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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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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阳抹了抹头上的汗水,拄着耙子,看向院里新晒的稻谷,沉沉叹了一口气——今年冬天要挨饿了。
他所在的这一块,地处东南,土地肥沃,雨水丰沛,照理来说应该富庶,然而,自从五年前皇帝登基,把这一块划给了自己的弟弟淮南王作为封地,老百姓的日子就开始不好过。
淮南王骄奢淫逸,据说每年花的钱够造一座皇帝的行宫,就算是金山也经不起他这么挥霍,于是便课重税,养酷吏,把百姓搞的苦不堪言,稍微富一点的家庭都举家搬迁。
他这边正在想该怎么把今年冬天捱过去,就见隔壁的王二带着一群人往这边来。
王二名叫王山,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好友。两人家境原本相差不大,后来王二父亲做商人,捞了一笔,日子过得阔起来了,而他家里却父母先后病逝,留他一个冷冷清清。
王二家最近准备搬到更往北的地方,本来应该收拾包袱的日子,不知道他今天怎么来了。
尖嘴猴腮的那货走过来就说:“走啊,去窑子里聚聚,我请客。”
徐阳听到这话,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连连摆手,直低着头说不去,要往屋子里躲。
他没想到,平时挺正经的一个人,怎么今天忽然就提起要去窑子,还这么大张旗鼓,这话要是被其他人听见了怎么办?会怎么想他?
王二和其余众人见他这样都哈哈大笑,七手八脚拉着他不让他走,嘲笑他胆小:“大老爷们还怕这个?”
被他们这么说,徐阳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王二等其他人笑过了,才说:“今日可能是你我兄弟二人此生最后一聚啦,你真不去?”
“……”
王二见他有些被说动了,又补充道:“梦仙今天要来嘞。”
梦仙这个名字,可是响彻淮南,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儿童和久居深闺的少女也听过。在淮南流传的一句话:“艳绝烟尘,色倾章台”说得就是她。
梦仙偶尔会现身明月坊,一袭白衣绣金色牡丹,巾帕半遮面,双眼顾盼生辉,在台上弹几曲小曲后悄然离开。
多少人想和她一夜风流,然而她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千金送给老鸨,也做不了她的床上宾,珍珠玛瑙送给她,最多换来她多看一眼,有人竭尽全力取悦她,在她面前上演活/春/宫,她看得哈哈大笑,劝他多吃点补品。据说也有人和她共度春宵,蚀骨销魂……
王二看出了徐阳的动摇,干脆拉扯着他坐上牛车,一群人闹哄哄往城里去也。
徐阳一年没进过几次城,更没去过明月坊,看那华盖朱帷,龙驹骏马,只觉得自己穿着粗布麻衣,污染了这地方。再看看到那雕栏画柱,双手都不知道怎么安放。
而那其余人倒不在意,下了牛车,在大堂里找了个坐,要了酒,就眼巴巴地等着梦仙上场。
徐阳紧张的要命,划拳的时候心不在焉,酒一杯一杯下肚,面对其他人的嘲弄反驳的力气都没有,眼看着天色渐渐晚了,梦仙终于要出场,已经喝得头晕脑胀,憋着尿意,就怕错过了。
忽然听到一阵乐声,敲锣打鼓,精神一振,却是老鸨上了台,讲了一通场面话,好不容易捱了过去,一众涂脂抹粉的女人上了台,咿咿呀呀地唱,坐在二楼包厢的老爷们往下掷着钱币,叮铃哐啷。第三个节目,小馆上台,跳些不明所以的舞……这时徐阳的肚子又响了起来,怕是今天中午吃的不干净。徐阳终于憋不住,站起来就走。
“走什么走哇,”王二按住他,“马上就来了。”
徐阳可不敢再待下去,人有三急,现在他十万火急,就算是梦仙也留他不住,捂着肚子找了个茅坑,硬是在里面待了一刻钟,捏着厕纸长吁短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一趟,应该是就此错过了。
另一边,在徐阳走后,老鸨上台说了些场面话,“有请梦仙”,众人屏息凝神,寂静的不像是青楼了。只见纤纤细手挑开红纱,美人抱琴半遮面,那含情的眼睛扫了台下一圈,似笑非笑,倒像是有些讥诮。众人不敢轻佻,只因为这位美人脾气大得很,稍不开心就抱着琴走了。
她施施然在台上坐下,弹了个《玉妃引》,然后是《墨子悲思》,满腹柔肠化作曲声,就连王二这样的土老帽也听得如痴如醉,最后《平沙落雁》结尾,一曲终了,沉寂半晌,满堂叫好。台上台下缠头抛掷,她抱着古琴,也不抬头朝听众感谢,兀自走进那红幔中。
老鸨也跟着走了进去,不消一会,走出台前,宣布今晚梦仙要和苗世昌可以做梦仙的入幕之宾。
那苗世昌也算是远近闻名的巨富了,三十来岁,好浮名,喜欢在人前夸耀,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梦仙同意和他欢好。
王二等人看完了梦仙,也没了兴趣,身上带的银钱也不多,不准备留宿。一行人醉醺醺的,竟然忘记还有一个徐阳没回来,坐上牛车回去了。
说回徐阳这边,他方便完,走出茅厕,忽然迷路了。这明月坊本来就大,处处又长得差不多,再加上他喝醉了酒头晕眼花,也不知道自己到哪了,一脚深一脚浅的,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一个极为僻静的院子里,奇石、亭台、盆景、植物相映成趣,灯笼把路面照得分明。
徐阳心里奇怪,这明月坊怎么还有像私人园林一般的地方?转身要走,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喂,你干什么呢?”
