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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苦海的舟 ...

  •   请茶村的茶树已经长得很高了,到了腰的位置,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嫩黄的茶叶,其下的都绿的如同墨,似乎正顺着枝干要淌下来。

      月白裙摆绽开过,舔走了绿叶上的水,将裙摆重重地抛落。

      温慈舟蹲下扯过裙子,回头望过去,用手勾起唇边的一抹黑发,她突然畅快地,狼狈地笑出来,笑着将自己蜷成一团,塞到茶树的根下,就好似她就是从潮湿柔软的土地中出生的。

      她又想起了那个郑家大宅院里的夫人,夫人端坐在红木椅子上,跟着一重重花,她居然瞧见温慈舟了。

      朝着温慈舟远远地,不明所以地笑。

      夫人一刻也离不开那个椅子,就好像她就是从那个放在大院子里的椅子上得到了一切。

      “你躲我?”夫人绕过花圃,要来找她,温慈舟就这样被她温柔地逼地绕着花圃转圈。

      “你怎么要躲我?”夫人很不解。

      温慈舟也不解,她到郑府的第一天就给夫人敬了茶,夫人怎么偏偏要找她?

      夫人知晓了她不肯出来,就隔着花开缭绕的花圃,与她说话,“我听旁人说,你家中只有你一人?”

      温慈舟提防着,那边的夫人又开口了,声音是单薄的,“你从外面来,可是有好大的见识。”

      温慈舟又想,她不过是山野里不起名的一株野花,又有怎么样大的见识?

      夫人的身体不好,常年生病,可人很聪慧,将郑如锦的院子管的井井有条。

      一年,温慈舟不得不去侍疾,坐在床踏上,夫人刚吃完药,屋子里暖融融,热乎乎,却不是春一样的暖,是浸透了药香,是无可奈何的暖。

      一截瘦小冷白的手从绿帐子里搭出来,温慈舟可怕地看着那截手腕,夫人在帐子里轻轻地问:“你……你是不是小春?”

      鬼使神差地,温慈舟拉住了那截手腕,低头过去。夫人咳了两三声,气若游丝,她轻的不能再轻道:“好妹妹,你与我说说你家的事情。”

      温慈舟就真的说了,那时候的绿帐子也飘逸,挥挥洒洒,她从缝隙中用余光瞥见了夫人的脸颊,她的脸很小,小的叫人觉得一捏就碎,两弯总是含泣带蹙的眉,呼吸轻薄薄一片。

      她侧过头,半张脸埋在绣荷鸳鸯红的枕头上,她微微开着口,眼尾处浅显地勾出点笑意,握紧了温慈舟的手,屏息听了一会儿,她才说,“你上来和我一起睡,要打雷了。”

      温慈舟愣了一下,想要摇摇头。夫人却拉着她,两人就像是犟在一起两根绳子,一根即将断裂,绷着华丽的声音,一根是新绳。

      夫人握着那根纠缠在一起的绳子,将温慈舟一寸一寸拽入了绿帐子中,她怜惜地捧起了温慈舟的脸颊,同她在风雷雨电下,颠倒在荷叶色红鸳鸯的帐子里。

      温慈舟眨了眨眼睛,把眼睛里的泪水亦或者是汗水眨干净,她听见夫人说,“我们真是疯了!”

      “你真是疯了!”

      是茶胭的声音,茶胭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他拉着她穿梭在茶树中,跑了许久,就将她塞到茶树下躲着。

      只听见外面吵吵嚷嚷,外面的人叫嚷着少爷不见了!少夫人不见了!

      等过了许久之后,久到温慈舟以为天都黑了,茶胭才从茶树下把温慈舟拉出来,他坐在地上,衣摆铺开,像是一朵花一样,他的目光将温慈舟反复描了几遍。

      “郑如匀在哪里?”茶胭是没打算帮温慈舟的,可温慈舟在那一夜过后,消失了几个时辰。他在找的途中遇见了郑如匀,郑如匀匆匆离开,向着远方的茶山离开。

      茶胭后知后觉地感知到什么,请茶村中突然闯入了一群人。

      是郑家的人。

      他站在客栈门口回过头,马蹄声声声错错,地上水被踩踏的浑浊,屋子上的铃铛狂烈地挣扎,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小春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茶胭抬起手,茶树根系在土地中延伸,将村中流动的时间都静止,马蹄声刚好停在半空,风雨停下。茶胭的身影快速地从每一座山中掠过,直到看见茶树下蜷缩的小春。

      “他在哪里?”茶胭只想知道,郑如匀是不是还活着。

      温慈舟抱着手臂,靠在树上,唇边带着若影若无的笑,“我不知道。”

      茶胭深重地看着她,宛如刀子,想要割开温慈舟的皮囊,去找到里面的小春。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茶胭站起身,不可置信,焦急难过,他将心里的想法咀嚼了一遍又一遍,小春不能是这个样子的。

      她是一个会怜惜草木的孩子。

      “我一直都是这样。”温慈舟冷眼看他,面无表情地说,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小时候想要离开请茶村,长大了想要金玉财宝。

      “世人都说,金玉不过一捧土,可世人为这捧土争抢破头颅。”她笑了一声,圆圆钝钝的眸子里含着深重的欲望,“她们都可以抢,我为什么不可以?”

