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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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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日后的傍晚,微风已带了明显的凉意,卷着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阶前。万山雪正临窗读书,扭头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心中一片萧索。
这时橘霜拿着一份书信进来了,是兰芬遣人送来的。
信中言辞恳切,请万山雪明日务必与他夫妇二人一道,去兰家走动走动。自然是期望兰中正能被亲妹妹遗下的骨血所打动,进而消了气,原谅那一日的招待不周。
信的末尾,兰芬说,打断骨头连着筋,总不能因这个小小的波折从此断了亲。
万山雪不看犹可,这一读只觉有股烈焰从心底猛蹿上来,气得三两下将信撕了几片扔在地上。
慌得红璎连忙捡起来,拼凑看了只言片语,亦咬牙恨声骂道:“不要脸!”
橘霜婉言劝道:“奶奶早知其为人,何必气坏了身子,想想应对法子才是。”
便是没有这封信,她也预备近日去舅舅家小住两日,一为道歉,二为陪伴。兰芬这信来得虽巧,只是明知是利用舅舅疼她的情分,若是应了,倒好像与他们成了一气的,她有些不情愿。
正沉吟时,珊瑚来了,说葛夫人登门拜访,此刻崔明之正在前厅接待,请她过去说话。
万山雪对葛家颇有好感,而今又兼着内疚,简直不知日后如何面对慈善的葛夫人,一听来访,虽极忐忑,还是立刻整理衣饰去了前厅。
寒暄过后,葛夫人便拉着万山雪的手,未语泪先流:“好孩子,我今日来絮烦你们,实在是没法子了。葛川那个孽障,自那日之后,便如同疯魔了一般,日日跪在你舅舅家门口,不吃不喝,只求雁歌原谅。你舅舅舅母几番遣人送他回去,他死活不肯,非要求雁歌见他一面。他说,他宁可跪死在那里,也绝不同意与……”
她看了一眼崔明之,不再往下说了,万山雪会意,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夫人说的什么话,眼见令郎与表妹圆圆满满的一桩好婚事,转眼鸾飞凤离,我心中十分难安。这些日子闭门不出,非是漠不关心,实在不知该以什么面目见你们。夫人既不计前嫌屈尊下顾,心地何等宽大,又使我惭愧。如有我能尽微薄之力之处,夫人只管吩咐。”
“那我便直说了。一来,我是想请你帮忙劝劝令妹,川儿是铁了心的闹,我担心他熬坏了身子又或者精神,可怎么好?便是按着头成了亲,往后难保不委屈令妹。再者,”
葛夫人忽然有些说不下去,哽着嗓子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们夫妇,当真是拿雁歌当自家女儿看待的。她本是天真活泼的性子,因兄长猝然离世变得敏感谨慎,好容易才对葛川敞开心扉,却让她受这天大的委屈,我心中委实放心不下,可又没脸去看她,你们姊妹感情极好,可否请你去宽慰她几句,你舅舅舅母只有她了,莫要让她哭坏了身子,为我们这个魔王,倒不值得。”
万山雪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儿子、也为了认定的儿媳满脸悲戚的妇人,心中百感交集。
她捧了一盏茶给葛夫人,柔和而坚定地说:“夫人,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劝诫舍妹之事,我定然竭尽全力。雁歌妹妹与我虽聚少离多,感情却是极好的,她受了委屈,我心中之痛,不亚于夫人与公子。即便夫人今日不来,我也定会去好好陪陪她。这是我的本分,亦是姐妹情谊所在。”
葛夫人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交给崔明之:“拙夫在朝中听闻,崔公子去东洋运铜之事已经定下。他父子二人曾于东洋小住数次,与那边几位铜矿主事颇有交情,且精通倭语。这是拙夫的亲笔信,凭着它,崔家在东洋采购铜料,无论价格还是渠道,都能得到最大程度的便利,不敢说获利几何,总不至于叫崔家贴钱就是。此信聊表我们心意,万望笑纳。”
当真令人瞠目结舌,谁不知葛家父子这条便利路子,只是为免麻烦,葛大人早早放出话来,他乃朝堂官员,不牵商事,谁也不帮,那便谁也不得罪。
这算什么忙,要人家拿这样的大礼相赠?
