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枭》醍醐味

6、画皮

　　宴席散时，听岚庄前各府的马车有序离开。
　　李灵濯亦早早离去，谢晦已与素秉几人留在主院书房，将灯火悉数点亮。

　　就在这时，门外有一道人影匆匆而过，行踪可疑。
　　素秉收回目光，好奇地询问道：“夫人这样做，他们会信主子一直留在书房吗？”

　　“不会，这里看起来只有我们两个，他们又不是傻子，”谢晦已淡淡道，“所以你方才怎么不把人抓回来？”

　　素秉微微一怔，瞬间没了身影。
　　一场友好切磋后，鬼鬼祟祟的下人鼻青脸肿，摔到谢晦已面前。

　　“夫人，抓回来了。”

　　谢晦已没多废话，走到那人面前，伸手点在他的额心，缓缓闭上了双眼。
　　蛊惑人心必要有三点，其一，武力相当，其二，心神不宁，其三，念力充沛。眼下便是谢晦已施展此术的极佳时机。
　　“告诉我，你们今晚有什么目的？”

　　无形念力钻入灵台，那人的双眼很快便失了清明，只呆愣回答道：“张大人说你是夺枭身，叫我盯着你。”

　　“只是盯着我？怎么不去盯李大人？”

　　“你是他夫人，他没道理不救你。”

　　谢晦已蹙着眉，转头对素秉说道：“张全德料到李大人会有动作，但不确定他先动哪头，所以选择对我下手。一会儿怕是要有贼人来把我掳走，你搜搜看，他身上有没有特殊的香料、烟火等等可以确认位置的东西，否则那伙人不清楚我在哪。”

　　素秉三下五除二把他搜得干干净净，拾起地上的香料给谢晦已。
　　谢晦已拨弄了一下，又嗅了嗅，发觉此物她还真认识，是父亲从前配置的香方，格外吸引萤火虫——青州的秋天远比北方要暖，故而萤火虫的寿命稍长了些。

　　她转头看向那人：“你知不知道他会派几个人来？”

　　“二十人。带不走你，便将你原地处决。”

　　“他这是看不起谁呢！”素秉气得不轻，“我一个就能打他们二十个！”

　　“不，张全德知道我是什么，怕是没有这样简单，”谢晦已又对那人询问道，“你告诉我，这二十人是不是地宫出来的孩子？”

　　“是。”

　　素秉大惊失色，又一头雾水地看向谢晦已：“地宫的孩子？这是什么意思？”

　　“便是你知道的那个地宫，它确实存在。只不过并非心想事成的黄金国度，而是一座炼狱，关押了从青州拐来的孕妇、孩子，作为我父亲施展邪典术法的对象而存在。十四年前由于我父亲去世，它被迫关停了，那时有一小部分人趁乱逃出，其余人下落成谜，如今看来是有人继承了……”

　　谢晦已缓缓摇头，“地宫出身的孩子或多或少具备我的部分能力，不过对寿元损伤极大，今夜过去未必有几人幸存，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死士’。李大人用来限制我的药粉还在吗？”

　　“在。”

　　“继续用，此物对他们亦有压制，”谢晦已顿了顿，又道，“你可知，是谁配制的此物？此人对邪典的研究只怕不亚于我父亲，当真与你们是一伙的？”

　　“是也不是吧，”素秉纠结了半天，最终坦白道，“五年前主子在西域娄厥时，曾遭遇过一场虫害，似是烛夜那边也掌握了此术。当时交战双方伤亡惨重，就连烛夜自己的将士也大多死在那场战争中。好在紧要关头，一个游历西域各国的女商人横空出现，不仅赠予了我们此药配方，还大手一挥送了一车金锭，最后只莫名其妙留了一句话。”

　　“什么话？”

　　“‘替屈氏后人还债，不必留名了’，夫人，您知道她说的是谁吗？”

　　谢晦已也没有头绪。
　　她所知道的屈氏后人，除了她、父亲，还有一个便是她祖母，父亲的古厉邪典就是这样来的，总不能……他们祖孙三代都是假死吧？

　　素秉瞧出谢晦已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拿着药粉又去了外面。
　　锦衣卫同知刘傲带人守在主院附近，巡逻一周后，一脸严肃地进院回禀：“夫人，目前庄子上暂无异常，那些人可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嗯……你们与他们打斗切勿见血，”谢晦已仔细想了想，“他们能力各异，有些人的血液也是一种毒药。”

