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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吃鸟的女孩05 ...

  •   Chapter 5

      夏天,被昨夜骤雨洗涤过的云层很薄,影子被抻长了,且富有宽度。太阳跃上地平线,发出怒气冲冲的橘红色燃烧的火焰。夏日的骄阳投射着千变万化的光线:红色,暖橙色,朱砂色,紫色,将云朵边缘染出奇妙的霓虹丝影。

      男人把罐装红牛举到嘴边,这才想起饮料已经被他喝光了。后备箱应该还有几大瓶健怡可乐和零食,希望别沾上尸臭味。

      他从后视镜中看女孩,发现她正在看着他,脸上有种迷离的表情,正吃着一小罐草莓果酱。被果泥染成鲜红的唇咧开,微笑着,露出的不是牙齿,而是犬齿。活似吸血鬼。他的后颈与侧腰隐隐作痛。昨夜被啃噬之处化为变了色的淤青,下腹肌肉酸溜溜的痛,主要是一种僵硬和麻木的感觉,差不多就像脱臼了一样。但这种感觉并没有让人不愉快。

      沿I-70西行,悍马横向穿越堪萨斯州。农田和牧场在阳光中闪耀。田野在初夏呈现出大片鲜活的浓绿,安第一次看见风力发电机,放下果酱,吮着手指趴到车窗旁边。十分钟后,悍马开过拉塞尔的入口,沿着US-183南行。大平原慢慢不见了,堪萨斯的丘陵崭露头角。路过内斯城的时候,出现了河流和溪谷,以及大片灰白相间的石灰岩层。

      他的腰酸得比想象中更厉害,不得不在一处加油站附近停车休息。他去加油站买了一杯浓浓的黑咖啡,尝起来如给地狱铺路的泥浆。她穿着一条牛仔半裙和一件整洁的牛乳色T恤,薄棒球衫扎在腰间。接近正午的日光下,不施粉黛的脸庞青涩又妩媚,女孩看起来漂亮得令人难以置信。

      而他的眼睛下长有蓝黑的眼圈,马球衫皱皱巴巴,牛仔裤也惨不忍睹。

      女孩瞅着他,眼里闪动着活泼的嘲笑。

      “好吧,你是吃饱喝足了。”他点燃一根烟,想了想,还是掐灭在地上。到处都是阳光,所有伺机而动的算计与阴谋都睡着了。这是一个美丽的西部夏日,明媚,爽洁,洒满甜香的花粉。

      她看上去有话想说。两人靠着悍马的车门,他把手放在车顶盖上。热的,吸收了太阳的能量。

      “数学是最糟的。”她说。“不知怎么回事,脑袋就是转不过弯。”

      安用手指卷着长发,发丝顺滑地逸走。女孩的声音轻微、细弱,仿佛无忧无虑,但当她抽鼻子的时候,那份深邃的不安还存在于内心深处。

      “露西·格瑞尔也是最糟的。我倒宁愿她和别人一样打我。可是不。”她把前额的一绺头发梳到后面,男人看到贴近发际线的部位有一道发白的疤痕。“我倒宁愿她打我。”

      他想说话,但却说不出来,喉咙被堵住了。

      安不费力气就给他解了围:“你会去阿拉斯加吗?我能不能养一只白牙那样的狼?”

      他讨厌一切宠物,包括猫和狗,但还是认真思考了女孩的问题:“或许。”

      她点着头,轻轻抓住他的胳膊。

      - - - - - -

      下午,汽车经停道奇城。悍马无视乡村公路的颠簸轰然穿行。地势再度变得平坦,驶上高原,偶尔开过一棵孤树。安执意要在道奇城买一顶牛仔帽。他带她逛了逛靴山博物馆,在礼品店买了顶比她头围略大一圈的帽子。

      沿街摆摊的印第安人出售造型奇异的手工面具与编织手链,女孩兴致勃勃选了两样,递过一张五十元大钞。

      “不用找了。”

      女孩说这话时,他疑心自己耳朵坏了。牛仔一掷千金的豪情可没流淌在他们的血脉里。可当她将皮手链套到他腕上时,不赞同的话语便在嘴唇上部化成一片细弱的麻木。

      她拿着那副面具,面对着他倒退走了两步,随意地戴上它。女孩晒黑了,宽檐牛仔帽与木质面具掩盖了大部分性别与种族特征,那双可爱的深深的绿眼睛看着他。马丁靴踢踏起阵阵烟尘,他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热情好客的接待员提醒他们今夜有“狂野西部”露天电影与炭火烤肉,入场只要一点点钱,未成年看电影免费。女孩手里攥着牛仔帽,绿眼睛眨啊眨,充满鲜亮的渴求。他迟疑了一下:“你知道哪里有合适父女的落脚地?”

      博物馆接待员从头到尾把市中心的构成介绍了一遍,灌得他头昏脑胀。在这样小的城镇里,大家大概都无事可做,逮住一张外国面孔,就恨不得把美国历史倾倒而出。

      两人往旅馆走时,安勾了勾他的小拇指:“雷,我们可以睡在一起吗?”

