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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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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杂货铺位于城西主街与一条热闹巷口的交汇处,地段颇佳。铺面比万山雪想象的要宽敞不少,连着六间大铺面,端的是气派无比。
黑底金字的招牌已经有些年头,却擦拭得干干净净。
此刻时辰尚早,铺门刚开,伙计们正在洒扫擦拭,整理货架。
见万山雪随着丰掌柜进店,伙计们都有些诧异,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垂手而立。
丰德言简意赅:“这是府里的少夫人,日后常在铺中,尔等需尽心伺候。”
伙计们齐声应了,又各自忙碌。
没来之前,她还以为“杂货铺”不过是崔家自谦之意。这会子跟着掌柜边走边看,才知货物是名副其实的杂。
南边两间铺子的货架上,堆叠着一匹匹提花锦缎,颜色从最常见的靛蓝、鸦青到鲜亮的茜红、鹅黄皆有,光泽柔润图案精致。
中端两间则盛放着各式瓷器,碗碟杯盘俱全。她拿起一套天青色的雨过天晴瓷茶具细细端详,只见釉色匀净胎体轻薄,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百姓所用之物。
北边两间则陈列着来自天南地北的货品:闽地的漆器为主,粤海的玳瑁和珊瑚珠子、川蜀的桐油和竹纸,甚至还有几匣子标注着“南洋”字样的胡椒、豆蔻等京城少见的香料。
货物种类虽杂,但摆放井然有序,擦拭得一尘不染,显见掌柜管理有方。
丰德边走边为她介绍:“咱们崔记主营三类:一是各色布匹绸缎,特别是苏杭过来的上好丝织品;二是瓷器漆器,主要来自景德镇和福州;三是南北干货与海外香料。”
他略略压低声音,“二奶奶知道,咱们铺子是内务府挂了号的,会接些宫里采办太监指派的单子,采买宫里特定物料。顶着这个名头,是卖不得寻常货的。店里所售,无论品质样式皆是上乘,主顾多是城中富户、官宦人家以及一些有门路的中小商号。”
原来如此。
“难为丰掌柜守着这样大的铺子,打理得井然有致。说来不怕你笑,我昨儿一夜辗转,想着生意究竟要如何打理?譬如说平时进出账目,货物盘点,采买定价,皆有一套章法吧,还有人员管理调度,真真想得我头晕眼花。关公门前耍大刀,那是徒惹人笑话的,我想来想去,还是诚诚恳恳请教您给我讲解这其中门道是正经。”
丰德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二奶奶过谦了,单听这番话,岂是一窍不通之人能说出来的?”
他引着万山雪来到柜台后面隔出的一间小小账房,指着桌上几本厚厚的账簿和一堆单据解释道:“铺子里账目分为流水账、总账和库存账。每日买卖,伙计开票,注明货物数量、单价总价,客人付款后,单据一份交客人,一份留底,每晚收铺后汇总入流水账。每旬小结,每月盘存对账,再登入总账。库存账则记录每样货物的进出存情况,方便及时补货。”
他又拿出几份采买单和货样册:“采买则主要是由在下和其他两位大掌柜,哦是了,眼下他们一个往北疆送棉衣,一位要随二爷去东洋,故而不在铺子里。我们根据库存和行情,拟定单子,报府里大账房审核拨款,再由相熟的大商号供货,或直接派人去产地采购。定价则需参考成本、市价、货物稀缺程度,以及是否是指定供应宫里的品类,后者定价需格外谨慎,利润也相对固定。”
万山雪听得极为认真,不时拿起账本翻看。
那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记载着货物的名称数量和银钱往来。
她自幼受过教育,算学亦不差,看着那些数字,心中默默计算。
“这匹湖绉,进价一两二钱,售价二两八钱;这套天青瓷具,进价五两,售价九两……”
她指着账目上的几行,轻声复述,随即抬头问,“寻常布匹瓷器,毛利是否都在五成上下?而如南洋香料这类舶来品,风险大运费高,利润也是如此么?还有,供应宫里的物料,其定价和利润,是否与这些民用货物不同?想来是由内务府直接定价吧。”
丰德面上流露出一丝惊讶,他接过伙计端过来的茶奉与万山雪,明显在恭谨之中透出些赞赏来。
她暗自忖度,想来他此前以为她不过是来此静养,或者太太见不得她,变个法子驱逐出来的。
见他一时没有答话,她笑道:“事关利润之事,若是我问得不当,掌柜不说也没关系,不必为难。”
丰德说道:“二奶奶哪里的话,崔家家业都是二爷与您的,有何不当之处?寻常货物毛利确实多在三四成到五成之间,需看行情浮动。香料、珠宝等物,利虽厚,但积压资金多,航路风险大,行情波动也烈,并非稳赚。至于宫里的差事……”