　　“是。”刘傲谨记于心，再度警惕地环顾四周，招呼余下的锦衣卫将主院围了一圈，“夫人，外面实在太安静了，古厉遗民会不会有人能打地洞啊？”

　　谢晦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顿了半天，才道：“确实太安静了。”
　　安静到庄子上只听得见蛐蛐的叫声，迟迟不见人来，张全德会有这么多的耐心吗？

　　素秉刚铺了一圈药粉回来，丢掉了手里的药盒，“夫人，除了这些，你们古厉遗民还会什么呢？”

　　谢晦已看向他：“很复杂，有些人会操纵蛇虫，有些人的皮肤就像蛇蜕，会用来做人皮面具，我们管它叫‘画皮人’。不过，这种面具有一个致命缺陷。”

　　“夫人说说看，它有什么缺陷？”素秉凑到跟前，似是颇感兴趣。

　　“不会眨眼睛，比如你。”
　　谢晦已忽然拔刀而起，劈向素秉的脸，并高声呵斥道：“你是谁？”

　　“素秉”的脸从中裂开，露出了下面一层血流不止的脸，但他却勾了勾唇角，扬起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我们是同类，不是吗？”

　　刘傲反应及时，拔出腰间的绣春刀迎面而上，“铛”的一声震麻了双臂，却不忘质问道：“你把素秉怎么了？”

　　“他啊，自然有人缠着呢。”
　　说罢，他彻底撕下脸上那张被谢晦已砍得四分五裂的皮，像是新蜕壳的螃蟹，肉眼可见地，他那张泛红、软嫩的脸庞渐渐有了形状，褪去了不正常的红，变成了普通人的脸。

　　刘傲见状不禁“啧”了一声，“你换这张脸就没意思了。”
　　“什么意思？你在说我丑？”
　　“不是，你这张脸没他欠揍，我只想速战速决。”

　　地宫二十人，便在此时倾巢出动。

　　“都数着些，免得真有人打了地洞。”
　　谢晦已跃上墙头，弯弓搭箭，环视整座主院，毒箭接连破空，既是打落偷袭之人，又是替人补上致命一箭，谈笑风生间，解决了众人的后顾之忧。
　　她愈走愈高，仓促间踢下埋伏在屋檐上的死士，心中默念人数，念着外面还有人被缠着恐有蛇虫之祸，她忽然向声响渐大的西侧看去。

　　目光触及到三道游走在林间的黑影时，她顿觉不妙。
　　“素秉，当心身后！”

　　素秉暗骂一声，刚砍断一条碗口粗的蟒蛇，身上又被一条巨蟒缠住。
　　蛇尾越收越紧，眼看情况紧急，谢晦已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划破手腕，将染血的短刀奋力掷去：“接住！”

　　素秉反手接刀，挣脱被缠住的手臂，狠厉刺下。

　　蟒蛇吃痛，带着身上的那柄匕首疯狂拧动起来，素秉趁机滑走，再回头时只瞧得见它拖着庞大的身躯仓皇而逃，接连扫断了数棵桂树。
　　刚一转头，便听谢晦已火冒三丈，遥遥呵斥道：“还有一只！就这么把匕首丢了，不会节约些吗！”

　　“属下失职。”
　　素秉讪讪一笑，看向面前剩下的最后一条巨蟒。
　　横刀立于身前，难得有几分正经，直面那颗硕大的脑袋，他眸光一沉。

　　一刀，足够了。

　　“你有些轻敌了。”

　　拦在刘开窍面前，墨承的语气格外平淡，也格外不留情面，“劫狱就要有被劫的觉悟，现在轮到我们了。”

　　狭窄巷道中，一头堵着墨承等人，另一头堵着不明来历的盟友，中间则是逃窜无门的刘开窍，身上早已挂了彩。

　　他脸上戴着黑布，毫无忌惮地怒骂道：“狗屁轮到你了，你们也是劫狱的，装什么道德高尚。”

　　“不，我们是朝廷的锦衣卫。”

　　墨承今日所携并非绣春刀，而是一柄通体鎏金，剑柄镶有红宝石的佩剑，在夜色中格外耀眼。
　　他一身文武袖长袍，目光冰冷，看着刘开窍，一板一眼地宣读着结果，“今夜得知州府看管不力，特意赶来支援。现在这名犯人由锦衣卫接管，任何人不得阻拦。”

