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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寒玉藏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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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终于如同墨汁般彻底泼洒下来,吞噬了洛阳城白日里狰狞的轮廓,却无法掩盖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与焦糊。
黑暗成了幸存者们唯一的庇护
白日里死寂的废墟,此刻反而有了些微的动静
——那是无数像老鼠一样在瓦砾间蠕动、寻找着任何一点可以果腹之物的流民。
杨珩三人蜷缩在断墙形成的三角角落里。杨忠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怀抱着一根从废墟里捡来的、一端削尖的木棍,耳朵警惕地捕捉着黑暗中的每一丝异响。
阿奴累极了,也饿极了,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杨珩身边,已经沉沉睡去,但即使在睡梦中,小小的眉头也紧紧皱着,身体不时地抽搐一下。
杨珩毫无睡意,饥饿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胃,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志,但头脑却异常清醒,甚至有些病态的亢奋。
白天目睹的暴行、亲身经历的绝望,还有怀中这个陌生小女孩沉重的呼吸,都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轻轻摸索着胸口贴身的地方。那里用粗麻绳系着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他穿越过来时,这副身体原主身上最珍贵的东西——一枚古玉,和半卷残破的族谱。
这枚玉,成了他唯一的身份证明和精神寄托。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绳,借着从断墙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星光和远处未熄余烬的红光,将古玉托在掌心。
玉不大,约莫拇指指节大小,呈不甚规则的椭圆形。
材质是上好的青白玉,触手温润,即使在这样污浊的环境里,也仿佛蕴着一层内敛的光华。
玉的一面,用极其古拙的刀法,寥寥数笔,刻着一个象形的“杨”字。
那字形古朴苍劲,线条简练却透着一股源自血脉的厚重感。
另一面则光滑如镜,没有任何纹饰。
杨珩的手指摩挲着那个“杨”字,指尖传来玉石特有的冰凉与温润交织的奇异触感。
这不是普通的饰品,更像是一个家族的信物,一个身份的徽记。
“弘农杨氏…”
杨珩在心中默念着这个显赫了几百年的门阀姓氏。
西晋之前,弘农杨氏出过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是与王、谢、崔、卢等比肩的顶级门阀。
然而永嘉之乱,匈奴刘渊的铁蹄踏碎了西晋的江山,也踏碎了无数汉家高门的辉煌。
弘农杨氏这棵参天大树,在战火与屠刀下轰然倒塌,枝叶零落,族人四散奔逃。
他这具身体的原主,不过是其中一支旁系子弟,在乱离中与主家失散,父母罹难,只剩下一个忠仆杨忠。
“旁支…遗孤…”
杨珩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在九品中正制的时代,门第就是一切。
一个失去了主家庇护、失去了田产根基、甚至连身份都难以证明的旁支遗孤,在这胡虏横行、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价值甚至不如一头牲口。
白日里那些胡骑的弯刀,可不会因为一个“杨”字而迟疑半分。
他将玉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玉质似乎稍稍压制了心头的燥热和绝望。
这枚玉,是原主身份的证明,也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与这个时代产生连接的锚点。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杨珩在心中对自己低吼。不是为了什么宏图伟业,而是最原始、最本能的生存欲望在驱动。
只有活着,才能找到失散的族人;
只有活着,才可能在这乱世中找到一线生机;
只有活着,才对得起怀中这枚古玉所承载的、那个早已消散在历史尘埃中的“弘农杨氏”的姓氏!
“忠叔,” 杨珩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我们不能一直困在这里。洛阳已是死地。”
杨忠在黑暗中动了动,发出轻微的衣物摩擦声:
“小郎君说得是。白日里听几个躲藏的老卒嘀咕,南边…朝廷…好像在建康那边立了新君?很多大族都往南边去了。”
“衣冠南渡…”
杨珩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历史书上的记载。琅琊王司马睿在王导、王敦等北方大族的拥立下,在建康(今南京)建立东晋,延续晋祚。
无数北方的世家大族、士人百姓,为了躲避胡人的铁蹄,纷纷携家带口,渡过长江,史称“永嘉南渡”。
南渡,似乎是唯一的生路。
“南边,确实有条活路!”
杨珩肯定了杨忠的提议!
“但千里迢迢,路上胡骑、乱兵、流寇、瘟疫、饥饿…哪一样都能要人命。我们现在这样,走不到黄河边就得死。”
他停顿了一下,思维在飞速运转。现代的商业知识和项目管理经验,此刻成了他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唯一依仗。
“我们需要准备!”
杨珩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分析一个商业计划,“第一,食物和水。光靠捡拾废墟里的残渣,撑不了几天。
我们需要找到更稳定的来源,或者…交易。”
“交易?”
杨忠的声音带着疑惑,“和谁?用什么?”
“和活人!”
杨珩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着,“这城里,总还有些和我们一样想活下去的人。胡人抢掠,抢的是金银财宝、粮食布匹,但有些东西他们未必看得上,或者还没来得及抢光。”
他想到了白天那个被踩死的老妇,她在瓦砾堆里翻找什么?
或许是一些藏起来的盐?一点药材?甚至是一些工具?
“比如,药材!”
杨珩继续道,“乱世之中,伤病最多。一点点止血的金疮药,或者治疗腹泻的草药,可能就是一条命。
我们如果能找到,或者知道哪里有,就可以用它来交换我们需要的东西——食物、水,甚至是一些有用的信息。”
杨忠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杨珩的话。
这思路与他固有的认知截然不同,但细想之下,却又有几分道理。
“老仆…年轻时跟着主家商队走过几趟,识得几味常见的止血草药。这洛阳城里,以前最大的药铺‘济世堂’就在铜驼街东头,离此地不算太远。
只是…不知被抢掠焚毁成什么样了。”
“有目标就好!”
杨珩精神一振,“明天,找机会去看看。这是其一;
其二,我们需要武器。哪怕是一把削尖的木棍,也比赤手空拳强。
忠叔,你白日里捡的那根就不错,再磨锋利些。
如果能找到废弃的铁片,哪怕只是断刀断矛的头,想办法绑在木棍上,也能有点威慑力。”
“老仆明白!”
杨忠握紧了手中的木棍。
“其三,我们需要了解情况!”
杨珩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哪里胡兵巡逻少?
哪里能找到水源?南逃的大致路线怎么走?哪条路相对安全?
这些都要打听。阿奴…”
他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小女孩,“她年纪小,不易引人注意。
明天,忠叔你带她在附近废墟里转转,假装找吃的,听听那些躲藏的人都在说什么。记住,多看,多听,少问,更不要暴露我们的想法。”
杨忠用力点头:
“小郎君思虑周全,老仆记下了。”
“最后,” 杨珩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坚定!
“我们需要人,光靠我们三个,力量太单薄了。如果能遇到可靠的人,特别是懂些技艺的,比如会打铁、会木工、会点医术的,甚至是认得几个字、懂点道理的落魄读书人,都可以想办法拉拢。
乱世抱团,才能取暖。”
杨忠看着黑暗中少年郎君模糊却异常沉稳的轮廓,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小郎君自从那次被流矢伤到醒来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少了些少年人的惊惶失措,多了份让人心安的沉稳和洞悉。
这份变化,在这地狱般的洛阳城里,竟成了他们活下去的最大希望。
“老仆…都听小郎君的!”
杨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绝对的信任。
杨珩不再说话,将古玉重新贴身收好。那冰凉的触感紧贴着胸膛,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压下了心头的恐慌,也点燃了微弱的火种。
活下去。第一步,就是熬过这个夜晚!
然后,在废墟和鲜血中,寻找那渺茫的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