万山雪且不回应,留意崔明之的举动。这人当真是好命,别人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至宝,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来了。葛家这份“礼物”,可谓送到了崔家心坎上。
崔明之却十分平静,将那封信轻轻推了回来,说道:“世伯与伯母的深情厚谊,明之心领了。伯母所言,原是我们夫妇的分内之事,若以利换,反倒玷污了夫人待内子的情意。还请夫人收回厚礼。”
“你既唤我一声伯母,就收下吧。便是没有这档子事,我们也预备要尽些微薄之力的。”葛夫人说道,“我与你们舅母、雪儿生母相交多年。敞开了说,给你崔家帮忙,为的是你家生意顺遂,雪儿过得更好。”
拉扯许久,见葛夫人态度坚决,知道再坚持便是薄了这份心意,崔明之只好将信收下,千恩万谢地送走了葛夫人。
时近深秋,天色醒得迟些。辰时三刻,窗外仍是灰蒙蒙的一片,如同浸了水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天际。几缕带着寒意的秋风,不甘寂寞地穿过庭院,更添几分萧瑟。
一整夜的梦里湿漉漉的,尽是兰雁歌的泪水。万山雪在床上呆呆坐了两刻钟,实在放心不下,决定与兰芬他们同去一趟。
她选了一身鸭蛋青云纹锦缎长裙,外罩一件浅灰暗花比甲,发髻绾得简单,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并几朵珍珠头花。
用过早膳,没多耽搁便出发了。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单调的轱辘声。万山雪靠在柔软的车壁引枕上,微微阖眼,却并无睡意。这些日子来的纷纷扰扰在眼前重叠浮现,心绪难宁。
行至桥头,瞧见万家马车已候在那里。
两车并驾,车窗相对,万山雪一眼看到父亲凝重疲惫的侧脸,以及兰芬那精心修饰过、却难掩焦躁的容颜。
兰芬招手道:“我的儿,真是难为你走这一趟了。”
她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沉痛,“绣儿这孩子……唉,总归是我做母亲的不够格。一想到待会儿见面,我就臊得没地方钻。待会儿就指着你了,好歹劝着你舅舅消消气,莫要因此伤了咱们两家的和气才是。”
万山雪隔着车窗,静静地看着他们长吁短叹,心中只余冰冷的漠然。她微微颔首:“女儿知道了,父亲母亲莫要忧心。”
车子再次启动,向着兰家府邸行去。
街市渐渐热闹起来,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马车声、行人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俗世的烟火气。
行至城中最为繁华的朱雀大街,兰芬吩咐马车稍停,命秋禾去桂香斋买些上好的糕点。
万山雪沉吟片刻,也唤过红璎:“你去玉容斋选两套他们店里最好的润肤香膏,用料必要上好的,不论价钱。”
红璎立刻领会,随即也下了车。
车队暂时停靠在路边。万有善夫妇没有下车,想来无心攀谈,万山雪乐得清闲,也独自坐在车内。
离兰家越近,她的心就揪得越紧。
上一次在兰家小住何等快乐,兰雁歌那双灵动的眼眸里还盛着对未来的憧憬与羞涩,她还在筹划着要给二人准备新婚礼物,而今回想起来,恍若一场不真切的好梦。
心头如同被巨石堵着,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这桩由万山绣一手拆散的孽缘,不见得真能成全她自个儿,伤害的又何止兰雁歌一人?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红璎才匆匆回来。脸色分明有些异样。她手脚并用地钻进马车,也顾不得礼仪,立刻凑到万山雪耳边,压低了声音,气息都有些不稳:“奶奶,奶奶,方才在玉容斋门口,看到一件顶顶奇怪吓人的事!”
万山雪心知必有蹊跷,低声道:“莫慌,慢慢说。”
红璎深吸一口气,才说道:“我买完香膏出来,正巧看见、看见秋禾,被一个……像叫花子的哑巴女子给死死缠住了!”
“说仔细些,那女子什么模样?”
“那女子,”红璎打了个寒战,似乎单是回想就觉心悸,“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粗布衣裙。我看到她手指好像不齐全,脖子上脸上都有些疤痕,不知道是大火烧的,还是滚油烫过,不行不行,我不敢想了。”
“别怕,慢慢想想,还有什么细节不要漏掉。”
“她是个哑巴,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发出‘啊啊……嗬嗬……’的嘶鸣声,又难听又瘆人。可她力气却大得吓人,一双枯瘦得像鸡爪子的手,死死拽着秋禾的胳膊,那眼神……我说不清,好像两人有什么滔天的怨恨,恨不得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毁了容的哑巴女子……死死缠着秋禾……手指残缺……充满怨恨的眼神……
这几个词来来回回在万山雪心里碰撞,忽地撞开了一个口子,她蓦然坐直了身子——花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