　　“你！”刘开窍上前一步，“分明是你们早有劫狱之意，只不过让人抢先一步，现在跟我充什么好人？再者说，她身上有一条人命在，你们是想包庇逃犯吗？识相些，别挡路！”

　　白光凛厉，冲天而起，宝剑削铁如泥，一剑劈下，巷子里多了条断臂，刘开窍惨叫一声，捂着伤口跪伏在地。

　　墨承面无表情，举着剑指向与他同行的百余官兵，剑尖还在滴血。

　　“圣上所赐，三品以下，先斩后奏。眼下你们还要认贼为主吗？”

　　“圣上英明。”
　　巷子里的士兵们当即跪倒在地，放下了手中刀剑。

　　跟在队尾的那一列黑衣人迅速跑上前来，一伙忙着给魑松绑，另一伙忙着向墨承道谢：“多谢这位大人救下我们姐姐，回头定有重谢。”

　　“回头？”

　　墨承听清楚后摇摇头，指着魑说道，“这人是要带给我们夫人见的，我要带她走。”

　　“什么夫人？”魅与魑均是一脸懵然，异口同声地问道，“谁是你们夫人？”

　　墨承再次摇头：“你不认识我们夫人，那就更不能把她带走了。”

　　魑蹲了几天大牢消息不太灵通，稍许缓了会儿，才想出个最有可能的推测：“这位大人，您说的夫人，是不是叫做谢晦已？”

　　墨承点点头，“不是她，还能有谁？”

　　“不可能！”

　　魅火冒三丈，当即拔出了腰间佩剑，直抵墨承眼前，“是不是你们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我告诉你……”

　　“魅，闭嘴。你瞧不出他们大有来头吗？”

　　魑的脸色也变了又变，犹如被对方捏了个质子在手，左思右想，才双手捧出一团“信物”，“这位大人，您瞧瞧看，这条蛇眼不眼熟？”

　　墨承垂头去看。通体黑色，鳞片油光锃亮，瞧着便是茶楼那日的领头蛇。“是夫人的东西。”

　　“小主子托我取一样东西，我去去便来。”

　　“什么东西？”

　　张全德站在床头，举着一盏油灯，状若疯癫地看着王夫人，“站住！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官人，我想活着！谢琼芳她女儿威胁我，明晨以前若不能杀了你，就要索走我的命啊！我已经想了一夜，整整一夜了！我实在没办法了啊，你帮帮我吧！”

　　王夫人的笑容几度扭曲，眼睛里的分不清是泪还是血，哭喊着握起匕首直扑而去，“我本想趁你入睡，悄无声息地了结你，你为何、为何对我已有防备？这么多年，你难道对我没有丝毫信任吗！”

　　“你冷静点！别胡思乱想！”

　　张全德一骨碌躲了过去，回身一把扯下床幔，罩在王夫人身上缠了一圈，并趁机夺走了她手里的刀子。

　　“你跟那姓谢的离席那么久，回来以后跟丢了魂儿似的，傻子也能瞧出来你有问题吧！别闹了，我已经派人转移山里的那些罪证了，我们还有的活！”

　　“不！你不明白！我身体，我身体里……”

　　王夫人忽然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只见那柄匕首分毫不差，正扎在自己的心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襟。

　　张全德看着发妻的双眼逐渐无神、黯淡无光，身体渐渐发软、倒下，一时间也是悲愤交加，发疯似的拍打自己的脑袋，“这都是什么日子，我受够了！”

　　他撞开内室的门，扯起外衣便冲了出去。
　　而在他的身后，一只六足甲虫从王夫人的手心钻了出来，嗅了嗅屋中的味道，转头爬向那盆开得正好的兰花。

　　它笨拙地爬了上去，钻入泥土，永远安睡在花香之中。

　　不多时，那盆花又被人捧起，一路经过了张府府门、青州大街、城南关卡、听岚庄中，走过漫长的九曲桥，最终落在一双熟悉而温暖的手上。

　　谢晦已捧起它逐渐枯萎的身体，将它安葬在树下。

　　“睡吧，阿秀。”

　　又是一阵风起，带来了枝叶的呢喃。
　　似是有人羞涩地说了句。

　　“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