      他后背的汗一下子变凉:“不行。”

      真正的问题不是血缘,也不是他稀薄到模糊的道德观。安才是问题所在——昨夜她近乎快意地呢喃着“妈知道一定会气疯了”——看起来像在颠覆传统,可女孩根本不懂这种事的意义是什么。

      可女孩贴过来,亲昵地搂住他的手臂:“我不会做那个。”

      她顿了顿,又说:“雷,你不高兴,对不对?”

      男人用手掌擦自己的脖子,擦去汗水。他并不熟悉那些道德标准或现代教育的条例。在他原本的想象中,养育孩子就是给她东西吃,给地方睡觉,或许想办法让她上学。然而这些粗糙的构想根本无法完整承托一个活生生黏在身边的个体——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行动力,深藏在这具身体内部的精妙算法悄然侵蚀他的思维。

      他有时需要姐姐的建议——哪怕他一直觉得茹缺乏率性,但她比他更清楚界限所在。茹是正常人。

      “我们定两个房间。”

      他没有甩开她的手,但也尽力不要再次跨过界限。事情并没有变得简单些,好在傍晚的“狂野西部”帮他分散了安的注意力。卖露天烧烤的穿着全副牛仔装备叫卖,金发碧眼的女服务员大耳环叮当作响,两只手端着七八杯啤酒在人群中优雅穿行。

      女孩玩疯了,节日的氛围刺激着她。还有爆米花车、棉花糖和数不清的热狗。他允许她喝一杯啤酒,最后发现那可能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不喜欢人群,被热气与噪音弄得浑身不适,手指将烟盒压扁,拱回原状,再压扁,摸向裤兜里的小薄荷糖盒,里面的糖粒全被倒进嘴里。

      她抓着他的手松开时男人还在为两人终于停在一个相对安静(也并不安静)的角落而高兴,女孩就如同一头暴怒的牛犊般往前冲了出去。他一开始不明白,直到看见两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双手食指扯眼角往两边吊,脑内慢慢旋转的齿轮才终于“嗒”一下扣好。

      “安,安!等等!”

      他出声的时候安已经将其中一个人按倒在地,用新学会不久的花拳绣腿往对方身上招呼。有两个打扮成吉普赛人的成人斜刺着冲过来,想要分开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少年,在碰到女孩身体前被他拦下。

      他握住安的肩膀把她从地上拽起来。那双碧绿如深湖的大眼睛里漫过痛楚和迷茫,更深处藏着惊惶和恐惧。他搂住她,用身体将孩子和外界隔开,向后退,踹开还想撕扯她藏有现钞的外套的那只手。

      “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他的眼睛冷冷扫过围来的几个人,让躺在地上尖叫打滚的男孩安静下来。“滚远点。”

      为首的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咧嘴大笑,露出了每一颗发黄的牙齿:“这恐怕由不得你,傻小子。”

      安在他怀里抖得那么厉害,他几乎控制不住她,女孩像鸵鸟一样往他的臂弯里埋。他一只手把她搂在身侧,一只手绕向外套后面,握住扣在皮带里的点三八左轮,抽出来,贴着衣襟朝对面轻轻一晃。

      “后退,嗯?”

      两人不再笑了,面部肌肉纠结在一起,微微颤抖着,低低地,几乎是嘟囔着说:“噢……对不起,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你们应该抱歉。”他说。“现在,滚远点。”

      围住男人和女孩的贼偷退去,有人注意到欢乐中的小小地震,一对面相和蔼的夫妇过来询问雷是否需要帮助。

      “谢谢你的关心,我女儿只是玩累了。”他扶着她挨着纪念品店侧面凸出的平台坐下,女孩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急切地环住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脸。

      头发雪白的年长女性似乎觉得眼前这一幕很温馨,露出一个家长都会理解的笑,扶着身旁的伴侣离开。

      在长发的遮掩下,安的嘴唇试图寻找他的嘴唇,然后,到处乱蹭的脸被轻轻捧住。他的吻落在她的前额,一下,又一下,最后贴了很久。女孩便在他怀里放松下来。

      时间爬行了一会儿。他想喝酒,要么抽烟,或者某种更激烈的东西,发挥它们该发挥的作用,帮助他逃离难以面对的情境。他找不出自己该安慰这孩子的话语,名为父亲的外皮似乎不太合身。母亲总是唠唠叨叨,不假思索,漫不经心,所以曾经听过的那些字句也如烟尘般消散在记忆里。

      “安。”他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也决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风渐渐变冷,男人把枪塞进外套内袋,再脱下来,裹住女孩。

      “雷。”她终于开口,慢慢抬起头。如果那双眼里曾盛过泪水,现在也已经风干了。“我们可以去洛基山脉看星星吗?就今晚?”

      他听见自己立刻说当然可以。用一种这辈子恐怕都发不出第二次的温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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