈着白气:“人抓着了,再挤我也得回来,能给俺媳妇扔着,大过年独守空房啊。”
“谁是你媳妇。”黄牡丹暗喜的嘴角一压:“俺可不要你了。”
“唉,你不要我,这小口红套盒给谁使啊。”国柱拎起来转一圈:“要不给我丈母娘使。”
“给我吧。”妈妈在后头伸手:“我给案板上那猪头肉画个妆。”
“你们真膈应。”牡丹一把抢过来口红:“姐,你得给我做主。”
“快进来吵吧,雪全飘进来了。”黄高凤哭笑不得。
脚印没再停留,走路过肉店,肉店关了门,上头贴着老板娘的电话。
「旺铺转让。」
一只粗糙的手指在上头点点,魏过只能读懂旺和转让三个字。
老板娘的女儿应该接她去享福了吧,她想。
天黑的很彻底,魏过不管走了多久,脚印都被雪埋了。
她走过长长的枯树林,走过一片山野,听见火车悠长的鸣笛。
大年三十儿,人人有归处,家家都热闹。
她只有一双脚,用它踏过这漫天的大雪,路过记不清姓名的人们,而后迈上冰冷的铁轨,躺下。
背后的铁轨很冰凉,穿着大衣还是凉,魏过凉着凉着,又热。
“跑啊,快跑。”
有人在跟她说话。
魏过睫毛上覆满了霜,睁眼,看见顾小妹低头看着她,脸上、身上,干干净净的,校服崭新,一点血都没有,刘海儿上别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发卡。
就像初见她那天一样。
“发卡你带上了?”魏过不记得要跑,只是傻笑,笑的眼泪都淌出来:“俺高兴。”
小妹,俺的生命中没有一天,要比今天更高兴了。
她说不出来话,听见汽笛声不再悠长,烟花在她眼中绽开,万紫千红的,璀璨盛大。
风雪在过去的人群中穿行,带回故人的声音,眼泪,脚印。
喂,熊瞎子呦,你要去哪里?
“别搁那杵着呀,往大车后头凑啥,要躲开。”
“啧,你长点心吧。”
“你听我的,出去前儿穿件厚厚的衣裳。”
“天寒地冻的,别到处乱跑。”
“魏过,好好治病,别再被困着了。”
顾小妹的手暖和,紧紧握着她的小脏手,往她手心里头塞了一颗奶糖。
“真冷,跟我走吧,咱们去南方。”
这里的冬天不冷不热,只是雪很大。
雪片太厚重了,一颗颗落在她身上,她没有可以御寒的皮毛。
“好。”
熊瞎子啊,最后她哪也不去。
她哪儿也去不了。
呜鸣的庞然大物延着铁轨从她渺小的身上压过去,那辆火车驶向南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