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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新岁灯红,针锋相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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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国的新春像场急雨,前几日檐角还挂着冰棱,转瞬间就被暖风吹化了。宫墙根的腊梅落了满地碎金,被往来的靴底碾成香泥,混着新贴的红春联纸角,成了年节独有的气息。
谢闻野住的偏院被翻出来时,像从灰堆里扒出个旧匣子。天不亮就有太监带着内侍涌进来,扫地的笤帚碰着墙角的蛛网,簌簌落灰;擦窗的抹布划过蒙尘的窗棂,露出里面暗黄的纸。他们动作快得像避瘟,贴春联时连指尖都不肯多碰那褪色的木门,仿佛他这里藏着什么秽物。
新衣服是后来送的,月白云锦滚着银线云纹,叠得方方正正,像块没人敢碰的冷玉。小太监低着头回话,声音压得极低:“谢公子,陛下有旨,今夜新春宴,您需随驾。”
谢闻野没接那衣服,指尖捻着窗台上的冻裂的瓦砾,看着太监们挂起红灯笼。烛火透过薄纱在地上晃,像滩融化的血。他在昭国两年,早成了宫人口中“大宁来的那个”,连名字都懒得记,此刻被拽出来当摆设,无非是想给昭国的“宽仁”贴层金。
“知道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像被冷风淬过,刮得人耳朵疼。
内侍们逃似的退了。谢闻野对着铜镜换衣服,云锦滑得像蛇,贴在背上凉飕飕的。领口的扣子扣到第三颗,他忽然停手——镜里的少年,眉骨锋利如刀削,又长又窄的凤眸斜挑着,瞳仁是浸在冰里的墨,看过来时像含着片碎玻璃。高挺的鼻梁下,薄唇抿成道冷线,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额前的刘海是前几日用钝剪刀瞎剪的,长短不齐,却偏偏在眉峰处断出个三七分,像道没画完的剑痕,把那双本就冷冽的眼遮得更沉。头发比初来时更长了,垂在背后快及腰,发尾有些毛躁,是被冷院的风吹的。
他试着束发,手指穿过发丝时,触到处打结的地方,猛地一扯,头皮发麻。母妃以前总说“男子束发要挺拔”,可他现在连支像样的簪子都没有——新送来的玉簪滑溜溜的,捏在手里像块冰。最后勉强束成高马尾,发尾还是松松垮垮垂着,倒像匹没拴好的狼,看着野。
镜里的人影,月白云锦裹着副清瘦骨架,背挺得笔直,从肩线到腰线像被尺量过,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劲。明明是身华服,穿在他身上却像层伪装,底下的锋芒藏不住,从眼神里、从站姿里,一点点渗出来。
傍晚的宫道成了火龙。红灯笼从太极殿一直挂到角门,廊下的宫灯映着往来的锦衣,官员的朝服、家眷的裙裾、公子的锦袍,织成片流动的锦绣。谢闻野走在最末,像条混进锦鲤群里的黑鱼,低着头,让发尾遮住半张脸。
他听见身后有人嗤笑:“看,大宁来的质子,穿得再新也是只丧家犬。”
脚步没停,指尖却悄悄攥紧了。掌心的双鱼玉佩硌着骨头,是母妃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也是他这些年没被打垮的支撑。
而镇国大将军府的卧房里,林挽洲正经历一场无声的惊雷。
明黄帐幔绣着缠枝牡丹,金线在烛火下跳,晃得人眼晕。鼻尖缠着股甜腻的脂粉香,是原主傅书华惯用的“醉流霞”,熏得她太阳穴突突跳。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低头就看见身下水蓝色的蜀锦裙——裙摆绣着银线暗纹,走动时像淌着月光;袖口领口坠着细长流苏,是南海珍珠碾成粉串的,一动就叮当作响,活脱脱个移动的珠宝匣子。
这不是她的道袍。她的道袍是望云峰的粗布,浆洗得发硬,却能裹着灵力御风。
赤着脚踩在羊绒地毯上,软得像陷进云里。铜镜里的脸陌生又张扬,眉梢挑着,眼尾勾着,明明是张十六七岁的美人胚子脸,眉宇间却攒着股戾气,像淬了毒的花。头上的发髻更惊人,半盘半散,绾发的珠钗金的银的堆着,连散在背后的长发都别着流苏,一动就晃得人眼花。
“这是哪?”林挽洲摸着镜中自己的脸,声音脆生生的,带着股她陌生的娇纵。
她记得自己在炼丹房闭关,为冲金丹期熬了三个月,最后关头灵力逆行,再睁眼就换了天地。
“小姐!您可算醒了!”穿青绿色侍女服的丫鬟端着水盆进来,见她醒了,脸上的粉都快笑掉,“再不起,皇后娘娘的新春宴可就赶不上了!”
“新春宴?”林挽洲皱眉,“我是谁?”
丫鬟的手僵在半空,伸手就往她额上探:“小姐您烧糊涂了?您是傅书华啊!镇国大将军的小女儿!您忘了?昨晚还说要去宴上给三皇子递帕子呢……”
傅书华?镇国大将军?三皇子?
陌生的记忆碎片扎进脑海——原主仗着父势在宫中兴风作浪,揪过公主的头发,抢过郡主的首饰,还跟着邪修弄些阴私玩意儿。昨晚就是想咒个惹恼她的公主,却拿错了符纸……
林挽洲捏紧了拳,指节泛白。她,问天派少宗主林挽洲,竟成了这么个声名狼藉的草包?