冷不丁地听到这么一声,徐阳心道不好,循声望去,见那人一袭白衣,白衣上的牡丹栩栩如生,慵懒地斜依栏杆,像一只打盹的波斯猫,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徐阳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人,心里直道是哪个仙女下凡来了,走不动道,呆住了。
“胆子不小。”那人沉声道。
徐阳猛然回神,低垂着头,不敢多看,大着舌头把自己怎么和朋友来明月坊、怎么想看梦仙,又怎么吃坏了肚子、找茅厕通通交代了一遍,证明自己绝无歹意。
“小人唐突了,这就走。”
“慢着。”仙女慢悠悠道,“你过来。”
徐阳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前面还在呵斥,转而又温柔,拿不定主意。
“快些。我有话对你讲。不能给旁人说的。”
徐阳不懂这位仙女有什么话对他这个粗人讲,但他憋不出拒绝的话,又不愿往前走。
她轻声催促:“快些,快些。”
徐阳低眉顺目,脸色通红,慢腾腾挪了过去,眼观鼻鼻观心,离她一丈远的时候说:“姑娘有什么话对小人说?”
“你不是来明月坊看我的么?”
徐阳蓦然一惊,没想到自己竟然误打误撞闯进了梦仙的住处,抬头看向梦仙,只见她取下脸巾,露出那鹅蛋脸桃花唇,冲他嫣然一笑:“如何?”
徐阳登时晃了神,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在地上,结结巴巴:“小人、小人不知道梦仙姑娘在这……”
见他狼狈的样子,梦仙抚掌大笑,一改之前的女儿作态:“你倒是有趣!不如到我房中喝喝酒?我正无聊。”
“不敢不敢!”徐阳回绝得快,却被梦仙姑娘提着揪着肩膀上的麻布,半拉半就往门里拽。这梦仙姑娘手劲奇大,身高竟和他相仿,性格也和徐阳想象的相去甚远,把他拉进门内,倒上了酒:“来明月坊这地方,这你都不敢?假正经。”
徐阳不再言语,低头喝酒,只盼着快快喝完,梦仙姑娘好放他出去,别再捉弄他。
徐阳战战兢兢没喝多久,自那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浪荡的笑:“梦仙姑娘在吗!”
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三十来岁衣着华贵的男人,歪歪扭扭靠在门框边,喝得快不省人事:“你怎么藏得这么远?让我好找!”
“进来吧。”梦仙姑娘语气倦怠,她缓缓叹了口气,既不欢迎也不抗拒,垂眸站起来。
徐阳觉得自己总该走了吧,刚站起来,梦仙冷冷呵斥:“你坐下。”语气中带着冰渣,眼神斜斜睨过来,徐阳酒醒了一半,不敢走了。
那苗世昌吃吃笑,左摇右晃,竟然连屋里多坐了一个人都没发现:“美人,可让我好找。”
梦仙不多理会,手指拂过墙壁上悬挂的未开刃的装饰剑,随着烛火的跳动,影子映在墙壁上,化作张牙舞爪的野兽。
“苗世昌,你也是让我好找。”微微勾起唇,语气中满含恶意。
苗世昌被酒色冲晕了头,张开双手要抱过来:“在下怎么敢让梦仙姑娘好找?我这不是自己来了么。”
那声调陡然一变,低沉,粗糙,完全是男人的音色,把一切缓缓道来:“你贩卖私盐,明目张胆避税。今天一看,日子过得挺不错,满嘴流油。”她——现在应该称呼为他,把玩手里那把富丽堂皇的装饰剑,剑鞘上的祖母绿宝石和鎏金花边衬得他的手愈加白皙修长。
苗世昌被这么一说,脸色大骇,指着梦仙:“你是什么人!不要污蔑我!”
“唉——你这人无聊的紧,蠢笨如猪。你有佩剑,死到临头了,为何不拔剑?”梦仙遗憾地说。他拔出剑,那本应未开刃的剑竟然发出铮的轻响,跃动的银光指向了苗世昌,苗世昌颤巍巍拿起剑,大吼一身朝梦仙冲来,而梦仙负着一只手,轻轻将苗世昌的剑挑开,下一剑直接破开苗世昌的喉咙,血液喷溅。
血雨如同妖冶的牡丹在白衣上绽放,打湿他的衣角,他兴味阑珊地把剑入鞘,好似刚才的杀戮并没有多少东西值得品味,那双贪婪且充满欲/望的眼睛还渴望更多。蓦然的惨叫在耳边迸发,这位在场的无辜观众第一次目睹什么叫血溅当场,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又让他提起了点兴趣,把剑挂到墙壁上,慢慢走了过来。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放我走吧!”徐阳已经完全失了理智,像待宰的羔羊般恐惧地瑟瑟发抖。至此才知道,他究竟是闯入了一个怎样可怕的人的院子里,后悔已经来不及。
梦仙斟了杯酒,居高临下的俯视,瞳孔好似那最幽深的潭水,捉摸不透。
“放你走?”梦仙轻笑一声,充满恶意,染血的白鞋挑起徐阳的下巴,粘稠的视线舔舐他因为恐惧紧闭的双眼,颤抖的嘴唇。
“这么急着走做什么?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