      她偏偏要捏着既被唾弃又被捧到神台的土,挟持所有人。

      “他们的利用是道德的,我的为什么不是?”

      温慈舟抓住茶胭的袖子,将自己塞到他的怀里,就像是小时候,茶胭把她抱在怀里,她靠着他,好像自己无所不能。

      “茶胭,你现在要么杀了我,要么就帮我。”

      周遭的一切都静下来,灵力的波动太大,万聊息将棋子按下,灵力就停在小客栈之外,两波灵力相互抵消。

      茶胭焦急地踩着楼梯,敲开了万聊息的门。

      沈微拉开门,微微侧过身,“请进。”

      茶胭走进去,红绿的屏风前,万聊息正捏着棋子撑着下巴,她似乎在盘算要在哪里落下棋子。

      她的手一抬,请茶胭坐在对面。

      茶胭坐下后,手边是一本一指厚的书,他垂下眼睛,双手放在膝盖上绞着袖子,将那本书推到了万聊息面前,“我……我想要你出手,救救小春。”

      万聊息抬了抬眼皮,“她怎么了?”

      “她与郑如匀发生争执,被郑如匀刺伤了。”茶胭拧着自己手上的肉,“我不会救人。”

      “万郎。只要这一次。”

      万聊息没有收下书,意味深长地看了茶胭一会儿,将手里的一枚棋子递给他,“心怀悲悯,天地自由。可若常缅过往,就会害了自己。”

      万聊息带着沈微来到了茶树下,见到了温慈舟,温慈舟的手腕上是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液咽湿了她月白的衣衫,她满脸冷汗,脸色雪白,泪水滚滚而下。

      万聊息蹲下去,握住她的手腕,道:“我不太会救人。”

      温慈舟手腕一阵剧痛,她嘶哑地叫了一声,又软倒在一边,另一只手难捱地捏住了万聊息的袖子,“茶胭呢?”

      “在客栈里。”万聊息将她的手放回她的腹部,“你……夫君刺伤了你,他呢?”

      “我不知道。”温慈舟艰难地靠在树干上,“他刺伤我,就离开了。”

      万聊息替她将汗湿的头发勾回耳边,淡且艳的眉眼里竟然有着絮絮的温意,“很疼吧。你同茶胭很好吗?”

      温慈舟愣了片刻,勉强笑了笑,“他算是我的……亲人。我家中的长辈都去了别的地方,我睡了一觉起来,就都不见了。我以为他们是把我忘了,可我等了许久,他们都没有来。”

      人总是要活的呀。她用小小的手刨开土,想要找自己藏在土下的钱财,风吹过,她一闭眼一睁眼,就看见一个穿着茶绿色衣裳的哥哥正坐在树上。

      那哥哥带着她去山上找果子吃,却不肯与她在一块。她却有锲而不舍,一直一直跟着他,久而久之的,他就默认了。

      “那时候,我见过很圆的月亮,就在最高的树枝上。”温慈舟很少这样说过话,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十五岁。

      她捡到了一个受伤的人,那个人说他叫郑如锦,是江湖游侠。

      和她说万茶城之中的月亮,她心生向往。

      “他很好吗?”万聊息也坐在一边的石头上,沈微微微侧着垂头,视线去捞万聊息的袖口上的纹路。

      “他是很好的游侠,却不是很好的人。”温慈舟虚弱地笑了笑,“不喜欢自己的夫人,却又将人娶进门。喜欢的姑娘,却拗不过家里长辈。想要自由,却不得不将生下孩子作为条件。”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满府人里,只有夫人像是活人,她既不怨恨又不憎恶,沉浸在书里回不了头,她说小春是她回不了头的苦海的舟。

      郑如锦死的时候,夫人哀哀切切地跪在祠堂前,只稍一点雨一丝风声就要将她杀死,她伸手握住温慈舟的手,“我晓得的,我晓得的,小春。”

      “小春,你有名字吗?”夫人居然没哭,白纱下幽幽烛火,她将丧夫的衣袍撕下来,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了一个“温”字,“我姓温,我叫温慈。”

      “你是我回不了头的苦海的舟,你往后就叫温慈舟。”夫人说,她将头靠在温慈舟的腿上,在棺椁前,在满室白蜡烛前,“舟就是渡,你是舟。”

      温家是很大的家族,夫人绝不能死在郑家,可夫人第二天死在了郑家。

      郑家没有夫人的葬礼。

      从此,郑家少了大郎的妾室,多了小郎的妻室,叫温慈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苦海的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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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不系舟》的未删减章节,可以找主包企鹅,但是因为一些原因,可能会有一些简单的问题要回答,抱歉。因为下周四要考试,所以番外可能会延迟,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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