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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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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规则
后来我才知道,桥下能活下来的,不靠运气,靠规则。规则不是谁写的,也没有人教条地背给你听。它们藏在每一天的细碎动作里:起身的时间、背包里必须有的三样东西、怎么在被驱赶之前悄悄撤离。顾弦不爱说话,她把规则做给我看。我跟着学。
第一条:天亮之前离开。
凌晨五点半我们就收拾。塑料袋不能太响,空瓶要先用脚压扁再装进蛇皮袋,背包的拉链用细绳系一圈,省得走路时哗啦作响。她总是最后一个站起来,回头看一眼墙角——那里有我们一起叠过的纸板。纸板是我们的床。
第二条:回收站要赶早。
越早去,价钱越不低。回收站老板姓邱,戴一顶油光发亮的鸭舌帽,秤总是比别人的轻一点。顾弦不跟他争,只是把瓶罐分得极细:透明、绿色、棕色,铁罐和铝罐分开,塑料盖另装一袋。她说:“分得越细越好。”
我们排队,前面的人把整袋的垃圾倒在地上,脚边滴着酸臭的水。轮到我们时,我学她一样蹲下,迅速把落地的瓶口捡起来。邱老板把钱拍在秤砣旁边,纸币皱得像咬过一样。
第三条:菜市口要等收摊前十分钟。
上午十点五十,摊贩开始合箱。把坏菜叶丢在地上,把断根的葱扔进桶里。我们不抢,只等人多的时候瞄准落单的边角。顾弦眼睛很尖,一眼能从一堆烂叶里抽出一颗还能吃的圆白菜。
我们偶尔能得到意外的好运气。一个卖苹果的大姐把几只磕碰的苹果装进口袋:“拿去吧,别饿着。”我道谢,手心被温度烫了一下。
第四条:洗澡要选工地后门的小澡堂
那是一家旧澡堂,只在工地换班后开放两小时。十块钱摸黑洗一个热水澡,澡堂里有很淡的消毒水味,墙角长了霉。顾弦把随身的肥皂切成两半,留一半在小肥皂盒里。她把我头发里夹的泥一撮一撮抠出来,手指很轻。
我不习惯别人碰我。可在热气里我忽然觉得心口松了一下,像一根绷得太紧的线缓了一瞬。我说谢谢,她嗯了一声,像是应答,又像是把我的声音放进了某个看不见的口袋。
第五条:下午去图书馆。
不是看书,是在一楼的公共区取暖、充电、休息。图书馆的插座不多,她习惯于坐在角落的那张桌子,桌角缺了一块。她把手机插上,屏幕上没有社交软件,只有一个录音APP。我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听见耳边有细细的声音——她在对手机备忘。
“……民生路回收站今天每公斤少两毛;桥下的纸板还在——今晚可以回……”
第六条:不要欠人情。
我们在图书馆旁边的空地找到一只巴掌大的旧打火机。我说这能换两块钱,她说留着吧。夜里风大,手指会冻木。
她看我一眼:“明天把地上的烂纸箱帮她收走,算清。” 她说的是苹果大姐。
这些规则让我没那么慌。我开始能在动荡里记下一些细节:回收站的秤重数字、菜市口大姐手上的茧、澡堂里瓷砖的裂纹。我用笔记本写下它们。
我看着她修吉他的手,她说话前总会停半秒,她笑的时候,右脸颊有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窝。
我们也会被赶。
晚上九点,一个穿制服的人拿着手电照到我们脸上,问:“这是谁的?”他指李字形的纸板和几个塑料袋。
“我们的。”顾弦站起来,声音不高不低。
“不能占道。搬走。”
“好。”她答得很快,拎起袋子。等那人走远,她才把纸板一片片塞进桥墩和护栏的缝里。
也有争执。
同一个桥下,有三四拨人。有人喝酒,有人吵架。半夜有人来抢纸板,顾弦没有动手,只把我往身后挡了一下,然后把那人丢下的一个空罐子踢回去。那人嘟囔两句,走了。
“别惹事。”她回头对我说。
我点头,心跳得厉害。过了一会儿,她把破吉他挪到我这一侧:“睡吧。”
她说会唱歌,但不常唱。我第一次听她唱,是在一个风小的夜里。她把吉他抱在怀里,手指在那几根勉强凑合的弦上试探。音色发涩,像冻过的水。她唱的是一首老歌,词简单,旋律往下坠。
我不懂弹唱的好坏,只觉得那声音把桥下的黑压着往里收了一点。我坐在她旁边,手里捧着从菜市口捡来的苹果,想说“你唱得真好”,最后还是说:“谢谢。”
她笑了一下,眼睛没有看我:“唱给自己听,也唱给你听。”
第二周,我跟着她去“零工市场”。那是一条碎石路,墙上贴着撕来撕去的广告,胶水渍成一片灰。我们站在人群里等,等工地车来喊人。有人背着水泥袋,有人穿着不合脚的安全鞋。顾弦替我从旧货摊上买到一副劳保手套,五块钱,露出指尖的那种。
“第一天别逞。”她说,“能扛多少就扛多少,差一点就喊人帮。”
我点头。太阳从灰里露出来,落在她的侧脸,显出一小块浅浅的疤。我想问她那道疤的来处,忍住了。我们在这条路上站了三个小时,后来只去了她一个。我看着她跳上那辆蓝色的车,把破吉他留给我:“帮我看着。”
她把靠绳递给我时,指尖冰冷。
那一天下午,她回来得很晚,衣服上沾着水泥灰,嗓子哑了。可是她的眼睛亮了一点——我们可以买一碗热的东西吃。
我们去了早点摊。摊主见惯风雨,不问来处,只问:“要不要加一个蛋?”