“伺候我梳洗。”她压下心头的惊涛,声音冷了几分。既来之,则安之,先摸清状况再说。
半个时辰后,傅书华的马车碾过宫道的红灯笼影。林挽洲坐在车里,撩开窗帘看出去,朱墙琉璃瓦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太极殿里早已开了宴,丝竹声漫出来,混着酒香肉气。林挽洲跟着傅将军夫妇进去时,满殿的目光“唰”地聚过来,有惊艳,有鄙夷,有看戏的。她穿的水蓝色蜀锦在灯火下泛着柔光,头上的珠钗流光溢彩,偏生脸上没带原主那股骄纵,眼神清得像山涧水,倒让人摸不透了。
“那就是傅书华?瞧着倒比传闻里安分。”
“安分?前几日还把礼部侍郎家的小姐推湖里了,装给谁看?”
“小声点,她哥可是禁军统领……”
窃窃私语像针尖,扎得人耳朵疼。林挽洲找了个角落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具身体太弱,灵力几乎被原主的邪气耗空,连最基本的护体咒都撑不起来。
正思忖着,鼻尖忽然钻进缕极淡的气息——冷冽,精纯,带着股熟悉的腥甜,像她在宗门典籍里见过的魔族气息。
林挽洲心头一凛。魔族怎会在人间皇宫?
她放下茶杯,借口透气离了席。循着那气息穿回廊绕花园,越走越偏,最后停在片荒僻的院墙外。这里的灯笼稀稀拉拉,光都透着股霉味,墙头上的草被风吹得呜呜响,像哭。
“傅小姐倒是好兴致,专挑这种地方散心。”
清冷的声音从身后砸过来,带着冰碴子。
林挽洲转身,看见廊下站着个少年。月白云锦裹着清瘦身子,高马尾束得利落,额前三七分的刘海遮着点眉峰,露出双又长又窄的凤眸,瞳仁黑得像深潭,看过来时带着刺。高鼻梁,薄唇线,五官精致得像画,偏生那双眼太利,把所有柔和都削掉了。
是谢闻野。她在殿外听太监唱名,知道这是大宁送来的质子。
“你认识我?”林挽洲挑眉,语气没带原主的跋扈,倒有几分探究。
谢闻野靠在廊柱上,指尖捻着腰间的玉佩穗子,眼神扫过她身上的水蓝裙,像在看件俗物:“镇国大将军的千金,傅书华,昭昭小姐。宫里谁不认识?”他刻意把“昭昭”两个字咬得轻,带着点嘲讽,“只是没想到,小姐的眼光这么特别,放着太极殿的琼浆不喝,来这种地方闻霉味。”
他下午在殿外听见她的名字,也看见她被众星捧月似的护着,那股子养尊处优的骄气,隔着老远都能熏着人。此刻见她独自闯到这偏僻地,不是来寻事,就是来装模作样。
林挽洲没恼,反而往前走了两步,水蓝色的裙摆扫过地上的枯叶:“总比看些虚情假意的笑脸强。倒是谢公子,放着好好的宴不吃,躲在这儿,是怕见人?”
她话里带刺,把他的嘲讽原样还了回去。作为问天派少宗主,她从小跟师兄们在论道台唇枪舌剑,还没怕过谁的言语交锋。
谢闻野的凤眸眯了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刺都支棱起来:“傅小姐说笑了,我一个质子,哪有资格挑地方?倒是小姐,孤身闯这种偏僻地,就不怕……遇到不干净的东西?”
他故意加重“不干净”三个字,眼神往她身后瞟,像是在暗示什么。
林挽洲心头一动,顺着他的目光回头,身后只有斑驳的院墙和摇曳的灯笼影。她转回来时,对上谢闻野探究的眼,忽然笑了——那笑容在灯火下很亮,像淬了光的剑,“我倒是不怕不干净的,就怕某些看着人模人样,骨子里却藏着阴私的。”
她这话半真半假,既指原主招惹的那些邪祟,也暗指他身上那股魔族气息。
谢闻野的脸色冷了几分,刚要开口,却被她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不过……”林挽洲的目光落在他额前,语气忽然转了,“你这刘海,剪得还挺特别。”
不是夸好看,是说“特别”。带着点审视,又有点漫不经心,像在评价一件有意思的兵器。
谢闻野愣住了。这刘海是他用钝剪刀瞎剪的,长短不齐,连他自己都觉得潦草,偏被她用“特别”两个字概括,带着股说不出的劲。
他看着她,水蓝色的裙摆在夜风里微动,像尾蓄势待发的鱼;头上的流苏晃着,却晃不散她眼里的清光。这和传闻里那个只会撒泼的傅书华,判若两人。
“傅小姐的眼光,也挺特别。”谢闻野扯了扯唇,语气里的冰碴少了点,多了丝说不清的张力。
林挽洲没再接话,转身往回走。她得赶紧回去查资料,这质子身上的魔族气息太可疑,而这傅书华的身份,怕是比她想的更复杂。
谢闻野看着她的背影没入灯笼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摸了摸额前的刘海。刚才那一瞬间,他竟觉得这骄纵的将军之女,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像藏在暗处的刀,看着华丽,实则锋利。
他转身回屋,门“吱呀”一声关住了。廊下的红灯笼晃了晃,照在他月白的背影上,竟透出几分棋逢对手的意味。
窗外的风还在吹,卷着远处的丝竹声,混着偏院的寂静,成了新岁里一场无声的对弈。而棋盘的两端,一个是藏着秘密的质子,一个是借身而来的修士,谁也没料到,这初次交锋的火花,会在日后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