他呷了口茶,摇摇头,“那是面子,更是枷锁。一层层盘剥下来,价格往往压得低,交货时限严,质量要求苛刻,稍有差池便是大祸。但做好了,便是长久的关系和招牌,对铺子其他货物的销路也有裨益。其中的分寸拿捏,最是考验人。”
万山雪默默点点头,从前只以为皇商终究是比寻常商贩要荣耀轻松些的,没想到,竟也是这般不易。
她又随掌柜在铺子里转了一圈,看他如何与前来询价的老主顾寒暄应对,如何检查新到货品的成色,又是怎样指点伙计将一批受潮的桐油妥善处理。
先前闷在府里的四角天空下,只觉得时光漫长极了,在这里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就到了午膳时间。
丰掌柜说道:“二奶奶,您的饭菜我叫人送到中铺楼上房里去了。那儿原是二爷婚前偶尔住着的地方。我叫人收拾出来了。”
万山雪笑道:“何必那样费事?不是有些伙计的家眷们在后面用膳么?往后就与她们一起吃得了。”
她想了想又说:“丰掌柜,往后我也随二爷唤您一声丰叔吧。我知道崔家家事是不瞒您的,从今往后,我是打定主意跟着您学点本领在身的,所以您别一口一个二奶奶地客气,称我万娘子就使得,拿我当铺子雇的人一般使唤,否则便是不诚心教我了。”
丰德怔了怔,答应下来。
红璎与橘霜早就将楼上卧房收拾好了,她才放下碗筷,高高兴兴与她们说起这一晌的见闻,就听见牧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二奶奶,二爷来了。”
橘霜收拾了碗筷,见红璎还杵着不动,使劲将她拽了一并出去,只留下他夫妇二人。
崔明之一夜之间仿佛憔悴了许多,眼下青黑,下巴上冒出了凌乱的胡茬,衣着光鲜,可神色之沉重,使人觉得他的衣裳也是皱巴巴的。
他一进门,目光便死死锁定了万山雪,眼里满是红血丝,混合着痛苦、愧疚、不舍,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她看着他,只觉命运之手当真是翻云覆雨,人好像永远也猜不到下一个转弯会将自己带去何方。
就在短短几个月之前,她还满心渴望地盼着他等着他,只想一心一意跟他过日子,每日精心梳妆打扮,只想要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就欣喜若狂。
而今,他愿意向她走来了,可她却只想逃离。
她敛起思绪,淡然说道:“二爷怎么来了?”
崔明之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对上万山雪那双静如深潭的眼眸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沉默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蓝布包得整整齐齐的册子,双手递了过去。布包边缘有些磨损,看得出是时常翻看的旧物。
“这个给你。”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万山雪没有接,只是用目光无声地询问。
“是我这些年,自己琢磨的生意心得,不敢说比前人巨著高明,可都是实打实的经验。”
崔明之艰难地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好像怕她不肯收:“从看货议价记账,到与各色人等打交道,避坑防骗,还有些南北货品的门道……都零零散散记在上面了,或许对你能有点用处。”
他上前一步,将布包轻轻放在了万山雪面前的桌上。
交代完这些,他再次看向她,目光贪恋地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将那容颜刻进心底。
末了,他只低低地说道:“我午后便启程往东洋去了。此去归期未定,你好好照顾自己。丰叔靠得住,遇到难处只管跟他开口。”
万山雪眼睫微垂,点点头,轻声道:“好,二爷保重。”
他扯出一个干巴的笑容,走到门口却又折回身来:“我已嘱咐过丰掌柜,每月在府里月例之外,另给你十两零用。我不在家,你不要委屈自己。”
她颔首浅笑:“多谢二爷。”
崔明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突然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背影在苍白的阳光中,竟透出一股仓皇逃离的狼狈与孤寂。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阳光透过门板缝隙,照在柜台那个蓝布包上,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她这才发觉,有两行泪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