我下意识要说不要,她说:“加。”
蛋黄散进热汤里,汤面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油。我端着碗,鼻子忽然发酸。她低着头吃,吃得很慢。我想把我的蛋分一半给她,她抬起眼,像早就知道一样,把自己的碗推过来一点:“别挑,快趁热。”
城市是五线谱,我们是两根在风里拉紧又松开的弦。
她对自己的东西很节省,对我的东西反而大方。我的鞋开口了,她把自己那双稍好一点的给我,自己穿开胶的那双。
“我可以修。”我说。
“我也可以。”她笑,“但是你今天要走很多路。”
她像在算一场看不见的账——每一天的力气、每一次体温的流失、我们能换来的热汤和半夜的风。她把这些都当作音符,放在心里谱成曲。我很幸运,我能听到。
我问她:“你以前学过音乐吗?”
她摇头:“没钱。小的时候在琴行门口听,老板嫌我蹲着,拿水泼我。我就换一家。”
那晚她又唱了一首更老的歌,歌词里有“远方”两个字。我在黑暗里点头,像跟谁应和。
有一天,她把我的笔记本拿过去,翻了几页,又合上,问:“你写我干什么?”
“写我们。”我说。
她怔了一下,好像这个词让她有点不知所措。过了会儿她才把本子递回来:“别写太细。别人拿到,对你不安全。”
我当时不懂。直到第三周我们的纸板丢了,桥洞里多了两张陌生的脸,知道我们去的澡堂、知道我们常坐的图书馆角落。我这才明白“写得太细”的风险。
我们换了地方。顾弦把我带到另一座桥下,风更大,噪音更小。她用靠绳把塑料布固定在桥墩上,又把吉他套当枕头,递给我一只破旧的护膝。
“膝盖会着凉。”她说,“着凉,你就走不动了。”
在新桥下的第一个清晨,我们遇到一条狗。瘦,眼睛亮,尾巴很乖地晃。它蹲在我们不远处看着我们,像在确认我们是不是会给它一口吃的。我把昨天剩下的半个馒头丢过去,它叼起就跑。
“以后别喂。”顾弦说,“喂了就会跟,我们保护不了它。”
我点头,可心里有点难受。
那条狗隔一天又来了,坐得更近。顾弦没看它,只是把我们捡来的塑料瓶踢远一点,不让它误吞。我问:“它有没有名字?”
她想了想:“叫‘低音’吧。”
一个雨夜。
雨下到半夜,风把塑料布吹得啪啪响。旁边那两拨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桥下只剩雨声。我的外套被打湿,背发凉,牙齿打颤。顾弦把她的外套脱下来铺在我身上,她只穿一件薄的。
“别——”我刚要推回去,她按住我的手,声音比雨小:“你明天还要跑零工。”
我把她的外套拽住,眼泪忽然往下掉。我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哭得像小时候看不见大人那样慌。
她没劝,只把我拉进怀里,像抱着她那把旧吉他。我们靠在一起,能听见对方胸腔里轻微的空空的回响。
雨在桥沿上打出密密的节拍,像有人在远处指挥。
我忽然想起她说的第一条规则:天亮之前离开。
那一刻,我希望天永远不要亮。
第二天,我们照旧在五点半起身。雨停了,空气里都是洗过的味道。我们把湿纸板摊在地上,把能拧的衣服都拧了又拧。她看着我冻得发白的指尖,忽然把自己的手套塞给我。
“那你呢?”
她仰起脸晒太阳:“我有低音。”